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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民们计划好了,要举办一场盛大宴会来表达谢意。一条短街,两边各有几栋新房子,就是那镇子全部的景象了。我敢肯定,骑兵沃齐豪恩与伯尔被少校悄悄地关了起来,在驻地的禁闭室里,定时有吃的喝的通过送餐小窗口递进去。少校说,他到时会适当处置他们的。镇上忙活着准备第二天犒赏军队的筵席,还有别的各种待办杂项事情。他们弄了一头熊给屠夫宰杀,还有鹿肉和狗肉。那些印第安人看来是养了一大群狗,民兵团把狗儿围拢到一起,就像赶绵羊那般把它们一路赶回了镇里,狗吠声高低起伏、连绵不绝。
少校往镇上派去了一支特遣队,让队员们带着从镇上铁器店暂借的铁锹,前往废弃了的印第安营地旁边的野地,下令挖出两条长长的土沟,把尸体往一路运输并丢弃到坑道里。若是任由尸体横陈荒野,狼群可能就会啃食尸体,少校不愿事情搞成那个样子。不过,民兵团的队员们似乎并不以为然,他们对少校的周全考量表示质疑,而少校呢,一直保持着礼貌教养,说话的声调也很平稳,但心里根本不打算妥协。少校拿定了主张,也向我们传达了他的意思,我们只好很不情愿地站成了一排,手拿铁锹乖乖干活,就在那让人心神不宁、毛骨悚然的鬼地方。印第安人据说是会灵魂转世的,转世后就跟另一个大活人一样。我当时是怎样的感受?我倒是不介意回忆一下,只可惜那段记忆每次都能把我带回加拿大,带回到那发烧难民的隔离棚里。在脑袋里反复回访伤心地,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那次我们不停地挖坑填埋,尸体就那么扔进去,成百上千的死人,其中还有幼儿。要知道,那时我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亲眼看见着一切,尤其是目睹和自己一样的人,被世间剥夺了全部的价值时,我感到异常绝望和黑暗。死神静悄悄地降临,穿着那凶残恐怖的靴子,真他妈的该死。
我们就这样不停地挖着地沟。我们是英雄,被吓坏的英雄。我注意到约翰是我们这些人中最擅长挖坑的。我敢说他绝不是第一次干这个。于是我便开始模仿他的动作。在爱尔兰时,我只徒手拔过土豆,而且还是在我老爹用铁锹挖松了土豆周围的泥土之后。那土地是我爹保留的,很小很小的一条,在我们家屋子后面。我爹算不上一个货真价实的农夫,他的农田里到处是白霜,蜿蜒流过营地的小溪流,在这种低温天里已经开始结一点儿薄冰了。我猜,大概就是那小溪,让这里成为一个适合停留和安居的好选择吧。野草都已干枯,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它们那尖锐的茎秆擦刮着远方的天际线。天空清透高远,是那种最浅的蓝色。我们挖了整整四个钟头,骑兵们一边干活一边唱起了歌,是大家都熟悉的一些淫词艳曲。我们汗流浃背,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大片寒冬中凝了热气的窗玻璃。少校督促着我们干活,以他那奇怪的方式,有点儿冷淡和漠不关心的意思,就像那野草。他原本就预期要干点儿什么的,他现在就正干着。在镇上时,他提出过要让牧师跟着一起来的,但镇民们否决了那主意。长时间的挖坑之后,我们被安排去搬运尸体,要把妇女和儿童的死尸抬过来,放进坑里,然后去彻底烧毁的木屋那里,在废墟残片和黑灰当中筛选武士的遗骨(比如头颅之类的),只要能发现就得捡拾回来,全都扔到坑里。有些人投放骸骨的动作轻柔小心,脸上会浮起不安忧虑的神色;其他人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像在扔垃圾似的。但那些心软的人一直保持着温柔的动作,比如约翰,虽然他说话时还是像平常那样,总将一些老套的俏皮话,完全是没话找话说,但好歹让心里好受一点儿,让这天的日子好过一点儿。我现在弄清楚了,那些女人和孩子,很多人之前已经跑出了矮树丛,因为你依旧能看出她们慌乱冲出来时,在灌木下方地面植被上踩踏造成的痕迹。我发觉自己反倒希望那些“公鹿”,有很多也早就逃远了,但有这样的想法,我大概是在自找麻烦吧。这地方这么美,风景如画,而我们干的活儿却如此下贱肮脏。我不由自主地会冒出一种更人道的念头,这或许是大自然希望人类稍微往回退一退,忘记那些俗事纠缠,并尝试唤醒我们冷酷外壳下的本性,让良知像会打洞的穴居小动物那样回归该去的地方。所有尸骨都堆放进了坑里,我们用之前挖出的土填坑覆盖,就仿佛是在往两块巨大的馅饼上面添加油酥裱花,真不是滋味。我们站定,按少校的命令脱帽默哀。他念叨了要说的几句话。“上帝保佑这些人,”他说,“我们受命而为,是在执行指定的任务,但愿上帝能宽恕。”“阿门。”我们同声说道。
天都差不多黑了,我们还要骑行几个钟头。活儿已完工,我们上马往回赶路,第二天,我们在驻地营寨早早起身了,为的是去参加宴会。我们在大水桶中仔细洗掉身上的污垢,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平素穿的制服,不过我们尽量把衣服刷平整了。理发师贝利一刻不停,尽量多给几个客人理发、清理胡须。人们身穿背心,在理发店门口排成一条长队。剪下来的头发装进一只麻袋,点火烧掉了,因为头发间早有虱子幼虫齐聚,在酝酿一场狂欢宴饮。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带着所能摆出来的全部风度和考究姿态,骑马进入镇子。一下子看到三百人跨马骑行,大概挺赏心悦目的,我们也都感觉到了那幕场景中的美妙之处。我们当中有些人,喝酒都快把肝喝得裂成两瓣了,尽管都还是很年轻的小伙子,甚至还没满十八岁。硬邦邦的马鞍把我们的后腰尾椎那里都磨烂了,每天醒来时浑身都疼,但这个骑士行列那小小的庄严华丽派头,也刺激了我们的神经,仿佛自己真的做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仿佛肚子里腾起了一团火,一种类似肯定了自身的价值、认定自己合乎正道的感受。但未见得就是正义。只是去满足了多数人的愿望,也就是符合这一类标准的东西,我说不准。对我们来说,就是这样的一码事。到了现在,我想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不过,似乎还依旧在眼前一般,历历在目。
少校把沃齐豪恩和伯尔放出来了,让他们也参加欢庆。他似乎认为这是正确的做法。他说稍后会继续留意他们的。不过他俩又能往哪里跑呢?我们周围什么也没有。
为欢迎我们,镇子被装点了一番。我必须说,装饰得还挺美妙。人们沿着小街插了很多面小旗帜,在路边点起了用旧包装纸做的灯笼,烛光透过纸面闪烁,像一团团跳动的灵魂。在户外,牧师大声念了一段长长的祷告词,接着全镇的人跪下,齐声赞美主的恩泽。他们都是受到恩惠优待的那部分人类,印第安人在那里没有存身之地,他们去天国的门票已经被撕毁,上帝的代理执法官收回了他们灵魂的身份文件。我为他们感到了一丝的悲哀,这是一种奇怪的、内耗的、持续不断的哀伤。在骑马需七个钟头才能抵达的远方,他们被埋进了土坑里,高高耸立的红杉树,鸟儿以及经过的动物,都让那里的一切显得愈发寂静和深沉,也更加庄严肃穆、令人生畏。那里没有牧师昂扬激越地为死去的人们祈祷,那些倒霉蛋拿到一手烂牌,必输无疑。例行仪式都完毕了,全镇人站起身来,忘乎所以地高呼,欢天喜地,然后风卷残云地大口吃肉,酒桶被哐哐地接连打开,各种的喧闹声音相互交织。大伙儿跳舞,彼此拍打捶击后背,颠三倒四地讲老故事。人们竖起耳朵听着,仔细判断在哪个环节应该放声大笑。时间不再是我们所认为的,会流失和终了的东西,它变得接近永恒,仿佛在那一刻,一切都静止了,停歇了。我很难清楚地表达这种感受,不过你可以试着回望从前那些无边无际的年月,那时的你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或想法。现在,当我在田纳西写下这些文字,就是在这么做。我在回忆,回首张望那漫长的岁月,那种长日无尽的滋味。这样的时光显然已经过去了,我时常想起那个夜晚,我们无忧无虑地说了哪些话,发起过哪些劲爆生猛的话题,醉醺醺地瞎吼了些什么,那其中蕴藏着什么傻乎乎的快乐,还有,那时的约翰是多么的年轻,多么的俊美,比世上有过的任何人都英俊。那一刻,我们就好像会永远年轻下去一样。心在飞扬,灵魂在歌唱,旺盛的生命力从躯体中迸发出来,轻盈如屋檐下翻飞的雨燕。
部队的大致计划,是让我们在这卫戍驻地熬过寒冬,等春天到来,然后再看看有什么安邦定国的任务可效力。关于伊尤若克部落印第安人,我之前已经提过,印象中他们都是些小个子,不足为患,只不过听多了镇民们的七嘴八舌,我们就怀疑起来,觉得伊尤若克人并不那么无害和好对付。到处都有绘声绘色的故事,说他们强奸、抢劫,说他们会呼啸而至,心怀鬼胎地突然造访那些地处偏远的民宅。除非亲眼看见,否则谁能说得如此有鼻子有眼?先不说这些了。按部队的物资配给日程要求,差不多有几百头从加州南部送来的小牛如期抵达,那是我们未来的伙食。圣约翰纪念日这天,正如努恩先生承诺的,我收到一封他的来信,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消息。冰越结越厚了,水倒是不缺。那样的低温之下,所有的军需补给存货都能够保鲜,取暖用的木材可以从附近的森林里砍伐。我们把衬衫和毛呢裤子洗了,晾在灌木上,等到出去收的时候已被冻得硬邦邦的,像死尸。几头可怜的母牛在它们原先站着的地方冻僵了,仿佛是因为不小心看到蛇发女妖美杜莎的脸,变成了石像。大伙儿成天打牌,输掉三年军饷的人都有,连靴子都被拿来当赌注,输了的人不断向赢家求情。撒尿时,尿液刚流出来就给冻上了;拉屎的兄弟如果出货不顺畅或者犹豫不决,屁股上很快就会挂起了一条长长的冰棍。威士忌一如既往地蚕食我们的肝脏。但这样的生活,已经是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曾经所能想象的好日子了。沃齐豪恩和伯尔也回到了其他人的群落中,似乎少校已经忘掉了他俩犯过的错误。密苏里的哥们儿唱起了他们的密苏里民歌,粗放豪迈的堪萨斯人唱他们自己的,那些来自新英格兰的怪家伙,当然就唱着英格兰的古老歌谣,天晓得他们唱的什么。
天开始下雨,并且越下越大,就像老天发了脾气似的。尽管我们在不易积水的高处,但附近的每条小河都依旧变成了粗壮的巨蛇。那恣肆的大水不放过任何东西,比如我们营房那可怜的屋顶,我们的床板铺位甚至成了小木船。稍微估算一下就能肯定,如果连日连夜地下雨,没一个人的制服会是干的。我们浑身湿透了,肋骨都是湿的。
“加州这鬼天气,真是让人抓狂,怎么会有精神病愿意跑到这里来的?”约翰说道。他那声调和语气充分表达了一点:这个目的地可不是他自己选择的。
我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刚才说到的铺位上。春天估计就快来了,差不多了吧。没人口袋里还有余钱可输在牌局上了,只除了军士长,大部分钱都被他赢走了。我们骑兵大队的其他群组中也有另外的行家——帕特森和威尔克斯,他们打起牌来有如神助,稳赢不输。现在,他俩正忙着想办法不让赢来的票子浸水,毕竟,美国佬的钞票很容易受潮腐烂的。山上高处的积雪融化了,也开始往下奔流。
第二天早上,约翰扯着我的胳膊把我叫醒。“你得动一动才行,不能再躺着啦。”他说。果然如此,大水漫上来,已经淹过了他的铺位,很快也要吞没我的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老鼠尿的气味,假如你闻过那个就明白了。刚想到这里,我们就看到几十只小老鼠正在水里游泳,奋力求生。我们稀里哗啦地蹚水而出,走向那姑且叫作练兵场的空地。大伙儿也冲出了他们的营房棚屋,边跑边忙着套上裤子的背带。但是,我们也没有更高的地儿可去。这里怎么会有洪水的?我们一脸茫然,自言自语。设计修建这个营地的人可真是个天才。果然,眼前降雨和洪水正在向我们展示,建造这个营地的手法有多不寻常。想象一下,那里的地形就像一个巨大的扇贝,后方是山,还有流过驻地边界墙的那条小溪,之前倒是蛮有用的。现在呢,被洪水覆盖,值夜的哨兵还站在墙头,满脸疑惑的神情。有个视死如归的号手吹响了起床号,其实没那必要,我们这时早已全都起身了,少校几乎是一路游泳过来的,三百号人就指望着爬到屋顶上去,那看似也是唯一的办法。另外有几十个弟兄,摇摇晃晃地往营地内用于夏天遮阳的几棵树上爬,尽量不想表现出来自己因为恐高而瑟瑟发抖,只能闷头往上爬,像穿制服的猴子。我自己和约翰,费力地蹚过那如铅一般厚重的浑水,也同样爬上了一棵树。
我们还没有完全上到高处树杈时,远处就有前所未见的诡异的情况发生了,仿佛有什么人把海洋兜底托举到了山林的顶上,然后扔下去。海洋正一边翻腾着浪花,一边呼啸着朝着低处的我们奔涌而来。看到那般景象,我们感到自己渺小不堪,不过是三百个愚蠢无助的小动物,站在一串低矮的屋顶上。少校几乎是尖叫着喊出命令的,几位军士长然后原样重复喊出来,然后士兵们就努力去给出回应。但是,少校说的是什么?军士长们喊出来的又是什么?要往哪里去?我们已经成了一片浅浅海洋中的臣民。席卷而来的浪头看上去就像二十英尺高的死神。洪水来得太快太突然了,连下个赌注都来不及。你动作没那么快,连打开本子记一下赌注的时间都没有。很多原本属于自然界的动植物直接就被冲进了我们的营地,树林有一半也被卷了过来。水里有树,有枝杈和灌木,有熊和鹿,还有鸟和短吻鳄,但老实说,我可从没见到鳄鱼来过那地儿。倒是有狼、山猫和蛇。那一刻,洪水挟持了所有的一切;只要是无法生根的,就会像船只启航,被拖动翻滚起来。屋顶上的那些家伙,在这赌局中拿到了最差的一手牌,就好像是自然的大手一挥,把他们从桌上拨拉下去了。我能感觉到,我们身下的这棵树受力时折弯了,而树干底部的周长可是有十二英尺的。老兄,它竟然被冲弯腰了。然后又直了起来。这一来,我们就跟弓上的箭差不多,几乎被弹射出去。“抱紧树杈,稳住,约翰!”“你也抓紧,托马斯!”于是我们就坚持着,死死抓住枝干,把自己紧贴在树上。那棵老迈的大树顽强抵抗,在咆哮腾涌的恶水撞击下不停发出碰撞声;往后会不会再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真不敢说,那声响都很接近于音乐了。
肯定有几十个骑兵淹死了。沃齐豪恩和伯尔,他俩也许希望能跟着一起死掉的,但他们活了下来。我和约翰大难不死。谢天谢地,约翰没事。少校,还有另外两百人,也活着。树上的人大部分也都获救了。那些屋顶实在太低矮了,接下来的几周,我们陆续在地势更低的地方发现了尸体,洪水退落之后。镇民们过来帮忙填埋尸体。幸好建筑师没疯癫到把镇子建在洪水通道上,不过他们显然是以为,住在这里的人早就知道山坳的地形是呈扇贝状展开的,会提前提防洪水。他妈的。
洪水过后,一场诡异的热病侵袭了整个军营。也许是黄热病,大概是因为营房太潮湿了。我们的小牛当然也没了,所有的粮食衣物之类的“干货”都成了“湿货”。镇民们尽其所能给了我们一些东西,但少校说决定动身回密苏里,即使大草原上的草皮可能才刚刚冒芽。
“这趟小小的行程一下就搞定了。”他说,语气干巴巴的。这就是少校的幽默,是湿乎乎的营地里最干燥的玩意儿了。
眼下,冬季正在忙着换季前的最后一搏,在这早已荒凉的世上收紧她的绞索,而此时的我们正准备动身回密苏里。如果说,我们的队伍是在路上在泥泞中艰难拖行,那还不足以充分表达旅途的艰难。也许我们是因为之前的卑鄙行动而在接受惩罚吧。这时节,山下没有可猎杀的动物,没多久,我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趟路程要持续几周,我们现在开始担心饥饿可能会带来糟糕局面。像我这样挨过饿的,更是比谁都更担心害怕。我见识过饥饿的恐怖,世上人多的是,当碰上大屠杀和饥荒的时候,我们是死还是活,这世界都不在乎,反正活人多的是。我们有可能饿死,倒在蛮荒野地上,死在不知何处的沙漠里,死在一趟不是行程的旅途中,这场所谓的“行进”实际上只是向东逃命罢了。不管哪里,总是有人丢命的,成千上万的人,而世界根本不把这个当回事,至少我观察到的是这样。当然也有伤心大哭、痛不欲生的时候,但平静的大水终究会淹没过往,盖住一切,时间老人会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撒手离开,继续迈动缓慢的脚步去往下一处地方。知道这些事,对我们来说还是挺合适的,因为这会让我们竭尽全力去求生。毕竟,能活下来就是胜利。现在我已经老了,不行了,再那样让自己去绝处求生是办不到的,我只想回那支孤零零的可怜队伍,试着回顾那时的经历。我们已经损失至少十分之一的人,他们被遗弃在荒野间,一片愁云惨雾。但洪水和饥饿无法泯灭人的意志,我不得不对这一点表达敬意。我已经见识过很多次,毕竟坚强的意志也不是难得一见的,它是当时我们这群人中最好的东西。
眼下,我们都在祈祷,像牧师或者圣处女那般虔敬,希望能遇到那些定期开往西部的商队大车。只不过,哪怕真等到车辆从我们身旁经过,车上的食品和日用品可能也跟我们一样,朝不保夕。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遇到其他人,看见同类的脸。一英里接着一英里,满眼尽是美洲大陆那干枯稀少的矮小灌木,以及起伏的瘦瘠地貌。我们时常能遥望见南面的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巍然耸立,心中清楚,绝对不能往那个方向去,因为那里无疑是印第安阿帕奇部落和科曼奇部落的领地。那些野蛮人一见到陌生旅者,就会立刻拿他们当晚餐。少校很了解那些阿帕奇青壮年们,毕竟他已经跟他们打了十五年。
“他们几乎是清一色的精壮瘦长,也是你们所能听闻过或见过的最可怕的恶魔。他们会定期南下去墨西哥,生吞活剥了当地的农夫。他们会屠杀遇见的每一个人,然后把什么小牛、马驹、女人甚至孩子,全都俘虏回自己的领地。这些野蛮人体力惊人,能连续走上个把月的时间,像幽灵一般骑马穿过那魅影重重的不毛之地。有人,有马,有枪,你也可以追踪他们,但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们的,甚至都撞不到他们的影子。然而,当你早上从梦中醒来,会发现拴着的马儿全都不见了,哪怕有五十匹,都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哨兵倒在他们之前站岗的地方,像石头一样死透了。最惨的是被他们当俘虏抓回他们的村落,当作娱乐消遣,女人们就拿锋利的小刀子割你解闷,名副其实的千刀万剐,一种最缓慢、最煎熬的死法。血一点点地流出来,流进大草原那热乎乎的尘土里。当然,他们也可能会活埋了你,土埋到脖子为止,让蚂蚁啃食你的脸,让狗咬掉你的耳朵和鼻子(假如女人们还没割掉它们的话)。那里的规矩是,武士决不可出声哭喊,以此来表明自己是多么勇敢坚强,他们认为这样告别人间才算体面。但白人,骑兵们,一看到女人拿着小刀走近,就已经鬼哭狼嚎啦。虽说都是个死,但要点在于,如果武士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比方说,如果头从躯干上分离了,那他就没法到达那‘快乐的狩猎场’——武士死后的天国。所以,女人们切割俘虏时通常会很仔细,不会砍切掉大块的部件,只会小块小块地割。切下一只耳朵,或者挖出一颗眼珠子,那样既不妨碍人死后去天国,又能妙趣横生。残暴的族群无处不在,这点很麻烦。墨西哥土匪们,各种各样骑马闯天下的白人糙汉,歹毒的亡命之徒,杀人不眨眼的偷牛贼,所有这类无法无天的野蛮人秉持着一个想法:杀印第安人的话,最好大卸八块,剁烂了拉倒。首先清理掉头发,要知道,毛发对印第安人来说非同小可;之后直接撕下头皮,那长长的丝滑的黑发一直能到腰这里,头顶上的那层头皮跟头发一起削下来;最后用大砍刀把头砍下来,胳膊也砍下来。可见暴徒们对印第安武士毫无尊重可言,对他们死后的生活也没半点顾虑。这一类的行径让阿帕奇人、科曼奇人都怒火冲天,他们开始报复,疯狂地复仇,大开杀戒。他们会把人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切断,然后把脚指头剁下来,再然后是睾丸。慢慢地割,慢慢地切,你们最好祈祷别落在他们手里。”少校是这样描述这些野蛮人的。“白人不懂印第安人,印第安人也不懂白人,这就是带来麻烦的关键所在。”少校边说边摇着头,依然是那种平稳的语调。
自此,我们对印第安人的恐惧感深入骨髓,就跟害怕饥饿那样,不过眼下饥饿依然是最令人恐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