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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克山的灰色群峰巍然伫立在四面八方,从上方低空飞过时,他能清楚地看出,在这片漠然矗立于无边昏暗中的花岗岩山间,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在更低处,空气中的死火已经燃烧殆尽,除了那些像妖精般高耸的瘦削山峰,只能看见一片原始的黑暗虚空。没过多久,群峰便被抛开了老远,四周只剩下夹带着地底洞穴潮气的急遽狂风。终于,夜魇们停落在了地面,这里铺着一层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但感觉像是骸骨。然后,它们把卡特独自扔在了漆黑的谷底。将他带到这里,是守卫恩格拉内克山的夜魇的责任;完成这个使命后,它们便悄无声息地振翅离去了。卡特想要追踪它们飞离的方向,却发现无能为力,因为就连索克山的群峰都从视野中消失了。除了黑暗、恐惧、寂静与骸骨,这里什么都没有。

最后,首领们谨慎地扫视着眼前的队伍,然后发出一声整齐的咪普,向食尸鬼与夜魇大军发号施令起来。一大拨长着犄角的夜魇立即消失在了空中,剩下的则两只为一组,修长的前肢跪地,等待食尸鬼一只只爬上背来。每只食尸鬼登上分配给自己的坐骑后,便立刻起飞,投入黑暗。最后,集结在此的队伍都离开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卡特、皮克曼和其他首领,还有几对夜魇。皮克曼向卡特解释说,夜魇既是食尸鬼的前哨,又是它们的战马,而这支大军正前往萨尔科曼德对付那些月兽。随后,卡特和食尸鬼首领们便走向等待他们的坐骑,被它们用湿滑的爪子送上了后背。须臾之间,他们便纷纷呼啸着划过黑暗,不断地上升、上升、再上升,朝生有双翼的狮子守护的大门以及上古之城萨尔科曼德那幽灵般的废墟飞去。

最终,他看见下方依稀出现了一些轮廓,是一片灰蒙蒙、透着不祥气息的山峰,而他知道,那一定便是传说中的索克山了。群峰矗立在永无天日的幽怨晦暗与亘古不变的深渊之中,一派阴沉可怖。它们高得远超凡人所能想象,还有着一道道可怕的山谷,可憎的巨噬蠕虫就在其间蠕动、打洞。可是卡特宁愿去看那些蠕虫,也不愿面对抓走他的东西——它们确实长相吓人,是一群粗蠢的黑色东西,有一身鲸鱼般光洁油滑的表皮,长着倒人胃口、互对着朝内弯曲的犄角,拍打起来悄无声息的蝙蝠般的翅膀,可以抓握的丑陋爪子,还在空中无所事事、令人不安地挥舞着长有倒刺的尾巴。最糟糕的是它们从不说话、大笑或微笑,因为它们压根儿就没有脸,只长着一个黑乎乎、本该是脸的部位。它们会做的就是抓东西、飞来飞去、胳肢猎物,这便是夜魇的生存之道。

许久之后,卡特再次望见了萨尔科曼德那散发着阴郁磷光的夜空,然后看见辽阔的中央广场,上面挤满了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大军。他很确定,白天已经快要过去了,但这支兵马如此强大,没必要依靠奇袭取胜。码头附近的绿色篝火仍在微弱地闪烁,可已经听不见食尸鬼的咪普声,看样子对它们的折磨暂时告一段落了。食尸鬼们低声朝坐骑以及前方那群没有载人的夜魇发出指令,接着只见一大片队列腾空而起,呼啸着越过废墟,朝那团邪恶的火光飞去。卡特与皮克曼并肩飞在大军的队首。接近那团令人反胃的篝火的过程中,他看见月兽们正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三名囚犯被捆绑着,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类人奴隶们正在酣睡,就连哨兵也没坚守岗位,它们一定是觉得,在种地方放哨做做表面功夫就行了。

它们将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他拖进了绝壁上的山洞中,拖过里面一道道可怖的迷宫。一开始,当他发自本能地挣扎时,它们便手法精准地胳肢起他来。它们自身不会发出一丝声响,甚至连那薄膜质的翅膀都寂然无声。它们冰冷得可怕,湿漉漉、滑溜溜,用可憎的爪子揉捏着他。须臾之间,它们便向下狠狠俯冲,如同一股散发着坟墓般湿冷气息、令人作呕的气流,打着旋、转着圈穿过了凡人难以想象的深渊。卡特感到,它们正喷发成一股由尖啸与魔鬼般的疯狂混合而成的究极漩涡。他一再地放声尖叫,可每当他开口,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更加精准的手法胳肢起他来。然后,他看见周围出现了某种灰色的磷光,于是猜测它们是要前往可怖的地下世界的深处。关于那里,他听过一些隐晦的传说。那地方唯一的光源便是苍白的死火,它令恐怖的空气以及填满地心洞穴的原始迷雾都更加恶臭了。

最后,夜魇与食尸鬼们猛地俯冲下去,于是,每一只蛤蟆状的灰色渎神怪物及它们的类人奴隶尚未发出一点声响,就被夜魇给擒住了。当然,月兽没有声音,但就连那些奴隶也未及尖声叫唤就被橡胶般的爪子扼住咽喉、没了动静。当夜魇轻蔑地抓着那些肉冻似的庞大渎神之物时,后者疯狂地扭动起来,但对夜魇的黑色利爪而言,这点反抗不值一提。如果哪只月兽挣扎得太厉害了,夜魇便去扯它那颤动的粉色触须。这么一来月兽似乎十分吃痛,会立即消停下来。卡特本以为会目睹大军大开杀戒,结果却发现食尸鬼们的计划要精妙得多。它们朝制住俘虏的夜魇叽咕了几句简单的指示,然后便听之任之了。很快地,夜魇便静悄悄地把倒霉的俘虏送去了大深渊,公平地分配给了巨噬蠕虫、古革巨人、妖鬼以及黑暗世界的其他居民——它们的摄食方式都会给盘中餐造成一些痛苦。与此同时,三名被绑的食尸鬼重获自由,而大获全胜的同胞正对它们进行安抚。其他一些队伍在附近搜索,以防还有残余的月兽。一些队伍登上了泊在码头边、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黑色桨帆船,以确保没有漏网之鱼。确凿无疑的是,抓捕工作进行得十分彻底,因为它们没有找到一名漏网分子。卡特急需返回幻梦境其他区域的交通工具,于是恳求它们不要凿沉那艘桨帆船。食尸鬼们很感激卡特通报了同胞受难的消息,对他的要求欣然应允。在桨帆船上,卡特发现了许多非常古怪的物件与装饰品,当即就把其中一些扔进了海里。

突然间,毫无预警地,卡特感到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抽走了他腰间的弯刀。接着,他听见它咣当撞在了底下的岩石上。然后,在他和银河之间,他仿佛看见了一种异常可怕的身影,它瘦削得令人厌恶,长着犄角、尾巴和蝙蝠翅膀。还有别的东西,它们渐渐遮挡住他西侧的群星,就好像那里有一团模糊的形体,正挤得密密麻麻地拍打翅膀、从绝壁上那够不着的洞口中悄无声息地飞出。随后,一只橡胶似的手臂攫住了他的脖子,又有别的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腿。接着,他便被毫不体贴地拎起,在半空中晃荡起来。一分钟后,群星消失了,而卡特知道,自己落进了夜魇的手里。

现在,食尸鬼与夜魇自行分成了两组,前者朝得救的同伴问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样子,这三只食尸鬼根据卡特指的方向,从迷魅森林出发,途经尼尔城与斯凯河,前往了狄拉斯—利恩。它们从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偷了些人类的衣物,还尽量模仿人类的样子迈步。到达狄拉斯—利恩后,它们古怪的举止和面容引得人们议论纷纷,但它们锲而不舍地四处打听去萨尔科曼德的路线,直到最后,一个知情的老练旅人给它们指了路。它们得知,只有开往勒拉格—勒恩的船只才能载它们抵达目的地,于是便准备耐心等待那艘船。

可暮色已深,阴影之中,那尊俯瞰众生的巨大神像显得愈发面色严厉了。入夜后,卡特停靠在了岩架上。一片黑暗中,他既不敢前进亦不敢后退,只能站在原地,紧抓着山体,在狭窄的立脚处瑟瑟发抖,等待白昼来临。他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否则一旦睡着、手上放松,便会堕入不知深几里的迷雾,跌进悬崖、摔在那片饱受诅咒的山谷之底的尖锐岩石上。群星于空中浮现,可除了它们,他眼中只剩一片漆黑的虚空。这片虚空是死亡的伴侣,后者正在召唤他,而他抵御它的唯一方式只有紧抓岩石、身体后仰,以尽量远离那看不见的边缘。他所见到的最后一抹属于地球的存在,是于薄暮时分,贴着朝西的绝壁呼啸而过的一只秃鹫。它在接近那个他刚好够不着的洞口时,尖叫一声,猛地逃走了。

然而,无疑有邪恶的探子报告了它们的动向,因为没过多久,一艘黑色桨帆船便驶进港口,那些阔嘴的红宝石商人出现在一家酒馆里,邀请食尸鬼们共饮。他们的酒,是装在一种用整颗红宝石刻成、透着邪恶气息的古怪瓶子里的。后来,和卡特之前的经历如出一辙,食尸鬼们发现自己成了黑色桨帆船的阶下囚。不过这一回,看不见的桨手们没把船划向月亮,而是朝远古城市萨尔科曼德驶去。显然,它们是要把俘虏送给那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它们曾登上北方海洋里那片因堪诺克水手避之不及、边缘呈锯齿状的礁石,而正是在那里,食尸鬼们看见了这艘船真正的主人:尽管食尸鬼颇为冷酷麻木,但那些没有固定形状、散发着可怖恶臭的极其丑陋的造物还是令它们感到恶心。同样是在那儿,它们目睹了蛤蟆怪的驻扎部队那不堪描述的邪恶消遣——正是这种消遣,导致了令人们畏之丧胆的彻夜哀嚎声。之后,桨帆船便在萨尔科曼德的废墟靠了岸,开始折磨俘虏,直到救兵赶到,阻止了这一切。

©Les Edwards

大家商讨起了下一步计划。三名食尸鬼提议进攻锯齿状礁石,铲除那里的蛤蟆怪驻扎部队。不过,夜魇表示反对,因为它们可不乐意在海面上飞行。大多数食尸鬼倒是赞成,可没有会飞的夜魇相助,它们不知该如何实行这个计划。卡特见它们不会驾驶停泊在岸的桨帆船,便提出教它们使用那一排排船桨,它们欣然接受了。灰蒙蒙的白昼到来后,在铅色的北方天空下,一只选拔出来的食尸鬼分遣队鱼贯登上了令人生厌的桨帆船,在桨手的位置坐下。卡特发现它们学得很快,而夜幕降临前,它们已经大着胆子绕着港口试航好几次了。但是,卡特认为还得再练三天,它们才能安全地踏上征途。于是三日后,桨手们训练完毕,夜魇也被妥善地安置在了前舱内,分遣队最终出发了。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则聚集在甲板上,商讨着战略战术。

与此同时,他还奇妙地顿悟了一件事:为了找到容貌像诸神的神灵子孙,他曾计划寻遍整个幻梦境,但此刻,他意识到自己不必这么做了。毫无疑问,山上那尊巨大雕像所刻的神灵对他而言并不陌生,因为他时常在海港城市塞勒菲斯的酒馆里看见类似的面孔,那座城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的欧斯—纳尔盖,由库拉尼斯王统治,而卡特在现实世界中曾与他相识。每一年,都有长着这一类脸孔的水手驾着深色船只从北方驶来,用缟玛瑙交换塞勒菲斯的翡翠雕刻、金丝以及会唱歌的红色小鸟。显然,这些水手无疑就是他想找的半神。他们住在哪里,附近必然就有冰冷荒漠,而秘境卡达斯与诸神栖居的缟玛瑙城堡就位于其中。所以,他必须前往塞勒菲斯,而它远在奥瑞巴岛的千里之外,这意味着他得一路返回狄拉斯—利恩、溯斯凯河而上、跨过尼尔城的桥梁、再次进入迷魅鼠所在的迷魅森林。到了那里,他就得改道向北,穿过河神奥克拉诺斯打造的遍布花园的大地,前往满是镀金尖塔的斯兰城,在那里,他兴许能搭上开往塞雷纳利安海的大帆船。

第一天夜里,他们就听见了从那块礁石传来的惨叫。那声音令船上的所有成员都明显地颤抖起来,但其中抖得最厉害的,当属那三名获救的食尸鬼,因为它们很清楚这阵嚎叫意味着什么。在夜间发起进攻并不明智,于是桨帆船停在了透着磷光的云团下,等待灰色的黎明来临。当天色足够亮,惨叫声也消停了以后,桨手们继续开始划动,桨帆船渐渐地靠近了那座锯齿状礁石,它的花岗岩顶峰如爪牙般狰狞地伸向阴沉的天空。礁石的侧壁十分陡峭,但各处岩架上都能看见一种古怪的无窗房屋,其墙壁朝外鼓起;高处的步道上则围着低矮的栏杆。从未有哪艘人类的船只如此靠近这片礁石,或者至少可以说,没有哪只船在靠得这么近后还离开过。但卡特和食尸鬼们毫无惧意地固执前进,绕过礁石的东面侧壁寻找码头——据获救的食尸鬼说,码头位于礁石的南面,就在几个陡峭海角形成的港口之间。

夕阳下,那尊神像仿佛在燃烧,闪耀着严厉可畏的光芒。它有何等巨大,人脑简直难以思量,可卡特立即便看出,这尊雕像绝非人力可造。它是诸神亲手凿出的肖像,以高傲威严的姿态俯瞰着寻觅它的人。传闻曾说它很古怪,凡人一眼便可确凿无疑地认出它来,而卡特发现的确如此,因为它那狭长的双眼,修长的耳垂,瘦削的鼻梁,尖细的脸颊,无不昭示着它并非凡胎,而属神种。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这也正是他要找的东西,卡特仍然被敬畏之情压倒,只能紧抓着险峻的高崖。毕竟,神灵的相貌之奇壮远超人类所能预料,何况这尊神像比宏伟的庙宇更加巨大,由古老的神力以深色熔岩铸就,在这崇山峻岭之上,在这日落时分的神秘寂静中,它俯视着一切,透出的奇异壮丽之感无人能抗拒。

那些海角是礁石主体的延伸部分,彼此间离得非常近,只能容一艘船通过。海角的外缘似乎没有哨兵,于是桨帆船大胆地穿过这水槽般的海峡,驶入了里头的港口里那滩恶臭的死水。不过,港口内倒是一派繁忙的模样。好些船停泊在一处令人望而生畏的岩石码头边,岸旁还有几十个类人奴隶与月兽,要么在处理木箱与盒子,要么正驱使着可怖的无名怪物拉动笨重的货车。码头上方那垂直的峭壁上被凿出了一个岩石城镇,其间有一条弯曲的道路迂回而上,消失在了高处的山脊后头。那座令人惊叹的花岗岩山峰里存在着什么,谁也说不准,可外面这些东西已经让人心生退意了。

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知道肯定是接近雪线了,于是抬头望向那些在红彤彤的夕阳底下闪闪发亮的山顶。可以肯定的是,头顶数不清多少英里的位置有白雪覆盖,其下有一块突出的巨崖,就和他之前攀上的那块差不多;那块巨崖亘古不变地悬在彼处,黑色的轮廓在冰封雪冻的白色山顶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当他看清那块悬崖时,不禁大吼一声,敬畏地抓紧了起伏不平的岩石。因为,那块突出的巨崖并非大地原初时的天然之态,而是在夕阳底下散发着奇异的红光,上面是一幅精心雕刻打磨而成的神像。

一见到即将靠岸的桨帆船,码头上的群怪便显露出了盼望的神色。有眼睛的,都热切地注视着这边,没眼睛的,则期待地挥舞着它们的触须。当然,它们没有意识到这艘黑色桨帆船已易了主。因为食尸鬼们乍看挺像长着犄角与蹄子的类人奴隶,而夜魇都藏在底下的船舱里呢。截至目前,首领们已经做了充分的规划,准备一靠岸就立即放出夜魇,然后直接驾船离开,把现场完全留给那些没脑子的造物,任由它们发挥本能了。这些生着犄角的飞兽被困在岛上,首先会抓住一切它们可抓的活物。接下来,除了不可抑制的渴望回家的本能以外,它们便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于是会忘记对水的恐惧,迅速地飞回深渊。而且,它们会带回可恶的猎物,将它们送往黑暗世界中恰当的目的地,而一旦到了那儿,就没有什么东西能活着出去了。

但他及时发现前方有路。唯有最老练的入梦者才用得上那些隐秘难察的踏脚点,不过对卡特而言它们够用了。攀上那块向外突出的岩石后,他发现上方的坡道远比下面的容易攀爬,因为巨大的冰川曾在此融化,侵蚀出了一片黏土与岩架构成的广阔区域。他的左侧是笔直的悬崖峭壁,抬头不见顶、俯首不见底,上方刚好够不着的位置有一个洞穴,张着黑暗的大口。不过,离开这里后,山体就大大向后倾斜,甚至给了他一些停靠休息的空间。

现在,桨帆船离那些臭烘烘的不祥码头越来越近了,与此同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去了舱底,准备向夜魇们传达简单的命令。岸边的群怪中突然起了一些骚动,卡特意识到桨帆船的举动刚刚引起了它们的怀疑。看样子,是桨手们没能把船划去正确的码头,也极可能是对方的哨兵注意到了丑陋的食尸鬼与它们取而代之的类人奴隶的差异。它们一定是悄悄地传开了某种警报,因为,几乎在转瞬之间,便有一群恶臭的月兽从那些无窗房屋的小小门洞里冒了出来,沿着右侧蜿蜒的山路而下。桨帆船的船头一靠岸,就有一阵雨点般的标枪出其不意地投了过来,击倒了两名食尸鬼,还让一名受了轻伤。可正当此时,所有的舱门齐齐弹开,一大团黑云般的夜魇呼啸而出,蜂拥向岛上的镇子,宛如一群长着角的巨型蝙蝠。

最终,在冰寒可畏的上层大气里,他终于完全绕到了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看到了脚下那些望不见底的深坑,那些低处的断崖与寸草不生的熔岩深渊,诸神古老的愤怒在其间翻滚。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广袤的大地朝南延伸,但那是一片荒漠,其间既无良田沃土,也无房舍炊烟,且看似无边无际。从这个方向望不见海,毕竟奥瑞巴是一座庞大的岛屿。在这片完全垂直的绝壁上,依然布满了大量的黑色洞穴与古怪裂缝,可没有哪一处容得登山者攀爬。来到这里,卡特只见头顶笼罩着一片巨大的突出岩壁,遮挡了他向上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卡特怀疑这条路是否还走得通,不禁心生动摇。在离地数英里高处的寒风中,他饱受惶恐的折磨,身体一侧只有空气与死亡,另一侧只有滑溜溜的岩壁,这一刻,他深刻地明白了为何别人不愿意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隐秘面。他无法回头,然而夕阳已经斜下。倘若前方无路,夜里他便只能趴在原地,而日出时他便会不知去向了。

肉冻般的月兽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根巨柱,正企图把入侵的桨帆船推开,不过,一旦夜魇开始发动攻击,它们便没空做这个了。这些没有面孔、肤如橡胶、爱抓爱挠的生物消遣作乐的场面实在非常可怕。它们如浓云般弥漫过整个镇子,越过迂回的山路升腾而上,这一场景也蔚为壮观。有时候,会有几只夜魇不慎松开俘虏,导致蛤蟆怪从高空中跌落。这些倒霉虫摔得血肉迸裂,令人不忍卒睹,且恶臭无比。等最后一只夜魇也飞离桨帆船后,食尸鬼首领发出了撤退的命令,于是桨手们开始静悄悄地将船划出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而与此同时,岛上仍在上演着混乱的征战。

远方的山势曲折起伏,因此刻有雕像的那一面仍然隐匿在视线之外。现在,卡特看见一条山脊向上延伸、又朝左转去,于是朝那个方向爬去,祈祷这条路线能够走通。十分钟以后,他确定了这条路果真不是死胡同,而是一条持续上行的险峭拱弧;除非它中途戛然而止或者转向,他只需顺势爬上几个小时,就能抵达这座山不为人知的南坡,那里俯瞰着荒芜的悬崖以及受诅咒的熔岩山谷。一片全新的乡间景色在他脚下铺展开来,他发现,它比他先前跨越的沿海之地更加荒凉、也更加广袤。高山另一侧的风光也有所不同:这里布满了稀奇古怪的断崖与孔洞,而他离开的那条较为笔直的路线上则没有这些。它们有的在他的头上,有的在他脚下,但全都位于垂直的绝壁之上,凡人绝对无法踏足。此地已是高处不胜寒,但攀爬本身太过艰难,以至于他根本不在意冷热了。只是稀奇古怪的洞穴越来越多,令他不安;他想,也许正是古怪的环境令其他登山者分心张望,结果从这些危险的山路上失足跌落,才引发了关于夜魇的荒诞传说——人们想借此解释那些登山者的失踪。这种传说并没有让他多害怕,反正他有一把上好的弯刀,可以应对任何麻烦。他一心只想见识那尊雕像、从此踏上寻找秘境卡达斯之巅的诸神的正轨,任何次要的想法都被抛诸脑后了。

皮曼克食尸鬼准备给夜魇几个钟头,等待它们那原始简单的头脑做好决定,克服对海上飞行的恐惧,所以,它们把桨帆船泊在了锯齿状礁石一英里以外的位置。它一边等待,一边为受伤的同伴处理伤口。夜幕降临,灰色的幽光被低矮云层投下的阴郁磷光所取代,而首领们一直望着那座受诅咒之岛上的高峰,搜寻着夜魇腾空而起的影子。清晨将至时,它们看见一个黑点怯生生地在最高的顶峰之上盘桓,没过多久,黑点就变成了一团涌动的黑影。破晓之前,那团黑影似乎散开了些,一刻钟后,它便彻底消失在了遥远的东北方。有那么一两回,变疏变淡的黑影中坠下了一些东西,落进了海里。但卡特并不担心,因为据他观察,那些形似蛤蟆的月兽并不会游泳。最后,夜魇全部启程返回了萨尔科曼德,把它们注定下场凄惨的“行李”带回了大深渊,食尸鬼们对此很满意,于是再次将船驶入了灰色海角之间的港口内。丑陋的食尸鬼大军集体登了陆,在这片光秃秃的礁石上好奇地漫步,查看着坚固岩石上凿出的塔、房屋与堡垒。

接下来,土壤越发稀薄了,只见大片光秃秃的岩石拔地而起,石缝中时不时地安放着秃鹫的巢。最后,这里除了裸露的岩石外已别无他物,若非这些岩石饱经风霜、凹凸不平,他简直已经无法继续攀登。不过,岩石上圆形的突起、尖柱般的隆起还有岩架帮了大忙;另外,当他时不时地看见熔岩采集者在这些易碎的岩面上刻下的笨拙标记,心里便很是欣慰,因为他总算知道这地方有其他正常人捷足先登了。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些人类来过的痕迹:在需要借力攀援的地点,有人在石壁上凿出了便于手扶与脚踏的地方;在上好的岩脉与熔岩蒸气所在之处,还有小型的采石场与挖掘现场。在某一处,上山的主道上凿出了一条狭窄的支道,专程通往远方一片格外丰沃的矿脉。有那么一两次,卡特鼓起勇气环视一番,然后几乎因脚下广袤蔓延的景色而惊厥。整个岛屿都映入他的眼中,海岸线一览无遗,不论是巴哈那的岩石台地,还是远方那些烟雾缭绕、尽显神秘的烟囱。还有无穷无尽的南海彼岸,那充满稀奇古怪的秘密的所在。

在那些邪恶的无窗暗室中,他们发现了可怕的秘密。这里有许多原主人未及完成的消遣所留下的残留物,并且已经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质。看见某些勉强算是活物的东西,卡特都离得远远的,对于他感觉不太妙的其他玩意儿,他也都避之不及。这些恶臭盈鼻的房屋里大多摆着奇形怪状的凳子和长椅,均由月亮树雕成的,墙上还涂着难以名状、令人发疯的纹饰。另有数不清的武器、工具以及摆件,其中有一些红宝石刻成的硕大偶像,刻画的都是些地球上闻所未闻的形象。这些玩意儿用料虽珍贵,但没有谁会想要顺手牵羊,或是哪怕多盯它们一会儿。然后,卡特不嫌麻烦地把其中五尊砸成了碎片。他收集了一些散落在地的矛与标枪,经皮克曼首肯后,把它们分配给了食尸鬼。这群长得像狗、步伐懒散轻飘的造物不熟悉这些武器,但因其相对简单,只需给些扼要的指示,它们便能轻易掌握用法。坐落在高处的建筑更多是庙宇,而非私人房屋,在石壁上凿出的大量房间里,他们发现了雕饰过的可怖祭坛,以及染着可疑污迹的洗礼盆与神龛,其祭拜对象可比卡达斯之巅的温和神灵要骇人多了。在一座巨大庙宇的后堂里,有一条向下延伸的黑色通道。卡特举着火把往里走了一截,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无光的穹顶大厅。这里的一切都比例巨大,穹顶上覆满了魔鬼般的雕饰,而大厅中央豁开了一口恶臭难闻的无底之井,颇像冷原上那座令人惊骇的修道院——那里独自蹲守着一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地下的那口井。在暗影笼罩的另一头,令人反胃的井口的对面,似乎还有一扇由青铜铸成的古怪的小门。可出于某种原因,一想到打开这扇门,或者哪怕是靠近它,他就感到莫名恐惧。于是卡特匆匆转身,穿过地道,回到了那群并不可爱的同盟身边。后者正四处大摇大摆,看起来惬意又放纵,而卡特丝毫没有这样的心情。食尸鬼们已经发现了月兽没消遣完剩下来的东西,且已大饱口福。它们还找到了一大桶浓烈的月亮酒,在地上滚着推向码头,准备带回家去以备外交用途。不过,三只获救的食尸鬼还记得在狄拉斯·利恩时,这种酒发挥过什么样的威力,所以警告同胞们一点儿也别尝。礁石上还有大量采自月亮的红宝石,有原石也有打磨过的,都贮存在海边的一个地窖里。可食尸鬼们发现它们不能吃,便丧失了兴趣。卡特对于开采这些宝石的造物太过了解了,所以也没有带走哪怕一块的打算。

在早晨清澈的阳光中,卡特开始继续他漫长的登山之旅。他一路驱使斑马,直到狭窄的山路变得过于陡峭,这头畜生没法再往上爬了,才将它拴在一棵白蜡树上。这之后,他就独自继续向上爬。一开始,他穿过一片森林,林间有一带被荒草淹没的空地,上面是几处古老村落的废墟;接下来,他跋涉过一片崎岖的草地,这里四处丛生着贫弱的灌木。走出灌木丛后他有些后悔,因为这里的山坡十分险峻,一看就让人头晕。最后,他发现整片乡野都在自己脚下朝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人偶匠人废弃的小屋,产树脂的森林以及采树脂之人驻扎的营地,五色斑斓的玛格鸟在其间栖息、歌唱的林子;他甚至还能隐约望见亚斯湖畔,还有那片名字遭人忘却的古老禁忌废墟。他觉得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为妙,于是继续向上,爬了又爬,直到灌木变得无比稀疏,最终手能抓住的只剩下野草。

突然间,码头上的哨兵发出了激动的咪普声,这些正在翻找食物的令人生厌的食尸鬼们便全部停下手中活计,扭头望向海边,然后朝岸边集结而去。在那对灰蒙蒙的海角之间,一艘新来的黑色桨帆船正迅速靠近,用不了多久,甲板上的类人奴隶就会发觉岸上的镇子被入侵了,然后通报底下船舱里的怪物。幸运的是,食尸鬼们仍然拿着卡特分发的矛与标枪。在皮克曼的支持下,卡特指挥着它们排成了战斗队列,准备阻止新来的黑船登陆。这时,黑船上爆发出一片喧哗声,说明船员已经发现岛上出了事。黑船还立刻停了下来,证明它们留意到了食尸鬼数量众多,并在思考对策。黑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便无声地掉头,又从海角之间撤走了。但食尸鬼们没有哪怕一刻的幻想,认为它们可以避免一场恶战。那艘黑船要么是去搬援兵了,要么就是打算从其他位置登陆。于是,食尸鬼们立即派遣出一组侦察兵奔向山顶,准备摸清敌人的动向。

坡地倾斜而上,延伸向恩格拉内克山麓,上面覆盖着一层稀疏的矮栎树与白蜡树,还零星散布着岩石、熔岩与古老的火山余烬。坡地上有许多被烧焦的营地残骸,因为熔岩采集者曾经常常在此停留;此间还有一些简陋的祭坛,不知其修筑目的是供奉诸神,还是抵挡他们梦中那些居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高处及迷宫般的洞穴中的东西。入夜时,卡特抵达了最远端的那堆营地残骸,准备在此扎营过夜。他将斑马拴在了一棵小树上,紧紧裹上毯子,便入睡了。远方不知何处的隐秘池塘边,一只巫尼蛇彻夜咆哮着,但卡特并不害怕这种两栖类怪物,因为人们言之凿凿地告诉他,甚至没有哪只巫尼蛇胆敢接近恩格拉内克的山坡。

没几分钟,便有一名食尸鬼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报告:月兽及类人奴隶正从靠东的那座锯齿状灰色海角的外侧登陆,通过一些连山羊都难以下足的隐秘小径和岩架爬上岸来。几乎就在它刚说完的瞬间,那艘黑船就在水槽似的海峡中一闪而过,又再度消失了。接着,仅在几分钟后,又一名探子气喘吁吁地从山上跑下来,说还有一队人马从另一座海角上登陆了。这两队人马加起来,数量远远超过了那艘黑船乍看的容量。而此刻,黑船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排桨,正缓缓移动着,片刻之后,它出现在了海角的峭壁之间,最终在恶臭的港口里停下了,仿佛打算观望接下来的战斗,并随时准备增援。

卡特越接近目标,恩格拉内克山那贫瘠荒凉的一侧就在他头顶耸立得越高。山坡的低矮处长着稀疏的树木,再往上是贫弱的灌木,接下来便是光秃秃的丑陋岩石,它直耸入天,层次分明如同光谱:先是覆着霜、然后是冰、最后是终年不化的雪。卡特能看见阴沉的岩石上裂缝横生、崎岖不平,打心底地不想沿着它攀爬。有些地方绵绵不绝地冒着熔岩的蒸气,山坡与岩架上还点缀着一堆堆火山渣。九百万亿年前,诸神尚未在这座山的尖顶起舞时,它曾用火来言语,以山体内的雷鸣之声咆哮。如今它只是沉默而阴郁地巍然矗立,隐秘的一侧刻着传说中的巨大雕像。山上还有许多空荡荡的洞穴,里面唯有古老的黑暗,抑或是凡人不敢想象的可怖造物——如果传言非虚的话。

这时,卡特与皮克曼已经将食尸鬼分成了三组,两组分别应对一拨企图登陆的敌军,一组留守镇中。头两组即刻攀上峭壁,朝各自负责的方向奔去,第三组则又分成了两支小队,一支负责陆地、一支负责海上。海上小队由卡特指挥,他们登上了泊在岸旁的桨帆船,朝着那艘人手不足的后来的黑船划去;此时,黑船开始从海峡中后退,朝着开阔的海面撤去。卡特没有立刻追上前,因为他知道,镇上也许还有更紧迫的事情需要他去做。

次日,他和熔岩采集者们同时起身,然后互相道了别。他们要朝西走,他则从他们那儿买了匹斑马,打算往东行。老人们祝福了他,也给了他一些警告,让他最好别在恩格拉内克山上爬得太高。他由衷地谢过他们,却没有听从劝阻。因为他仍然觉得自己必须找到秘境卡达斯的诸神,从他们那里赢得前往那座令他魂牵梦萦的壮丽日落之城的方法。他沿着漫漫山路爬了许久,中午时分,他遇见了一些废弃砖房组成的村落。这是过去住在恩格拉内克山附近的山民们的村子,他们曾以用光滑的熔岩雕刻人偶为业。在那名年迈客栈老板的祖父生活的年代,山民们依然在此居住,但从那时起,他们就开始觉得自己的存在不受欢迎了。他们一度在高处的山坡建立房舍,但越往高处修,日落时分他们失踪的人口就越多。最终,他们断定最好彻底地离开这里,因为人们有时会在黑夜里瞥见一些东西,而没人能对其做出乐观的解释。所以,他们最后都迁往了海边,在巴哈那定居下来。他们聚居在一个非常古老的片区,教授子孙如何用熔岩刻人偶,至今仍然薪火相传。卡特在巴哈那的酒馆搜寻线索时,正是从那些背井离乡的山民的子孙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最有用的传说。

与此同时,月兽与类人奴隶的分遣队已经跋涉到了海角的顶部,它们的身形在灰色的幽暗天际映成了骇人的剪影。属于这些入侵者的尖利难听的笛声开始响起,而这支队伍有半数的成员没有固定的形状,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整体印象,正如来自月球的渎神怪物散发出的恶臭。接下来,分成两队行动的食尸鬼们涌入了视野,进入了这片由剪影构成的全景中。标枪开始从双方的阵营中飞出,食尸鬼的咪普声在高涨,类人奴隶凶残的嚎叫声也渐渐混入了那可怖的笛鸣,汇成一股狂乱而不堪描述的混沌,如魔神般阴森而刺耳。时不时地,会有些身影从海角狭窄的岩架上跌入海中,或是坠入港口之外,或是掉进港口内侧;若是后者,跌进海里的身影会被某种潜伏在水底的东西迅速吸下去,而只有硕大无朋的水泡说明了那种东西的存在。

脚下的道路朝山上爬去,沿途是更加蛮荒、部分覆盖着森林的乡野,视线所及处,只有烧炭人的屋舍与采集树脂之人的营地。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芬芳,玛格鸟一边在阳光下挥动着七色的翅膀,一边发出无忧的欢唱。接近日落时分,他又遇见了一个熔岩采集者的营地,这些人背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刚从恩格拉内克山较低的山坡上返回。于是他也在这里扎营住下,听这些人吟唱歌谣、讲故事。这时,他偷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他们有名同伴失踪了。那人为了摘到头顶一大块上好的熔岩,向山的高处爬去了,然而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和同伴会合。第二天,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头巾,在悬崖底下也没发现他曾失足摔落的痕迹。他们没有继续搜查,因为他们中的老人说再找也是徒劳。凡是被夜魇带走的东西,谁也找不回来,尽管人们也不确定这种野兽是否真实存在。卡特问他们,夜魇是不是吸血,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而且会留下带蹼的脚印。可他们只是摇着头,似乎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害怕。卡特发现他们不愿多讲,便不再追问,而是裹上毯子睡觉去了。

这场在天际愈演愈烈的双线作战持续了半个钟头,直到西边峭壁上的入侵者被彻底歼灭。可是,在东边的峭壁上,月兽的头领似乎在战斗,而食尸鬼们占下风,正缓慢而得体地朝顶峰下的山坡撤去。之前,皮克曼很快就把留守镇上的人马派去增援了,这只援军在战斗的早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接下来,西方峭壁上的战斗收工后,幸存的胜利者们便火速赶去增援正在艰难抗敌的战友了。它们很快就扭转了战势,逼敌人沿着海角陡峭的岩架退了回去。截至此时,类人奴隶们早已被戮光,但最后一拨形似蛤蟆的可怕怪物用它们那有力而丑陋的爪子握着巨大的标枪,仍在负隅顽抗。现在,用标枪作战的阶段也结束了,目前战场上的双方大都在以手肉搏,极少有标枪兵能爬上狭窄的岩架对打。

阳光刚刚照上这片广袤的坡地。这里坐落着一片远古砖石砌成的地基、剥蚀的墙壁,其间偶尔点缀着坍塌的柱子与基座,荒凉地向亚斯湖畔延伸而去。卡特去找他前夜拴好的斑马,却张口结舌地看见那头温驯的畜生瘫倒在了那根古怪的柱子旁边。当他发现它已经死去良久,且全身血液都通过喉部的一处伤口被吸干了的时候,更是大为光火。他的行李被翻乱了,里面一些闪闪发亮的小饰物也被偷走了,而且四周的泥地上布满了有蹼的庞大脚印,至于这来自什么生物,他毫无头绪。他突然想起了熔岩采集者讲述的传说以及他们的警告,不禁回想昨夜在他脸上蹭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他将行李背上肩,大步朝恩格拉内克山走去,但当他沿着大路穿过废墟时,看见一座老旧庙宇的墙根处如血盆大口般裂着一道拱门,门内是朝下延伸的阶梯,消失在了目力不能及的黑暗深处——靠近这拱门时,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战斗双方越来越狂热、不顾一切,失足跌进海里的也越来越多。掉进港口内的都被吐出水泡、看不见的水底之物带走,死法难以名状,但落在开阔海面的有些还能游至岸边,爬到峭壁脚下或是潮汐拍打的礁石上。在外面徘徊不去的敌船也救起了一些月兽。礁石上的峭壁除了月兽谁也无法攀登,所以爬到岸边的食尸鬼都没能重新返回前线,它们有的被敌船或上方的月兽投来的标枪刺死了,但有的坚持到了获救。眼见陆上的战队已胜券在握,卡特便命令桨帆船朝海角之间驶去,将敌船赶到了外边的开阔海面。中途他们还停下来,救起了峭壁脚下或是仍漂在海中的食尸鬼。有几只月兽被冲到岸边或暗礁上,都被他们迅速消灭了。

最后,等把可能在酒馆和其他公共场合收集到的信息都收集完毕时,卡特租了匹斑马,于一天清晨从亚斯湖畔出发,前往岩石嶙峋的恩格拉内克山所在的内陆。他的右侧是起伏的群山、赏心悦目的果园以及小巧整洁的石砌农舍,令他联想到斯凯河两岸的肥沃原野。入夜时分,他已经来到亚斯湖彼岸的无名远古废墟附近。尽管熔岩采集者警告过别在此地扎营过夜,他还是把斑马拴在了一根古怪的柱子上,柱子后面是一道已经开始坍塌的墙壁。然后,在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角落,他铺下了毯子,而毯子上方的墙上雕刻着一些东西,内容已经无法分辨。他又往身上裹了层毯子,毕竟奥瑞巴的夜很寒冷。夜里他醒过一次,因为仿佛觉得有什么昆虫的翅膀在脸上蹭过,然后他拉上毯子蒙住脑袋,继续平静地睡去,直到远处出产树脂的林间传来玛格鸟的叫声,将他吵醒。

最后,月兽的桨帆船终于被赶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攻上岸的敌军也被集中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卡特派遣出一支数目可观的人马从东侧的海角登陆,包抄了敌军的后部。这之后,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恶臭的怪物腹背受敌,乱摆着肢体,很快就被碎尸万段或者推进海里,直到食尸鬼首领最终宣布岛上的敌人已被肃清。敌人的黑船也消失了。但卡特他们决定,在月兽带来压倒性的大批援军进行反击之前,他们还是先撤离这片邪恶的锯齿状礁石为妙。

船长再度朝狄拉斯—利恩出发后,卡特找了间临街的古老客栈住下,外面就是老城区一条布满阶梯的小巷。老城区也是由砖块建成,很像亚斯湖彼岸的那座废墟。卡特根据从熔岩采集者那儿打听来的路线,在客栈里定下了攀登恩格拉内克山的计划。客栈的老板是名年迈的老人,听过许许多多相关的传说,对卡特助益良多。他甚至还带卡特去了这座古老客栈的楼上房间,给他看了一名旅客在黏土墙上草草刻画的一幅图。这幅图诞生于久远的往昔时光,那时人们胆子更大,也没那么忌惮攀援恩格拉内克山的高峰。年迈的客栈老板从他祖父那儿听说(他祖父又是从自己的祖父那里听说的),刻下这幅图的旅客曾经爬上恩格拉内克山并见识了那尊雕像,所以特意把它画在这里供人观瞻。然而卡特看得非常疑惑,因为墙上较大的粗略的形象画得很是潦草仓促,且完全被附在旁边的一群小小身影抢去了重点——这些东西长着角、翅膀、爪子以及卷曲的尾巴,形象品位极其恶劣。

傍晚时分,卡特和皮克曼将所有的食尸鬼集结起来,仔细清点了一番,发现白天的战役令他们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同伴。受伤的食尸鬼被安置在了船舱里,因为皮克曼不赞同食尸鬼杀死并吃掉受伤的同胞的旧俗。其余的身体无碍的食尸鬼则被安排到了桨手或是其他合适的岗位上。桨帆船行驶在散发着磷光的低矮夜空之下,而卡特对即将离开这座充满阴暗秘密的礁石并不遗憾。那个无光的穹顶大厅、无底的深井以及令人反感的青铜门仍然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夜晚,桨帆船抵达了萨尔科曼德废弃的玄武岩码头,一些夜魇哨兵仍然在此等候,蹲伏在这座城市中残破的滴水嘴兽像与坍塌的人面狮身像中间——早在人类诞生的纪元以前,这座城市便已存在并已死去。

登陆之后,船长邀请卡特到他位于亚斯湖畔的小屋做客——城市的后半部分渐渐下沉,最后坐落在了湖边。船长的妻子与仆人为他呈上了奇异而美味的食物,令他很是欢喜。接下来的几日,卡特把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常去的酒馆与其他公共场所走访了个遍,四处打听关于恩格拉内克山的传闻,却没遇上一个曾经登上那座高峰或是见过那尊雕像的人。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越,因为可攀援的路径只有它背面那片可憎的山谷;此外,谁也不敢肯定所谓的夜魇仅是传说虚构的。

食尸鬼在萨尔科曼德坍塌的石头间安营扎寨,又派出一名信使,去带回足够的夜魇充当坐骑。皮克曼和其他首领对卡特的帮助感激不尽,于是卡特开始觉得,他的计划进展得不错,也许这些可怖的盟友不仅能助他逃脱幻梦境这片可怕的地界,还能在他孜孜求索的终极目标上助一臂之力——他要寻找卡达斯之巅的诸神,以及诸神莫名其妙从他梦夺走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因此,他向食尸鬼首领们说起了自己的目标,讲起了坐落在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骇人的夏塔克鸟,以及守卫着卡达斯、被凿成双头巨怪的山体。他告诉它们,夏塔克鸟害怕夜魇,那种巨大的马头鸟每次越过那些黑色洞穴——它们位于分隔因堪诺克与可憎的冷原的那些灰色荒凉山脉的顶峰——都会尖叫着飞走。他还告诉它们,在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盘踞的无窗修道院的壁画上,他看到了夜魇的一些事迹:就连诸神都畏惧它们;它们并不受“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统治,而是屈服于大深渊之主,须发灰白、年代古早的诺登斯。

次日,他们和一艘紫罗兰色帆布的船进行了对话,后者满载着色彩奇异的百合花球茎,正驶向扎尔,被遗忘之梦的归宿地。第十一天,奥瑞巴岛进入视野,岛上遥遥耸立着锯齿般参差的恩格拉内克山,山顶白雪皑皑。奥瑞巴其岛十分庞大,它的港口巴哈那是座宏伟的城市。巴哈那的众多码头由斑岩修成,其后是层层叠叠升起的巨石台地,整个城市就坐落其上。城中的建筑时常横跨在街道上方,楼与楼之间也常常有桥梁相连。地下有一条穿城而过的花岗岩水渠,它通往内陆湖亚斯。亚斯湖的彼岸有一座由巨型黏土砖修成的远古城市的废墟,古城的名称已年久失传。桨帆船于夜晚驶进了港口,双子灯塔索恩与塞尔散发出了表示欢迎的光芒,而巴哈那台地上的数百万扇窗楹间也渐次地、静静地升起了柔和的灯光,与此同时,天上的群星在暮色中渐渐显露,直到这座陡峭上升的海港城市变幻为一片闪耀的星座,悬挂在漫天星辰与映在无波海面上的星辰倒影之间。

卡特用叽咕语把这些悉数讲给了聚在面前的食尸鬼听,然后大致阐述了他的想法,而且,考虑到他刚刚为这些皮似橡胶、外貌如狗、惯于大步慢跑的造物做的贡献,他认为自己的请求并不过分。他说,自己非常希望有足够多的夜魇帮他一把,驮着他平安地飞过夏塔克鸟的领域,越过洞穴密布的山峰和从未有其他凡人平安归来过的冰冷荒漠。他渴望飞向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向诸神请愿,恳求他们把从他梦中夺走的日落之城还给他。他很肯定,夜魇可以畅行无阻地将他带去那里:从充满危险的高原的上空,从那些被雕刻成哨兵、亘古不变地蹲伏在灰色薄暮中的山体的丑陋双头之上,带着他高高地飞过。因为,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造物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地面的威胁——就连诸神都对它们畏惧三分。而且,就算遇上他神——他们似乎监管着力量不及自己的地球诸神——派来的出人意料的生物,夜魇也不必害怕。因为这些表皮光滑的沉默生物对天外的地狱丝毫不关心,它们并不奉奈亚拉托提普为主,只对古老而强大的诺登斯俯首称臣。

接着,城郊进入视野,只见一栋壮观的楼宇矗立于山峰之上,建筑风格相较其他房屋更为简洁,维护状态也好得多。它黯黑、低矮,呈四方形围合,每个角上皆有一座塔,中央是铺地砖的庭院,楼上布满了小小的怪异的圆形窗户。尽管大部分地方都缠绕着海藻,还是能看出这栋建筑大概由玄武岩建成;考虑到它遗世独立于远山之上,也许不是寺庙就是修道院。楼内有种发着磷光的鱼,故而小小的圆窗户里透着一层光,所以卡特也不奇怪那些水手为此心惊胆战了。然后,在如水的月光之下,他注意到中央庭院的中心有一块高耸的古怪巨石,上面还绑着什么东西。他从船长室借来望远镜,这才看清绑在那儿的是一名身穿奥瑞巴丝绸长袍的水手,他低垂着头颅,没有眼睛。这时,风势渐大,把帆船带去了相对安宁的海域,令他倍感庆幸。

卡特继续说,只需十到十五只夜魇,就足以让夏塔克鸟不敢靠近了,无论它们的数目如何。不过,也许再跟来几名食尸鬼帮忙管理这些夜魇比较妥当,因为它们比人类了解自己的盟友。食尸鬼与夜魇把他带进传说中的缟玛瑙城堡的城墙之内后(如果那里有墙的话),可以在某个方便的位置放下他,当他冒险进入城堡、在地球诸神面前祈祷的同时,它们就待在暗处,要么等他归来,要么等他发出信号。倘若有食尸鬼愿意护送他进入诸神的觐见室,他会非常感谢,因为有它们在场,他的请愿就能多一些分量。不过,对后一点他并不强求,只是希望能够借助它们往返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城堡而已。他还希望它们送他最后一程,或者是前往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如果诸神应允了他的祈求的话,或者是向东回到迷魅森林中的深眠之门——如果祈求无果的话。

那一夜的月色格外明亮,所以你能够看见水下很深的位置。空中几乎没有风,海洋平静无波。卡特倚栏俯望,只见底下百十米深的地方是一座巨大庙宇的穹顶,而庙前是一条陈列着古怪的人面狮身像的大道,通往一片曾经是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在废墟之间从容自在地游进游出,鼠海豚也四处嬉戏撒野,时而浮出水面、跃至空中。桨帆船从上方驶过的短暂期间,只见海底的地势渐渐上升,冒出许多山丘,你还能清晰地看到随着地势上升的古老街道,以及不计其数的小小房屋那饱受冲刷的墙壁。

卡特诉说之际,所有的食尸鬼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与此同时,随着时间流逝,天空变得黑压压一片,因为信使带着大批的夜魇回来了。这些生有翅膀的可怖生物在食尸鬼大军四周围成了一个半圆,毕恭毕敬地等待着,而外貌像狗的食尸鬼首领们正在考虑卡特的请求。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严肃地与同伴商讨起来,而最后,卡特得到的许诺远比他敢想象的更多。因为他曾帮助食尸鬼们征伐月兽,食尸鬼们也将助他一臂之力,带他前往从未有人返还过的领域。它们不仅仅是要借给他一些夜魇,而是驻扎在此的整只大军——包括能征善战的食尸鬼老兵和刚刚在此集合的夜魇,只留下一只小型卫戍部队,以便看守它们夺来的黑色桨帆船及来自锯齿状礁石的战利品。只要他愿意,它们随时可以升空出发,而且到达卡达斯之后,一只规模得当的食尸鬼队伍会陪同他进入缟玛瑙城堡,在诸神面前祈愿。

一天清晨的退潮时分,卡特乘船离开了狄拉斯—利恩,遥望着第一缕阳光照耀在这座阴郁的玄武岩之城的棱角分明的细塔之上。接下来的两天,他们沿着绿色的海岸向东航行,时常看见岸上坐落着赏心悦目的渔村,红色屋顶与烟囱帽顺着陡峭的地势一路上升,底下则是睡梦中的古老码头以及晾着渔网的海滩。可到了第三天,他们骤然转弯向南,南边的海域波涛汹涌起来,且没过多久,视野中便看不见陆地了。第五天,水手们变得紧张兮兮,但船长为他们的恐惧表示了歉意,说本船即将驶过一座沉没的城市。这座城由于年代过于久远而无人记得,城中满是海藻缠绕的断壁残垣。当海水清澈时,你能看见深处游荡着许多影子,所以那些头脑简单之人很讨厌这地方。此外,他承认有许多船只在那片海域失了踪——它们在非常接近水下城市的地方跟别的船打过招呼,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卡特无比感激,喜悦得无以言表,于是围绕他大胆的旅程和食尸鬼首领们探讨起了计划。他们决定,大军会高高飞起,越过可憎的冷原、上面那座难以名状的修道院以及邪恶的石头村落。他们只会在那片巨大的灰色山峰稍作停留,那些峰顶上分布着蜂巢般的洞穴,里面居住着让夏塔克鸟畏惧的夜魇。他们准备向那些夜魇寻求建议,再选定前往秘境卡达斯的最终路线:要么是通过因堪诺克北方那片雕像山体所在的沙漠,要么是从令人厌恶的冷原的北部边境飞进去。尽管食尸鬼长得像狗,夜魇没心没肺,但它们对那片杳无人迹的荒漠上可能冒出来的东西毫无畏惧,想到缟玛瑙城堡孤零零地巍然矗立在卡达斯之上,它们也不会感到敬畏、心生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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