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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下我们有多惊恐和崩溃吧,当我们看到在地平线上,奥格拉拉部落的小伙子们跨坐在马背上,两三百人杵在那里。我们自己的马匹呢,只剩下骨头架子。它们能进肚的只有水,别的几乎什么都没有。马匹需要正常的饲料,草和诸如此类的,而我那可怜的坐骑瘦骨嶙峋,骨架子就像金属杆子那样戳了出来。沃齐豪恩以前是个圆乎乎的小个子,眼下已毫无胖的痕迹,约翰·柯尔更是瘦得可以拿来当铅笔使了,只消往他的小身板里插一根铅芯就行了。我们进入大草原地区已经整整一天了,马儿们能吃到的只有最早冒出来的那一点儿稀疏的嫩芽,才半英寸高。我们渴望能看到商队大车,几乎望眼欲穿,哪怕看到一群野牛也好。我们开始梦到野牛,成千上万的牛群呼啸而过,噔噔噔地踩过梦中的荒原,直到我们在月光下醒来,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我们在黑暗中冻得直哆嗦,撒出的黄尿在空中画出一条孤单的抛物线。温度计显示,气温正在不断下降,渐渐地,连呼吸也成了一种煎熬。实在是太冷了,连那些小溪流,闻起来都是一股铁的味道。夜里,大伙儿裹着毯子,彼此紧挨着入睡,远远看去就像一堆大草原上的土拨鼠,为了求生挤在一起。结满冰霜的鼻孔中冒出阵阵的呼噜的声音,马匹就抬起腿,蹄子跺了又跺,它们在黑暗中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化作藤蔓卷须和花朵的样子。现在,我们所处的地区不同了,太阳升起的时间提早了一点儿,也更急切了,就像凌晨时分就匆忙起身的面包师,早早点燃烤炉的炭火,好让镇上的妇人们一大早就能买到新出炉的面包。但事实呢,老天爷啊,那太阳只是正常升起罢了,它才不在乎谁看到了它,一个浑圆透亮的圈挂在天上。雨水又开始下个不停,让新生的小草激动慌乱一番,雨水裹挟着雷电轰然而下,像骇人的小子弹那般捶打敲击着地面上的小石子、碎土屑和尘埃,激得它们猛然蹦跳起来,仿佛在跳躁动的吉格舞。地下的草喝醉了,满怀生长的雄心扭动身子。雨水方歇,阳光又倾泻下来,无边的辽阔大草原上雾气弥漫,一眼看不到头。成群的鸟儿在空中盘旋,四处回转,汇聚成一片欢腾的云彩。要捕获敏捷又奇妙的黑色小鸟可不容易,你得有一把大口径的霰弹短枪才行。我们继续骑行,大概走了十到十五英里,奥格拉拉部落那些家伙也一直跟着我们移动,盯着我们。他们心里大概在疑惑,这帮傻瓜怎么都不停一停,吃点儿东西呢?实际上我们根本没东西可吃。伯尔晓得那些人是苏人,而且说自己认出了他们,我真不明白隔得那么远,他是怎么看清楚的。我们的两个肖尼部落探子本可以认出苏人的,但他们被洪水冲走了。损兵折将,队伍规模不断缩小,我们现在只有两百号人,可能还略微不到点,少校好几天没点名数人头了。军士长威灵顿是唯一无动于衷的那个家伙,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弗吉尼亚山区的民歌,他一唱就能接连不断地唱出上百首,歌词各种各样,什么“可怜的老妈妈孤苦一人,子女远在他乡”。他的嗓音无情又生硬,而且很粗野,恶狠狠地擦刮着大家的耳膜,叫人毛骨悚然。一英里又一英里,那可恶的奥格拉拉苏人始终紧紧跟随着我们,一步不落。我甚至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们眼下就发起进攻,把我们给结果了,倒也算是解脱,我不会反对,这样至少能让威灵顿那令人抓狂的悲歌立刻停止。
又是凄凉阴郁的一天,到了上午过半的时候,军士长突然昂扬振奋起来,他的歌声也随之消停了。他伸手指向远处的平原,有一个骑手从他们的群落中跑了出来。他高举一根杆子,杆子上一面三角小旗子飘扬在冷风中。少校让我们的整队人马都停下,叫大伙儿都聚集到一起。他布了一个阵势,十排人,每排二十个骑兵,每人都端好长枪,瞄向那渐行渐近的印第安人。那人似乎不以为意,继续径直骑行过来,我们现在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了。忽然之间,他在半路停了下来,跨着马立在原地,马儿稍稍前后走动了几下,被主人呵斥了几句,终于安定下来。这人还没完全进入火枪射程之内,军士长就迫不及待想来个远程试射,但少校拦下了他手上的动作,然后策马跑出了阵形,踏过草植稀疏的开阔地带,向前奔去。军士长紧紧咬住嘴唇,他可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又不能出声表示反对。“少校啊,他以为印第安人跟他一样是绅士。”他嗤之以鼻地小声嘀咕。
我们就暂停在原地。当然,牛虻们很快就发现了我们。我们确实食物匮乏,但它们可不愁。我们的耳朵、脸和手背上,一会儿就被叮满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牛虻,这些黑黑的小魔鬼爬来爬去的,可恶至极。但我们几乎都没去留意它们,弟兄们跨坐在马鞍上,身体全都前倾,就仿佛能听到前方即将展开的那连本带利、孤注一掷的赌局。不过,那赌局是没机会了。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是,少校停在了骑手身旁,那印第安人的嘴一张一合,显然是在说话,同时还频频点头,并且比画着手势语言。气氛相当紧张,甚至连牛虻都似乎停止了叮咬,整片大草原安静得就像一座图书馆,只有广袤无边的新生野草在风中交叠合拢,再分离打开,显露出它们那暗黑的下腹部,藏起,再显露,只发出细微的窸窣之声。这里的大头戏,属于天空。辽阔无垠的天空,一路铺展开去,很可能是直到天国吧。少校与那印第安人交谈,大概讲了二十分钟,然后突然就掉转马头,小跑着回来了。印第安人在原地看着他,看了有一会儿,军士长随即又端枪瞄准了对方,但什么紧急情况也没发生。印第安人拉动胯下小马驹的缰绳,转头平静地走回了他同伴的行列。少校继续往回骑,身姿很是优美华丽,他的坐骑是一匹好马,是骑兵队最贵的良驹之一,可眼下也已经皮包骨头了。
“消息怎样?”军士长问道。
“他就想知道我们在这里干吗,”少校说,“看来我们是到了更北边的地儿,我们还以为我们更靠南边一点儿呢。这些不是住在保留地的印第安人。”
“那些杂种,管他妈的是谁呢。”军士长说着又往地上啐了一口。
“不过他说他们有肉,愿意给我们一些。”少校说道。
对此,军士长看似无言以对了。大伙儿惊讶不已,深深松了一口气。这是真的吗?但是,我们看到印第安人果然留下了肉,而当我们过去拿肉时,他们已经彻底离场远去了。忽然消失,简直是来无影去无踪,大概也只有他们能做到。生火的和厨子立刻忙乎起来,我们有烤野牛肉吃了!肉还有点儿生,我们便已迫不及待地把肉从火上扒拉出来了,塞进嘴里。
单是有东西吃这一点,就已是极大的快乐了,或者说是狂喜。现在大口咀嚼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像样的吃食,美妙得就像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的美食,喝的第一口母乳。因为饥饿,我们得以成为人的那一切东西本已开始流失,现在,它们回来了。大家重又说起话来,笑声也回来了。军士长装出恼火又困惑的样子,说肉里可能被下了毒,其实当然没有毒。军士长接着又开始咕哝,念叨说真搞不懂印第安人,他们原本绝对有机会杀了我们的,可他们竟然没下手。去他妈的印第安人,草原土狼都比他们更讲道理。少校拿定了主意,就是不插话。他一言不发,用牙齿起劲地咀嚼黑乎乎的大肉块,狼吞虎咽,肚子咕噜咕噜直响。
“那个,我不说出来就对不起自己,”伯尔开口了,“我对印第安人的印象变好了。”
军士长看了他一眼,眼神狼狈。
“我对他们的印象就是变好了。”伯尔又重复了一遍。
军士长吹胡子瞪眼地站起身,一个人走开了,独自坐到一个长满草的小土丘上。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快乐的一天啊!
我们从边疆前线动身已有四五天了,估计现在离密苏里,也就是我们称为家的地方,只剩下不多的路程了。可就在我们即将抵达时,一场风暴劈头盖脸地袭击了我们。气温骤降下来,风暴似乎决心将触碰到的一切都冻结成冰,包括我们暴露在外的身体。我从没在这么冷的户外骑行过,无处可藏,只能硬着头皮向前。第一天,我们勉强挺过来之后,可那风暴毫不心软,肆虐得更加猖獗了。世界成了一个永恒的暗夜,但当真的夜晚到来时,温度依然会猛降,可能有零下几十度吧,我们不能确定。体内的血液告诉我们,这种冷能把温度计上的液柱拉到最底部,一种奇异又野蛮的严寒。我们把脖子上的小围布蒙到嘴巴和下巴上,试图保存一丝暖意,但没过一会儿就毫无用处了。手套也冻上了,手指很快就僵硬地紧箍在缰绳上,坏死般毫无知觉,我们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还有手了。风是冰冻的刀片,仿佛能把弟兄们的大胡子给剃个精光,只不过胡子本就已冻得如金属一样坚硬。我们全都变成了白色的,从头到脚结满了冰霜,那些马匹,管它是黑的、灰的还是棕的,眼下全都成了白马。眼前的一切都盖着一层糖霜般白乎乎的毯子,冰雪质地,绝无暖意。
想象一下当下场面吧,两百号人顶着寒风行进,草在马蹄下发出碎裂的声音。头顶上那片黑蒙蒙的天空,被隐形的蛮横之力撕开扯裂,我们时不时地看到月亮那白得刺目的球形烈焰,飞快地闪过那天幕的裂罅。我们一秒钟也不敢张嘴,就怕那水汽瞬间凝冻,嘴再也合不上。风暴侵袭过一处又一处的大草原,这世上每个日子,风暴都能拿来完成自己的雄图伟业。它广阔得无法想象,肯定有两个国家那么大了吧。它迎面冲击我们的身体,要不是因为印第安人给了吃的,我们恐怕第二天就死在严寒中了。肚子里的这点存货,勉强够我们支撑下去,但不久后我们又有了新麻烦——风暴后的烈日几乎融化掉了我们的衣服,就像拆散一块块破毛毡那样。我们皮肤上的冰霜逐渐开始融化,过程异常痛苦,很多弟兄们默默承受着这暴烈的疼痛感。沃齐豪恩这家伙的脸红得跟小圆萝卜一样,当他脱掉靴子时,我们发现他的双脚也遭了殃。到了第二天,他的鼻子变得黑乎乎的,像煤烟,就好像他在鼻子上戴了个黑套子,焦黑的模样。谁都能看出,他那双冻伤的脚再也穿不进靴子里了。受折磨的并非只有他,其他几十个人的状况都很不好。
我们很快到了标志着那一带的边界线的河边,保持着列队进入那河水浅滩。河有两英里宽,但一路的水深大概只有一英尺。马蹄子撩起水花,我们很快就全身湿透了。这对倒霉的沃齐豪恩可没什么好处,他因为疼痛呻吟哀号起来,估计没一个人能忍受这种剧痛吧。也有其他伙伴处于同样糟糕的状态,但沃齐豪恩不知怎么搞的,叫得最惨,大概他的脑袋出了更严重的问题吧。等我们到达对岸时,少校不得不把他从马上拖下来,设法要把他捆绑起来,因为确切地说来,他,沃齐豪恩,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我们被吓得不轻,惊恐万分。这哀号的伙计,还有那么可怕的疼痛,我们似乎莫名也能感受到。然后,有人把他绑上了,他挥动双手重重捶打自己的脸,为了确保事态不发展得更严重,眼下他只能接受那毫无尊严的待遇——被肚子朝下横挂绑到了马背上。然后,多少承蒙上天垂怜,他沉入了一种昏迷状态。在这样惨烈的情形下,我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筋疲力尽,奄奄一息。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在驻地的医院里度过的,不少弟兄失去了脚指头和手指,医生说那是冻伤,但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冰冻大屠杀”才对。沃齐豪恩以及另外两个不幸的骑兵,没能活过这年的夏季。他们腿部的伤口迅速腐烂,生了坏疽。他们的尸体被安置在入殓房里,就是我在故事开头说过的,都被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库房找出的备用制服。他们失去的那些东西被添置补回了,沃齐豪恩有了用蜡做的一个新鼻子,胡子刮得一根不剩,跟石头一样干净——这是来自入殓师的善意。远远看去,沃齐豪恩像个穿戴考究的得体少爷。
我觉得可怜虫伯尔的命运更悲惨。军事法庭和主持审判的军官对伯尔违反了什么军规一无所知,只知道骑兵伯尔曾与印第安人交战,是胜利者的一员,但少校可完全没忘记当时的状况。他那高洁的道德观念促使他发起了对伯尔的指控,所以,伯尔完了。被派去送他最后一程的是我和其他五个弟兄,不得不说,伯尔挺硬气的,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在那些关禁闭的日子里,他养出了黑黑的长胡子,一直拖挂到胸口,我们对准他的胡子开枪,射中了他的心脏。乔·伯尔就这么走了。他父亲从马萨诸塞州过来,把他的遗体接回家了。
约翰·柯尔说他受够了,不想再跟印第安人打仗了,但我们不得不挺过之前同意的服役期,没有别的选择。军队生涯肯定会让我们变得更丑恶,但总比被一枪崩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