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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这是有史以来世上最冷的冬季。我也相信这说法。约翰说,好心的上帝如果还不安排什么救助的话,他就要死了。我说他绝不会死的,他已经签字同意了上帝的条款,就必须遵守合约听命运的摆布。话虽如此,但我能看出,约翰的情况不妙。他拉的全是稀水,每当要去东边的粪坑时,我们就不得不彼此架着,一起支撑着挪过去。然而,我们也仅仅是几千人中的两个而已,没有谁能拿到去舞会的优先票,没人能受到优待。在激战中获胜的光荣战士,以及在战争那年代的迷雾中掩藏起懦夫行径的胆小鬼,或许都是一样的。现在到了这里,在安德森维尔的太阳和月亮下,众生平等。这个混合群体已经神经错乱了,我估计荷默·斯普拉格就是这些人的大王了,尽管他也在忍饥挨饿。人们全都是疯疯癫癫的,看起来真古怪。所有的看守,还有放哨的叛贼卫兵,都是皮包骨头,越来越瘦。这个老天可以做证。士兵们说,南方连个屁都没有,联邦军队把秋天的每一样庄稼都给烧了,把农地都给烧了,把当地乡民的栖身之所也给烧了。可是,叛匪们还是跟我们扯那些凯旋大捷什么的,说干掉了多少多少北方军,说里士满没有沦陷,没像维克斯堡那样被攻占。狗屁的历史,他们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我们又不知道真相。他们看似挺相信自己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的。听到这些东西,只会让我们觉得受伤。

这样的生不如死,就像是在刻木结绳记日子,这美好的世界何曾见过这般漫长的煎熬?我们在这里的兄弟,来自四面八方各个角落,大部分是东部人,但也有来自那些北方州的,那些州是与加拿大接壤的。我们当中有农民、箍桶匠、细木工,正打算移民西部定居的人,为联邦服务的商人与军营流动小贩,现在都成了同样的战俘营公民,被饥饿搞得不成人形,被伤病碾压蹂躏。水肿、坏血病和痘疹随处可见,我们胸痛、骨头痛、屁股痛、脚痛、眼睛痛,脸也痛。严重又丑恶的大片红疹,成了千百张脸上的标记,不仅如此,我们身上也千疮百孔,有疥癣,虱子啃咬的瘢痕,还有无数只臭虫。人们病得一塌糊涂,哪怕一开始时身强体壮,如今也奄奄一息了。那一丁点儿的口粮,拿到之后必须立即塞进喉咙里面去,快速咽到肚子里,否则就会被偷走。没有牌打,也没有歌声或音乐,只有默默无声、日复一日地忍受着苦难的煎熬。有人失去了知觉,意识模糊,因此幸运地躲过了精神上的煎熬。靠近营地边界墙的地方,插有一排白色的木棍子,那被叫作死亡线;有人瞎晃悠超过了那线,就被当场开枪打死了,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帐篷入口或里面,人们像哑巴一样呆呆地站着,长时间未清理的胡子像横生的杂草,站不动了的人就只好成天躺着。至于黑人,叛贼们明摆着很仇恨他们。一个带伤的黑人小哥,照样得被抽上四十大鞭。叛贼们毫无怜悯地走上前去,对着他们的脑壳开枪。约翰又开始低声抗议,而我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摆手势让他保持沉默。

然后,我也说不准吧,也许是老亚伯<sup><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sup>突然良心发现,总之一伙叛匪战俘在伊利诺伊州被放出来,兴冲冲地奔回了南方,而同样数目的一批人从我们当中抽出,遣返北方。有件事情,林肯先生倒也是对的——我们真的就只是披着破衣烂衫的一堆骨头了。在佐治亚,留在我们身后的,还有成千上万的骨头,在我们的梦中闪着可怕的光。丹·菲兹杰拉德没拿到让他走的释放文件,我们不得不跟他握手告别。这小伙子,已是从七种屠杀中侥幸逃生,可是所有那些脸,那些人,永远也不会得到拯救,他们即将被交付给死神。我们这些被释放的战俘肩并肩躺在无顶棚的大车上,感觉到彼此的腿骨在相互敲击,弄出的声音像某种奇异的音乐。

一进入联邦的地界,我们就被转移到了战地医疗运输车上,朝北方行进。战争导致的赤贫窘困在一切事物上都留下了印痕,看上去就仿佛要把美利坚全都给抹掉似的。被废弃的农场一片荒芜,城镇成了黑乎乎的废墟。在我们被抓走的那些日子里,这世界大概也终结了吧。约翰表现得很安静,正透过大车挡板的缝隙向外张望着。他那黑色的眼睛像河水中的卵石,让人恍惚间以为他在流泪,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是他的亮晶晶的眼睛而已。我们就像受过轮刑一般,身体已支离破碎,心中却依旧渴望着能回到薇诺娜身边,她是我们唯一的亲人。

麦克斯温尼先生又沿河往北搬过家了,因为石膏矿侵占了原本的土地。他找到了一处地方,是在河岸边,房子搭建在四根柱子上。有两个房间和一道门廊,面朝白天太阳升起的方向。薇诺娜已经十二岁了,也许还更大些吧。她看到我们时什么也没说,但表情把她要说想说的全部意思都传达出来了。战友们把我们抬进室内,放到了床上。约翰的脸瘦得厉害,简直可以透过这副模样预知他死后在墓里的样子。我们那时的光景,某种程度上就是“死人重回阳间”。人们说,仁慈恩典的门有六扇,我们希望能遇上一扇,可以伸手推开。

吃下的鸡蛋让我们稍微有了点力气。努恩先生来了,看着我们,然后老天做证,他哭了,在那脏兮兮的河水旁。约翰笑着安慰他,说还不算太坏,至少我们回来了。“上天有眼,”努恩先生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容易动感情。”演黑脸戏的男男女女都说,每天要送馅饼和糕点过来,让我们吃个够,这样才能恢复精力。

“也许你可以把我们编进一出戏里去,”约翰说,“就叫‘难以置信的骷髅架子’。”

“我可不想这样。”泰特斯·努恩说。

“确实,你不会弄那个的。”约翰说,他也为自己刚才说的话感到尴尬。

尼尔少校写了信来,说他看了新闻,知道我们出来了,因此奉上最美好的祝愿。他还说,尼尔太太和两个闺女都好好的,也向我们问好,表达最好的心愿。尼尔少校的意思是,战争已经把拴绑西部那些“畜生”的绳子全都解开了,所以那边闹哄哄一片,麻烦得很。斯塔林·卡尔顿去投奔少校了,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少校称自己的队伍才是真正的军队,斯塔林现在担任士小队长。一点儿没错,我确实认同,军队是有真假之分的。在大激流城的河畔,每件事物都让我们感觉犹如大梦一场。接连几个月,薇诺娜都在努力把我们拉回到正常状态。当我们终于能起身穿衣服时,我们对自己的进步激动不已。因为这个激动也是挺滑稽的。慢慢地,我们的体重开始增加,恢复了人形,不再是会吓呆小孩子的“食尸鬼”了,也渐渐开始可以坐到餐桌边正常吃饭了,有时还能坐在门廊上晒太阳,对生活的正常渴望也在恢复。我们开始在头脑里思索起关于未来的计划。

一天上午,我们像乌龟那般慢吞吞地挪动,去埃德·韦斯特的理发店,去剃大胡子。镜子里的我们看上去可不像约翰和托马斯,老兄啊,就是不像,根本就不是我们熟悉的自己,而是两个看上去又苍老又陌生古怪的陌生人,尽管据我们所知,我们甚至还没到三十岁。在遭遇了过去的种种之后,任何人都有权利来诅咒这世界的,而我们却发现,心中并未积压许多的冤屈和愤怒。我和约翰能在苦难中相遇,彼此鼓励和陪伴,已是意外之喜,是我们所能期望的最好的事情了。在生活的大风暴中,我们还遇见了薇诺娜,她说她也同样惊喜,说我们能回家真是太好了。她说这些话时的声音如此美妙,和大车上大腿骨碰撞弄出的旋律截然不同。我们决心要好好生活,有什么理由不呢?

根据石膏矿井蚕食河岸的程度来判断,只要可怕的战争狂暴肆虐,大激流城的矿业生意就能维持下去。这和平终究还是来了,武器被重重地放下,这座窄窄长长的城市里响起了欢呼声,但我们也清楚,成百上千的人永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此前生产的东西,也随着战争的休止失去了意义。城中一片沉寂,仿如无人的森林,就像从前在古老的密苏里河边所能感受到的那种静默,但那大河本身依旧不得安生,充塞着人类彼此争斗的残酷现实。大激流城里的万事万物都急剧地陷入停滞,小商店静悄悄的,街道成了老人们的散步场地。努恩先生关了剧场的大门,他那人才济济的戏班子也散伙了,所有演员各奔东西。泰特斯·努恩满脸困惑,两只手深深地插在衣袋里。毫无疑问,那些演员是他的最爱,发出遣散令让他们自寻出路,这让他痛到骨髓里。但没办法。没人看戏就一分钱也挣不着。

我们收到了利戈·马根的来信。在我们休养长肉的时间段里,利戈就时常与我们保持着通信。他仍在挣扎着打理农场,疲于奔命。他老爹解放的那些黑奴,早就被当地民团杀害了,只剩下两个活口。他所在的那片乡村全都在战火里成了废墟,仿佛鬼魂游荡的荒原。即将来临的这一年让利戈心事重重,一月份要烧荒,他一个人怎么搞得定?农地在野草中休养生息已有六年,现在种烟草正合适。他在信中问我们,如果没什么别的事忙得走不开,能否过去帮个忙?他还说,自己生活的地区人情冷漠,是个充满猜忌和怀疑的大泥沼,他信任的只有我和约翰。今后那几年恐怕都会很辛苦,但我们觉得,利戈那边还是有指望的,可以有所回报。他没有亲人,除了我们。如果我们去了,他希望我们能带上好一点儿的手枪,在那一带,带长枪出门是明智之举,如果每人还能配一百发子弹,就跟在军队当兵时那样,就更好了。事实上,人们常说,利戈就是个支持北方的南方佬,跟他老爹一个样。在朝着河面的门廊上,约翰读信给我听。我们用旧针织上衣裹着脸,直到眼睛这里,头上戴着旧熊皮帽子。我们呼出的热气,像孤寂的花朵飘浮而出,在空气中消散死去。因为矿井停掉了,那深河中的水流现在更清更干净。河边那些石膏石矿柱,如凋萎的枯树,冬季的留鸟停在上面,唱它们机灵聪明的老歌。薇诺娜穿着冬日的厚长裙,快乐得像一朵玫瑰。时间老人大概在看着这一切吧,带着他的长柄大镰刀,还有沙漏。麦克斯温尼先生一边听着鸟鸣,一边抽着他七分钱一根的方头雪茄。“这是田纳西的烟草,”他说,“挺好。”

我们提出恳求,劝说贝乌拉·麦克斯温尼跟我们一起走,但他说自己暂时不想去测试南方对他这种人的耐心,而且没了他,努恩先生怎么办?约翰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去了马斯基根。战争已毕,军队的船在那里卸下了上万的骡子和马匹。他买了四头骡子,几乎不要钱。我们之前回信给利戈了,听说我们会去,他高兴得不得了,说如果能弄到几头骡子,带过去犁田的话就最好了。现在田纳西有饥荒,马都被宰杀吃了,到那边去估计要一周的时间,也许两周,长短取决于我们找到什么交通线路。贝乌拉给了我们他存下来的十张票子,两美元一张的,是密歇根州伊利与卡拉马祖铁路银行发行的纸币。

“这个我们不能收的。”约翰说。

“你们收下没关系的。”贝乌拉说。

我们还有五枚金币,两张五块面额的钞票。当兵服役这么久之后,我们存下的就只有这些,还有一点点钱,是我们出发去打仗时,努恩先生欠着我们的。给北方军当大兵扛枪可发不了什么洋财。第四头骡子将用来驮运那些零碎的小东西。薇诺娜的换洗衣服,还有我自己的私人衣帽,其中躲藏的蛀虫什么的。约翰请女裁缝狄恩维蒂,把仅有的几个金币缝到了薇诺娜家常裙装里,就是上身下摆的花哨坠饰里面。可薇诺娜露出了微笑,说很久以前,当骑马远行打仗时,她的爷爷也做过同样的事;把西班牙古金币缝进他的战袍里,据信是强大的巫术,可保刀枪不入。

临行前的夜晚,我们跟努恩先生还有三两个伙伴一起喝酒,威士忌喝多了,远超出适量。那是一段美妙的时光,努恩先生即兴发言,回顾往日情景,预祝未来的日子会更好。珍重再见和友谊永存的承诺从我们的嘴边说出,每一张脸上都浮现出黯然忧郁的神色。

看起来,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待动身南行。从大激流城这里,你可以放下一条铅垂线,直直地向下就到了田纳西州的帕里斯,所以我们就按照罗盘的指向,一直往南走,穿过印第安纳州和肯塔基州。麦克斯温尼先生在一旁点头,仿佛我们谈论的事情是他不用想也知道的。他说,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薇诺娜。麦克斯温尼先生也许有一百岁了吧,但也没老到感受不到分别的痛苦。我觉得,薇诺娜已深深扎根在他的心中,就像她在我们心中那样。薇诺娜对我们来说,就像这世间某样很特别的礼物,一种上苍的恩惠和奖赏,让我们无论何时都有所寄托。贝乌拉·麦克斯温尼伸出他灰黑色的手,握住薇诺娜滑润细腻的手,后者肤色棕黄,像打磨抛光后的松木。“贝乌拉,谢谢你为我们做过的一切。”薇诺娜说。诗人麦克斯温尼垂眼朝下看。“你不需要谢我的,”他说,“是我要谢你才对。”

我们弄到了很便宜的骡子,那就意味着我们没法搭乘往孟菲斯方向去的火车了。把四头骡子装上一台马拉的长途大车绝无可能。但我们觉得无所谓,反正一路悠闲骑行也不会让骡子累断气的。“给薇诺娜看看田野风光也不错。”约翰说。然而不久后我们就发现,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路,就是那条南北向纵贯印第安纳的烂泥路。“他们难道连铁锨都没有?哪怕把路铲平也好啊。”约翰说。可怕的淤泥让骡子的四蹄上沾满黑乎乎的泥团。在那些印第安纳村镇里,人们看上去倒是挺忙碌的模样,自顾自地忙活着。这些无名城镇对我们来说全都是一样的,尽管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名称,我们不打算去打听、去记了。有时候,我们蹚过或渡过一条河,也会问当地人那河的名称,但只是为了找点儿乐子罢了,反正就是路过而已。

我们的正事就是一路南行,当地人在帽檐下用眼光瞥视我们,好像认定我们不是他们喜欢的生物。我们路过十多个无名村镇,疲惫地走在那主街上。在其中的一两处,薇诺娜遭到了污言秽语的攻击。一个醉醺醺的红脸大汉在街边嘲笑我们,说我们带着自己的“小娼妇”一起出行。对于那样的言语,约翰没法一笑置之。他停住胯下的骡子,慢慢地下来,开始朝着那醉酒大汉走过去,那家伙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惹了麻烦,像只肥兔子一般拔腿就跑,边跑还边鬼喊起来。“那些混混小恶霸,你一定得狠狠回敬才行,”约翰说,“那样才能把这事搞定。”他走回我们身边,甩动长腿再次骑上了他的黑骡子,我们继续前行。此地不宜久留,那酒鬼说不定会去召集狐朋狗友。薇诺娜看上去挺自豪的,约翰的举动正义又光彩,让人高兴。被称作文明教化的东西,在印第安纳有很多,我们也注意到了。比如剧场,那让我们徒生悲哀,我们不再年轻,不再英俊秀美,再过不了多久,我们就是老人咯。我们依旧留恋向往以前有过的演戏生涯,不能好好装扮自己让我感到悲哀。我总是会想起观众人群中那奇异的沉默,以及类似的无声时刻,想起那些疯狂的夜晚,那是奇怪的谋生方式,我们曾经是耀眼的。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利戈·马根能种出粮食,能大获丰收,逝去的大好青春会不会也跟着一起回来?努恩先生对我们的衰老只字不提,但我们知道,美存在于青春期脸蛋上的红润气色里。一个干巴巴的老人从来都无人问津。

村镇便散布在十二月霜冻的树林,以及冷冰冰的农场田地之间。在这些村镇穿行时,薇诺娜常常即兴唱起一首歌,应该是我们当兵的日子里,诗人麦克斯温尼教给她的。那歌还挺有用的,因为骡子蹄下的漫漫长路如此乏味,需要有歌声解闷。没有哪个活人能告诉你,她唱的那歌——歌名叫《苦差大兵们的美好花朵》——到底传达着什么寓意。她唱得很好听,就像朱顶雀的鸣啭。我觉得,如果说放走哪个演员是泰特斯·努恩的一大损失,那非薇诺娜莫属。她歌喉曼妙,胸腔中发出的乐音是如此清亮甜美,像荒凉岁月中宝贵又稀缺的礼物,音乐倾泻而出,流入我们饱经风霜的心田,我们忽然觉得,自己能更好地欣赏田野和山川了。远处的田野融入了天际线,人类的农场稀疏散布在荒芜萧瑟的大地上。道路只是一根磨破了的长布条,在那些常规的地面景物之间蜿蜒缠绕,那样的路,就已经能满足印第安纳所有人对路的期望了。

比起城镇居民来,农夫们对我们要稍微随和一些,但仍然处于战争余音那嗡嗡的声波中,有的是戒备和忧惧。如果说我们当中有谁看上去更易亲近的话,那必定是薇诺娜了,但不巧的是,我们发现,尽管州名叫印第安纳,印第安人却不怎么受待见。我们迂回蛇行地穿过沼泽湿地和河流遍布的野地,夜晚降临时,我们来到一处衰败破烂的地方。那里的一个男人说,天亮以后可以用船摆渡我们过河,夜晚渡河太危险了,就等于坐在流沙上。他的语气随和,一副很容易相处的样子,看来是不害怕我们的。他熟练地把我们的骡子一一拴好,说,我们可以把铺盖卷放进他的棚屋。他为何这么友好,我起初不能理解,后来慢慢搞清楚了。我们一起抽了烟草,吃了点儿东西,他唯一拿得出手的食物就是河蚌。他说自己是肖尼人,白人名字叫乔。这里是肖尼人领地,但其他大部分人多年前就离开了,剩下没几个人,可政府想要他们也离开。“听说过印第安人保留区没?”他问我们。好在,眼下他还能安稳地生活在这里,捞河蚌找珍珠,把珍珠送到那边的镇子里加工,做成衬衫纽扣。他这样挣的钱很少,长时间的风吹日晒把他的脸变得粗糙黝黑,但话说回来,大夏天时,印第安纳的每个人都会被晒成印第安人。乔问薇诺娜来自哪里,她说自己是约翰的女儿,但在那之前她是苏人,部落的居留地在内布拉斯加州。他试着用印第安语对她说了点儿什么,但那不是她从前的部落语言。约翰和我坐在那里,时间从棚屋的小窗之外狂奔而逝。他能拿来当窗户用的,只是母牛胃的外皮,绷紧然后晒干就成形了。他说他老婆被杀了,那是一段时间以前的事了,他估计凶手是本部落的叛徒。这一带让人心神不安,一开始他以为我们也是杀手,但随后看到了与我们同行的姑娘穿着漂亮的长裙,长长的黑发编了辫子,整齐又好看,让人回忆起从前的时光,这才打消了疑虑。“看起来,我们在这里不会逗留多久的。”乔说这句话的时候,倒也没有流露出太多悲哀的神色。他只是在闲聊。打发时间。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在河边鳏居的印第安老男人。那河叫什么名字,我们至今也不知道。

注释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即亚伯拉罕·林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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