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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星期以后,他望眼欲穿的船终于驶过黑色防波堤与高高的灯塔靠了岸。卡特很高兴见到它是一艘属于正常人的船,两侧刷过漆,拥有黄色的大三角帆,还有一位身穿丝袍的灰发船长。这艘船所载的货物是来自奥瑞巴内陆树林的芬芳的树脂、巴哈那的艺术家烧制的精美陶器,还有用恩格拉内克的古老熔岩雕刻的古怪的小小人偶。他们用这些东西来换取乌撒产的羊毛、色彩斑斓的纺织品以及河对岸的帕格黑人们雕刻的象牙。卡特和船长商量好了要乘船去巴哈那,然后被告知这趟路得花费十天。在等待启程的这一周里,他和来自恩拉格内克的船长聊了许多,船长告诉他,极少有人目睹过山上的神像,只不过,大多数旅客都喜欢从老人、熔岩采集者与人偶手艺人那儿打听它的传说,等他们回到遥远的故乡之后,就告诉别人自己亲眼见过那尊雕像。船长甚至不确定是否有活人见过那神像,因为山上雕像所在的那一侧贫瘠险恶、极难攀援,还有传言说山顶附近的洞穴里住着夜魇。可关于夜魇,船长不愿多提,因为人们知道:谁常常想着那种畜生,它们便会锲而不舍地侵扰谁的梦境。然后,卡特向船长打听起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还有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但这位正派的男人对此真的一无所知。

大约正午时分,食尸鬼与夜魇们做好了起飞的准备:每只食尸鬼都选了一对合适的夜魇为坐骑。卡特排在了皮克曼旁边的那列纵队的前头,在整支大军的前面,则由两排没有骑手的夜魇作为先头部队。皮克曼发出一声干练的咪普,整只惊人的大军便像可怖的云层般腾空而起,凌驾在了萨尔科曼德残破的柱垣与坍塌的狮身人面像之上。它们越飞越高,直到远古城市那宏大的玄武石峭壁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寒冷而贫瘠的冷原的台地外围映入眼帘。这些黑色的坐骑仍在继续升高,整片高原随之在脚下越缩越小。他们一路向北,越过狂风扫荡过的可怖高原,而卡特再次看见了那道由粗莽的巨石围成的圆圈,还有那座低矮的无窗修道院——正是在那里,他险些没能逃过头戴丝绸面具的可怕渎神之物的魔爪——不禁战栗。这一回,大军没有降落,只是像蝙蝠一般掠过那片寸草不生的土地,高高越过了那不祥的石头村落里的微弱火光,也没有停下来瞥一眼足下生蹄、头有犄角的类人奴隶无休无止的舞蹈与鸣笛。有一次,他们看见一只夏塔克鸟在平原上方的低空飞着,可它一瞧见他们,便惨叫一声,无比恐慌地拍着翅膀朝北飞去了。

猫儿一跃而起,很快便穿越了太空。在同伴们的簇拥之下,他没有看见那些在深渊中潜伏、雀跃、闹腾的巨大黑色无形之物。还未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便已经回到狄拉斯—利恩城中旅馆那熟悉的房间里,而友善的猫儿们则悄悄从窗户中流泻而出。来自乌撒城的领头老猫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卡特与它握爪告别时,它说自己在天亮前就可以到家。黄昏降临时,卡特下楼,这才知道自他被抓走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前往奥瑞巴的船还有将近两周才会到来,趁着这段时间,他竭力把黑色桨帆船的恶劣行径广而告之,奉劝当地人抵制它。城里大部分人都相信他,然而珠宝商人们太过喜欢那些上等红宝石了,所以谁也没有言之凿凿地说再也不会和那些阔嘴商人做生意。在未来,若是这种交易给狄拉斯—利恩带来任何灾厄,那也怪不得他了。

薄暮时分,他们抵达了因堪诺克边缘的屏障——那片参差不齐的灰色山峰——并且在峰顶处的古怪洞穴上空盘旋起来,因为卡特记得,夏塔克鸟十分畏惧这些山洞。食尸鬼首领们坚持不懈地发出咪普声,终于,每一个高处的洞口里都冒出了一排长着犄角和翅膀的黑色生物。食尸鬼及它们带来的夜魇和当地的夜魇用丑陋的手势进行了一番详尽的交流,不多时,它们便明白,前往目的地的最佳路径是飞过因堪诺克北部的寒冷沙漠,因为冷原的北方地带充满了难料的隐患,就连夜魇也不会喜欢。那里弥漫着险恶的气息,中央则是一些建在古怪山丘之上的白色半球形建筑,而民间传说常常令人不快地将其与外神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联系在一起。

几名将军进行一番简短的磋商后,猫儿们起身排成了一支更紧密的队伍,将卡特簇拥在内进行保护,然后准备一举从太空跃回地球幻梦境的屋顶。年老的陆军元帅建议卡特放松自己,任由毛茸茸的猫儿大军在跳跃中全程负担着他,还教他在大军起跳时该如何起跳,当大军落地时又该如何优雅地着陆。它还提出,可以送卡特去任何他想去的位置,于是卡特决定回到黑色桨帆船离开的城市——狄拉斯—利恩,因为他打算从那儿坐船去奥瑞巴岛,参观恩格拉内克那刻有诸神雕像的山顶。此外,他还想提醒狄拉斯—利恩的市民别再和黑色桨帆船打交道了,如果他们可以设法巧妙而谨慎地与那些家伙断绝往来的话。接下来,在一声号令之下,猫儿们把卡特安全地拥在当中,全体优雅地跳离地面;而与此同时,在远方一座邪气萦绕的月球山峰上的黑暗洞穴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特普仍在徒劳地等待。

住在峰顶的夜魇对卡达斯几乎一无所知,仅仅知晓北方一定存在某种强大的神奇之物,而夏塔克鸟与那些雕像之山的职责正是守卫它。它们暗示,传说在那渺无人烟的遥远地界之外,有一些巨大的超常之物;它们还回想起,有隐晦的传言说,那里存在一个驻留着亘古永夜的国度。可它们给不出任何确切的信息。于是,卡特与伙伴们衷心地谢过这些夜魇,然后便越过最高的花岗岩顶峰,朝着因堪诺克的天穹飞去。他们贴在透着磷光的夜云底下飞过,遥望着蹲伏在远方的那些可怖的滴水嘴兽——它们曾经是山峰,其间的山石原本无人触碰过,后来却被某只巨手雕刻成了骇人之物。

远方的山巅上传来一声号叫,而老猫戛然止住了话头。那里有猫儿大军的一处岗哨,坐落在最高的峰顶,用以戒备地球猫最可畏的死敌之一——体形巨大且古怪的土星猫。出于某种原因,土星猫也被我们的月亮暗面之魅力所吸引。它们与那些邪恶的蛤蟆怪缔结了协约,且因仇视地球猫而臭名昭著。因此,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它们碰上面会产生严峻的问题。

这些雕像在蹲伏在彼处,森然可怖地围成一个半圆,兽足踏在沙漠之上,拼接在一起的双头直插发光的云层:这些邪恶的双头怪像狼一般,脸庞上带着狂怒,右爪举起,注视着人类世界的边缘,守护着不属于人类的寒冷北方世界,散发着阴郁、邪恶、骇人的气息。从双头怪丑陋的膝头上,硕大无朋的夏塔克鸟振翅飞起,然而,它们一见到夜魇组成的先头部队在雾气笼罩的天空中浮现,便发出疯癲嗤笑般的叫声,落荒而逃。卡特所在的大军越过滴水嘴兽,朝北飞去,之后又飞越了广袤无涯的昏暗沙漠,始终不见任何地标拔地而起。云层散发的磷光越来越暗,直到最后,笼罩在卡特周围的只剩下黑暗。但夜魇的振翅声中听不出一丝犹豫,它们生长在地球最黑暗的深渊,不靠双目视物,而是用湿滑的表皮来感受周遭。他们继续向前飞翔,穿过夹杂古怪气味的风与透着可疑含义的声音。卡特从未体验过比这更浓厚的黑暗,从未穿越过比这更广袤的空间,以至于他开始怀疑,它们是否依旧置身于地球的幻梦境里。

于是卡特用猫儿的轻柔语言和它们对起话来,然后才得知他和它们一族的古老友谊十分有名,在猫儿聚集的地方时常被传颂。当他经过乌撒时,它们便留意到了他;而那些皮毛光滑的老猫回忆起,当它们把对一只小黑猫虎视眈眈的饥饿迷魅鼠料理完毕之后,他是如何爱抚它们的。它们还想起,他在旅馆里是如何招待那只非常幼小的猫崽的,以及他在清晨离开之前,还给幼猫留下了一碟浓浓的奶油。眼前这只大军的首领正是那只幼猫的祖父,它在远方的山丘上望见了邪恶的队列,并且认出了队列押送的囚徒,正是它们一族在地球与幻梦境的莫逆之交。

接着,倏忽之间,云层变得稀薄,天上闪烁起了幽灵般的群星。苍穹之下仍是一片漆黑,可那些繁星如灯塔般,仿佛突然具有了某种意义与指向性,这是它们在别处从未有过的。这并非是说,那些星座的形状和位置与平时有了什么不同,而是同样的形状在此刻显露出了一种重大的意义,一种它们从未明示过的意义。星光闪烁的天空中,一切都朝着北方聚焦:每一道曲线,每一簇星群,都变成了一幅巨大的设计图的一部分,目的是要先吸引住某个观察者的视线,再指引他去往一个隐秘而可怕的终点:一切汇聚的焦点,朝着前方无限延伸的冰冷荒漠的尽头。卡特朝东望去,那里矗立着那片屏障般的山峰,它们沿着因堪诺克全境延伸,构成了一片锯齿般参差的剪影,连绵不断地横亘在群星之下。此刻望去,它们显得更加破碎了,有血盆大口般的裂缝,也有稀奇古怪、错落不定的峰峦。卡特仔细打量着那片山脊奇形怪状的轮廓,看着它们充满暗示性的起伏与坡度,觉得它们似乎也和群星一样,在微妙地催促他们飞向北方。

最后,讶异与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度睁眼时,一片奇异的场景映入眼帘。地球如同一个发光的巨大圆盘,有我们平时看到的月亮的十三倍大,它升到了空中,将奇异的光芒倾泻在月球的大地上;放眼望去,在蛮荒的平原与锯齿般参差不齐的山丘之上,猫儿们整齐有序地蹲坐着,排列成了一片无穷无尽的猫之海洋。它们围成一圈又一圈,其中有两三只领头猫走出队伍,舔起了他的脸庞,发出安慰的呼噜声。死去的奴隶及蛤蟆怪已经不见了踪迹,但卡特似乎看见,在他和猫儿队伍之间的空地上,离他不远的位置上有一截骨头。

他们风驰电掣般地飞过这一切,以至于卡特得绞尽目力,才能看清沿途的细节。就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在那片高耸的山峰之上,有一个物体正以群星为背景移动着,而它移动的方向恰好与他们这只古怪的大军完全一致。食尸鬼也瞥见那东西了,因为他听见它们在周围窃窃私语。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东西是一只巨大的夏塔克鸟,只是体积比它的同类宏伟很多。然而没过多久,他便发现这个想法站不住脚了。因为山顶那东西的形状与马头鸟毫无相似之处。它的轮廓在群星下映现,尽管自然是模糊不清,却明显像是某种巨大的双头物体,或是一对被无限放大的头颅。而且,它飞速前进时上下颠簸着,似乎并没长翅膀。卡特无法分辨它究竟位于山的哪一侧,但很快意识到,它在山体之下还有一部分身躯,因为,在经过一处深深凹陷的山间裂缝时,它的躯体遮挡住了裂缝里全部的星辰。

火炬照耀下,这个惊人的场景持续着,而卡特毕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猫——黑猫,灰猫,白猫,黄猫,老虎斑纹的猫,还有杂色的;普通的猫,波斯猫,无尾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埃及猫——全都投入了狂暴的战斗,且它们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丝深邃而不可侵犯的圣洁,而正是这份圣洁令它们位于布巴斯提斯的女神无上伟大。它们狠狠地扑向类人生物的咽喉,或是蛤蟆怪那长着粉色触手的口鼻部,野蛮地将其按倒在布满真菌的平原上,然后数不胜数的同伴便会一拥而上,在狂乱而神圣的战怒中,将尖牙利爪插进敌人的身体。卡特从一名被打倒的奴隶手里夺来了火炬,但很快就被他那蜂拥而至的忠实守卫者们压倒在地。接下来,他只是在纯粹的黑暗中聆听着铿锵的战斗声、胜利者的叫声,感受着他打斗中的朋友们那柔软的脚垫在他周身踩上踩下。

然后,在丑陋而蛮荒的冷原与冰冷荒漠接壤的山脊上,出现了一道沟壑——那是一道低矮的山口,群星在其中散发出暗淡的光芒。卡特密切地注视着那道山口,心知在这里,在天空的映衬下,他也许能看见在山顶颠簸疾行的庞然巨物的下半部分。现在,巨物已经稍稍超在了他们前头,而大军里的每一双视线都紧锁在低陷的山口之上,等待那东西现出全身轮廓。渐渐地,山顶的庞然巨物离山口越来越近,并微微地放慢了速度,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把食尸鬼大军甩得太远了。接下来的一分钟,悬念是如此强烈,然后,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巨物展现了它的全貌,这令食尸鬼们发出了一记惊讶的、窒息般的咪普声,其中充斥着巨大的恐惧;也令卡特的灵魂深处泛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尽管这股寒意从未彻底离开过他。因为,山脊上那个上下起伏的巨物仅仅是一颗头颅——一对拼接在一起的双头——而在其之下,是一具可怕的巨躯,它肿大、骇人,正阔步慢跑着。这尊巨大如山的怪物行走起来悄然无声,巨型的类人身躯如鬣狗般扭曲着,黑压压的一片,缓步在天际踱过。那对令人反胃的脑袋顶端呈圆锥形,几乎直插穹顶。

伦道夫·卡特懂得不少猫儿的语言,于是,在这个可怕而遥远的所在,他发出了恰当的猫叫声。但这其实是多此一举,因为他刚刚张开嘴,就听见那股大合唱越来越响亮,正朝他靠近。然后,他看见了不计其数的一大群猫儿,它们那优雅的小小身体从一个山头跳向另一个山头,敏捷地划过星空而来。它们的部族已经收到召唤,而这只邪恶的队伍还来不及产生畏惧,一大团令人窒息的茸毛以及密密麻麻、杀气腾腾的尖爪便如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笛声戛然而止,夜色中回响起惨叫声。濒死的类人生物在尖叫,而猫儿们大喘着粗气,低吼又咆哮。但那些蛤蟆怪一声没吭,只是垂死冒着臭烘烘的绿色脓液,滴在了布满孔洞、长着丑陋真菌的地面上。

卡特没有失去意识,甚至没有大喊出声,因为他是一名老练的入梦者。可当他惊恐地回头望去,不禁战栗起来,因为他看见后方的山脊上也有数个巨型头颅的剪影,它们正静悄悄地跟在第一颗脑袋后头,上下颠簸着。更靠后的地方,还有三头如山巨怪的全身剪影映衬在南方的星空之上,像狼一般蹑手蹑脚地笨拙前行,巍峨的双头在数千英尺的高空中上下晃动。看样子,因堪诺克北部的那些山体雕像并没有蹲伏在原地,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围成半圆、举起右手的姿势。它们有职责在身,且不会疏忽大意。可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静悄悄的,连走路都不会发出丁点声音。

接下来,繁星点缀的黑暗中,果真传来了一股正常的声音。它从高山上奔涌而下,夹在参差不齐的群山山顶之间,回荡成一片乱哄哄的嘈杂大合唱。那是猫儿在午夜时分的嚎叫,而卡特终于意识到,原来那些老村民们的瞎猜是歪打正着了:他们说世上存在只有猫们知晓的秘密国度,且猫中长老会趁夜从高高的屋顶跃起,偷偷前往那里。确实,它们去的是月亮的暗面,在月表的群山中跳跃嬉戏,与古老的阴影对话。此时此刻,卡特身处恶臭逼人的行列中,却听见这亲切友好的叫声,不由得想起家乡的尖顶房屋、温暖的壁炉与明亮的小小窗户。

这时,曾是皮克曼的食尸鬼对夜魇发出了命令,于是整只大军飞得更高了一些。这只稀奇古怪的队列涌向群星,直到周围的天空中再也看不到其他物体,无论是静止不动的灰色花岗岩山脊,还是行走的双头山体雕像。振翅翱翔的大军直奔北方,他们的底下唯有一片黑暗,四周只剩呼啸的风,以及隐藏在以太之中的无形笑声。阴魂萦绕的荒原上再也没有冒出其他东西追赶他们,无论是夏塔克鸟,还是别的什么更加不堪描述的造物。他们飞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快,直到速度令人眩晕,仿佛已经快过了机枪的子弹,接近一颗沿轨道运行的行星。卡特想不通如何能快到这种程度,地球竟然还在他们的脚下。可他知道,幻梦境自有其古怪的法则。他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属于永夜的国度,还觉得头顶的星座仿佛在微妙地朝着北方聚集,似乎要把这只翱翔的大军抛向北极所在的虚空中,就像一只袋子在朝上收拢,好把当中的每一丁点东西都甩出去一样。

在一个令人作呕的广场上,十只蛤蟆怪与二十四名手持火炬的类人生物排成了队列:后者在左右两边分别有十一名,一前一后还各站了一名。卡特被安插在队列的中央,前后各有五只蛤蟆怪,一左一右还有各有一名类人生物拿着火炬。一只蛤蟆怪手持刻有丑恶雕饰的象牙长笛,吹奏着让人嫌恶的声响。伴随着这股邪恶的笛声,队列走出了倾斜的街道,进入了夜色笼罩的平原,那里长满了形貌可憎的真菌。队伍继续前进,很快就爬上了城外一座低矮而平缓的山丘。卡特毫不怀疑,在某片可怖的斜坡或者不祥的高原之上,“伏行之混沌”正在等候,而他真希望这个悬念能赶紧结束。邪恶的笛声呜呜咽咽,丑恶至极,此刻,要是能用某种勉强算是正常的声音取代它,他愿意付出整个世界;然而那些蛤蟆怪没有声音,奴隶们也一声不吭。

然后他恐惧地发现,夜魇已经停止了扇动翅膀。这些长着犄角、没有脸庞的坐骑收起了薄膜双翼,只是静静地、被动地飘在混乱的风中,任由嗤笑的旋风席卷自己。一股不属于地球的力量已经攫住了这支大军。这股洪流疯狂而不懈地将他们朝北拉扯——从那个方向,从未有凡人归来过——然而在它的面前,食尸鬼与夜魇都束手无策。最终,一道孤零零的苍白光芒浮现在了地平线的上方,之后随着他们渐渐靠近,光芒一直稳定地不断上升;它的下方,则是一片遮蔽了群星的巨大的黑暗物体。卡特想,那一定是座山上的灯塔之类,因为从这样的高空望去,唯有山岳才可能如此惊人地巍然高耸。

接下来,时间的概念消失了。每隔一阵都会有食物被塞进来,但卡特连碰也没碰。自己的命运会如何,他无从知晓;但他觉得自己之所以被关起来,是为了迎接可怖的外神之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降临。最后,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或日头,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晃开了。然后,卡特被推下楼梯,进入了这座可怕城市红光照耀的街道。这里处于月亮上的夜晚,城中到处都有手持火炬的奴隶把守。

那道光芒与下方的黑暗越升越高,直到半个北方天空都被那片参差不齐的巨大的锥形物体所遮蔽。尽管大军飞得极高,那座苍白阴森的灯塔却比它们更高,巍然凌驾在地球上的所有山峰、人间的所有忧惧之上,品尝着没有原子、唯有神秘的月亮与疯狂的行星旋转其中的以太。眼前的这座高山不是人类所知的。高空的云层只是低矮地环绕在它的脚下,令人眩晕窒息的顶层大气才位及它的腰间。它是架在地与天之间的桥梁,黑压压地伫立在永夜之中,蔑视一切、宛如幽灵,头戴一顶由未知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他们愈是靠近,它那意味深长的可怖轮廓就愈加明显。食尸鬼看见红白双冠时,发出一声惊畏的咪普,卡特则因畏惧而颤抖起来,唯恐这只朝前猛冲的大军即将撞上那座坚硬的缟玛瑙巨峰,粉身碎骨。

桨帆船停泊在了一片看起来油腻兮兮的多孔岩石构成的码头边,然后,一群数量大得吓人的蛤蟆怪摇摇摆摆地走出了舱门,其中两个把卡特拽上了岸。岸上这座城市的气味与外观简直不堪描述,卡特只能捕捉住一些零碎的印象,比如歪斜的街道、黑色的门廊以及无穷无尽且没有窗户的垂直灰墙。最后,他被拖进了一处低矮的门廊,被迫在浓稠的黑暗中攀爬起了漫无尽头的阶梯。显然,对于那些蛤蟆怪而言,黑暗与光明并无分别。这地方散发的臭气令他不堪忍受;蛤蟆怪将他锁进房间后便离开了,这时,他只剩下最后一丝力气在室内爬一圈、确定这地方的形状与大小了。房间是圆形的,直径约有二十英尺。

那道光芒越升越高,直到与穹顶中最高的星辰混为一片,并朝着底下随风飞舞的大军嘲讽地眨着眼,令人毛骨悚然。此刻,它底下的整个北境一片漆黑,崎岖可怖的黑暗山体从无限之深延伸向无限之高,唯有那盏苍白闪烁的灯塔端坐在一切视野之巅,那么的高不可攀。卡特更加仔细地端详它,最后终于看出,它那浓黑如墨的山体在星空上究竟映出了什么样的轮廓。那座巨大无朋的山巅上,有许许多多座塔:可怖的圆顶高塔数量之巨、楼层之多,简直不可估量、令人生厌,远超过人类可能梦想着造出的任何事物。那些城垛、露台散发着危险的奇妙气息,以群星构成的红白双冠为背景——后者位于视野范围的最高缘,散发着包含恶意的光——勾勒出了小小的、隐约的黑色轮廓。在最高不可测的那座山峰之顶,坐落着一座超出了任何凡人的想象的城堡,里头散发出魔神般阴森的光芒。于是伦道夫·卡特知道,他的寻找之旅结束了,在前方的高处,就是一切禁忌之步伐与大胆之狂想的终点——位于秘境卡达斯之巅的,传说中那超乎想象的诸神之家园。

当一辆货车被装满、拉走时,卡特看见了拖车的东西,它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尽管已经见识了这个可憎之地的其他怪物,他还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时不时地,会有一小群与皮肤黝黑的商人穿戴相同的奴隶被赶上桨帆船,后面则跟着一大群船员,都是那种表皮湿滑的灰色蛤蟆怪,充当着船长及其副手、领航员与桨手。卡特还发现,那些类人生物被分配到了奴隶中最卑微的劳役,即不需要力量的活儿,比如掌舵、掌厨、跑腿取送东西、跟地球或其他有生意往来的星球上的人讨价还价。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起来一定比较方便,因为它们只需套上合适的衣服、小心地穿好鞋子戴好头巾,就能在店铺里与人谈生意而不会引起尴尬,也不必向好事者解释什么。但是,除了身体瘦弱或长相丑陋的,大多数类人生物都被剥光了衣物装进木条箱里,然后让庞然大物拉动的笨重大车载走。偶尔也有其他种类的生物被卸下船、装进箱子,其中一些很像那种类人生物,一些不那么相似,还有一些差得甚远。他不由得好奇,那些可怜的帕格矮胖黑人是不是也要被卸下船、装箱,用臭烘烘的车子运进内陆。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卡特同时却也发现,他们这支被狂风席卷的无助大军改变了方向。他们陡然上升起来,显然是朝着那道苍白灯光所在的缟玛瑙城堡飞了过去。上升的过程中,他们离黑色的巨峰近得几乎是擦身而过,速度令人眩晕,而一片黑暗中,他们根本看不清山上的任何东西。峰顶那座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的黑色塔群在空中越变越大,而卡特能看出,其规模之巨几乎堪称渎神。它的石料很可能是由不知名的工匠从因堪诺克以北的山间那片可怕的深渊里采来的,而城堡的体积之大,一个凡人站在它的门槛前,就如同一只蝼蚁站在地球上最宏伟的堡垒的一级台阶前。未知星辰组成的红白双冠在无数座圆顶塔楼的上空闪耀着,散发出昏黄羸弱的光,给光滑而黑暗的缟玛瑙墙壁也笼上了一层幽暗的暮光。现在,他们已能看出,那座暗淡的灯塔,其实位于最高的一座塔的顶部,是唯一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这支无助的大军离山顶越来越近,而卡特似乎发觉周围广漠的昏暗空间中,有一些令人不快的阴影轻飘飘地飞过。而那扇窗户拥有古怪的拱顶,是他在地球上从未目睹过的造型。

现在卡特能够分辨出,前方恶臭的码头上有些身影在移动。而他看得越清楚,便越是感到恐惧和厌恶,因为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甚至连接近人类都谈不上,只是某种庞大的灰白色物体,浑身滑溜溜的,可以自如地膨胀与缩小。尽管它们的形状经常变化,但基本接近没有眼睛的蟾蜍,只是依稀像是口鼻的圆钝部位上长着一团粉色的短小触须,并古怪地颤动着。那些东西在码头上忙碌地摇摆蹒跚而行,用超人的力量搬运箱子、盒子和一捆捆物件,有时还用前爪撑着长桨、跳上或者跳下某艘停靠在岸的桨帆船。时不时地,其中一个家伙会押着一群步伐笨重的奴隶走过,后者的外形与人类相似,但长着一张阔嘴,和在狄拉斯-利恩做生意的商人颇像,只不过它们没戴头巾、赤身裸足,所以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还有些奴隶——肥胖的那些,它们还会被监管人测试似的掐几下——被从船上卸下来,钉在木条箱里,然后被推进低矮的仓库或是装上行动迟缓的大货车。

现在,坚固的山石让位给了骇人城堡的巨大地基,而卡特一行人的飞行速度似乎放缓了些。广阔无垠的墙壁飞快地拔地而起,卡特一行人被风吹着,只见自己嗖地穿过了一扇巨门。门后是黑夜笼罩的广漠庭院,然后,又一座巨大的拱门吞没了这支队列,而拱门内的黑暗甚至更加浓厚。湿冷的狂风旋转、呼啸,刮过漆黑的缟玛瑙迷宫,而卡特根本猜不出在自己打着旋儿穿过的漫无边际的空间中,哪里是静寂无声的巨型阶梯,哪里又是走廊。他们只是在黑暗中一个劲儿地向上猛冲,吓得魂飞魄散,且没有一丝听觉、触觉或者视觉上的信息能稍稍打破这神秘的局面。这只由食尸鬼与夜魇组成的军团固然庞大,却淹没在了不属于尘世的城堡内的广袤虚空中。最后,一道苍白的光亮骤然包围了他们。他们终于抵达了塔楼高处唯一点着灯的窗户——就是被他们当作灯塔的那扇窗——后头的房间。这时,卡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遥远的墙壁及高远的天花板,意识到自己当真不再处于那片无边无际的室外空气中了。

前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一片锯齿状的山丘,出现呈鳞状的海岸,然后卡特看见了一座城市,城中满是令人心底不适的密集的灰色塔林。它们倾斜、弯曲,密密丛丛地簇拥在一起,并且没有一扇窗户,令卡特十分不安,不禁埋怨自己不该喝下头巾鼓着包的商人给的怪酒,为自己的愚蠢默哀。海岸越来越近,那座城市散发出的恶臭也愈发浓烈,他看见岸边锯齿状的山丘上覆满了森林。卡特认出了那种树,它们和地球上迷魅森林中的那颗孤零零的月亮树是同类——身材瘦小的棕色迷魅鼠们正是用它的树汁酿出了特殊的酒。

伦道夫·卡特原本希望以体面的姿态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有食尸鬼在他的两侧与身后排成令人钦叹的仪仗队,然后他能像入梦者中的一代大师那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祷告。他早就知道,诸神的力量并未超出凡人能够应对的范畴,也曾寄希望于运气——在过去,若有凡人到地球诸神的家中或山上寻找他们,外神及其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往往会帮诸神一把——但卡特希望在这关键的一刻,它们碰巧不会来增援。而且,他还有些期待,有这些丑陋的护卫在场,就算外神来了,自己也能与之分庭抗礼,因为他知道食尸鬼不奉谁为主,夜魇信奉的也不是奈亚拉托提普,而是古老的诺登斯。可眼下,他目睹了超然矗立于冰冷荒漠上的卡达斯,意识到这里确实存在着黑暗的奇异之物与不可名状的守卫者,也明白外神在保护弱于他们的地球诸神时是如何的警惕有加、不遗余力。这些来自外太空的盲目、无形的下流之物尽管并非食尸鬼与夜魇的主人,必要时却能控制它们;所以,当伦道夫·卡特和食尸鬼一起进入诸神的觐见室时,他并没能像入梦者中的大师一样从容不迫地呈上祈祷。这支大军是被群星发出的噩梦般的风暴席卷而来的,途中还遭到来自北方荒原的看不见的可怖之物尾随,像俘虏一样无助地飘在惨淡的光线中,最后,这阵可怕的狂风似乎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四散而去,他们才麻木地摔在了缟玛瑙地板上。

他注意到这些屋舍都没有窗户,且形状让人联想起爱斯基摩人的小屋。然后,他看见下面是一片波涌缓慢而滞重的油状海洋,于是明白接下来又要在水上行驶了——或者至少是在某种液体之上。桨帆船落在海洋表面时,发出奇特的声响,而底下的波浪以富有弹性的古怪方式接住了船体,令卡特很是困惑。接着,他们再次飞快地航行起来,途中经过了另一艘形状类似的桨帆船朝它致意,但此外就几乎没见过别的东西了,视野中唯有尽管灼热的阳光直穿而过,却依然一片黑暗、散布着点点繁星的天空。

在伦道夫·卡特的面前,并没有金色的神坛,也不见任何头顶王冠与光环、双目狭窄、耳垂修长、鼻梁瘦削、脸颊尖细的存在——就像恩格拉内克山上的雕像,以证明他们正是入梦者应该呈上祷告的对象——在此庄严肃穆地围着一圈。除了高塔上的这个房间,卡达斯之巅的缟玛瑙城堡一片黑暗,它的主人并未在此。卡特终于抵达了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却没能找到诸神。然而,这个体积几乎不小于外部空间的高塔房间依旧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它的四墙与天花板是那么的遥远,几乎消失在了迂回缭绕的薄雾中。诚然,地球诸神不在这里,可这地方必然少不了其他某种更玄妙、肉眼更难看见的存在。柔弱的诸神不在场,外神却并没有撒手不管;毫无疑问,这座缟玛瑙城堡绝非空无一人。至于隐藏在此的可怖之物会以何种骇人的方式现身,卡特无从猜想。他感觉对方早就料到了他的来访,还想知道这一路上,“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究竟是如何密切地监视着他。那群形如海绵的月兽侍奉的主人正是奈亚拉托提普,拥有无限多种形态的可怖之物,外神那可畏的灵魂与信使。卡特还想起,在那座锯齿状的海中礁石上,当他们扭转战局、打败形似蛤蟆的怪物时,那艘黑色桨帆船便消失了踪迹。

当桨帆船绕过新月的边缘,向人类从未目睹过的大地驶去时,这片古怪的地貌中呈现了生命存在的迹象。在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发白的真菌之间,卡特看见了许多低矮而宽阔的圆形屋舍。

一回想起这般种种,他就几乎站不稳,险些在形貌可怖的同伴中摔倒在地。就在这时,这个亮着苍白光芒、广阔无垠的巨厅里毫无预警地响起了一阵魔神现世般的可怖的小号声。骇人的号声如同刺耳的尖叫,重复了三遍,而当第三遍号声那咯咯低笑般的回响也消散殆尽时,伦道夫·卡特发现这里只剩下他自己了。食尸鬼与夜魇是出于何种原因、以何种方式在眨眼之间被带去了哪里,他无从猜测。他只知道自己突然成了孤身一人,且无论此刻讥讽地潜伏在他周围的无形力量是什么,它都不属于地球那友好的幻梦境。现在,从这间巨厅最遥远的深处,传来了一个新的声音。那仍然是富有节奏的小号声,却和之前令他的可怖同伴消失的三道刺耳号声相差甚远。这阵低回的号角齐鸣中充溢着奇妙之感,旋律如同缥缈的梦境;每一道奇异的和弦、每一段透着微妙的陌生感的抑扬顿挫,都令人仿佛看见一种幻象,那里满是异域情调,以及从未有人想象过的美妙场景。芬芳之气伴随着这阵金子般的音符;然后,头顶上方乍现了一道强烈的光,其色彩并不属于地球的光谱,且配合着号声不断变化,莫名地和谐。远方亮起火把的光芒,鼓点声在充满紧张悬念的空气中跳动着、逐渐接近。

不过,这艘可恶的桨帆船的目的地并没有卡特担忧的那么远,没过多久,他便看出舵手是直奔月亮而去的。此时的月亮是轮新月,随着他们靠近,明亮的月球表面越来越大,令人不快的古怪的陨石坑与山峰映入眼帘。桨帆船朝新月的边缘飞去,他很快就发现,它的目的地显然是月球那神秘未知的暗面,它永远都背对着地球,从未有哪个纯种的人类——也许入梦者斯尼尔瑞斯—科除外——曾经目睹它。船体越接近月球表面,上面的景象就越是令卡特不安。这里遍布着废墟,其大小与形状都让他反感。从山上那些废弃庙宇的外观看来,它们曾经供奉的对象绝不可能是什么健康得体的神明。而且,在那些对称分布的破败廊柱间,似乎潜藏着某种让人不欲深究的黑暗而深邃的信息。至于古时候这里的崇拜者长成什么构造、体形有多大,卡特始终不敢去推测。

从渐渐稀薄的迷雾及奇异的香气聚成的云烟中,走出了两列体型庞大的黑奴,都裹着色彩斑斓的丝绸缠腰布。他们头上绑有头盔似的火炬,由闪闪发亮的金属制成,上头燃着不知名的香膏,散发着缭绕成团的芬芳烟气。他们右手握着水晶权杖,尖端被雕成了眯眼睨视的奇美拉,左手则攥着长而细的银制小号,并且轮番吹奏着。他们戴着黄金臂环与脚镯,脚镯之间有金色的锁链相系,故而只能以庄重的步态行进。卡特立即看出,他们确实是地球幻梦境里的黑人,但他们进行的仪式、穿戴的服饰却并不属于那个地方。两列黑奴在距离卡特十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且当其止步时,每一个人都突然将小号举到了厚实的嘴唇前。接下来响起的,是一阵纷乱而狂喜的吹奏声;而更加狂热的,是接着黑奴们不知以何种奇妙技巧发出的与之应和的尖利叫声。

当桨帆船穿过西方的玄武岩柱时,天已经黑了,而前方不祥地涌来了终点的巨大瀑布的声响。瀑布的水汽奔腾而上,遮蔽了星空,湿润了甲板。在水流湍急的瀑布边缘,船体颠簸起来。但伴随着一声奇怪的鸣笛,船体猛地往前一冲,跳跃起来。卡特感觉了噩梦般的恐惧,仿佛整个地球都在坠落。巨大的船体无声地一划而过,像彗星般飞进广袤的太空。以前他从不知晓,整片以太中都潜伏着无形的黑色造物,它们雀跃腾跳、胡乱摆动着肢体,不怀好意地睨视路过之人,咧嘴狞笑,若有哪个活动的物体令它们好奇,它们还会伸出黏糊糊的爪子乱摸。它们是外神没有名字的幼崽,与它们同样盲目愚痴,体内只充斥着饥渴之欲。

接下来,在两只纵列之间,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踱步而出:它高大、纤细,长着一名古代法老年轻时的脸庞,穿着五光十色的长袍,戴着由内而外透出光芒的金制红白双冠,洋溢着一股明艳之气。这名王者般的人物阔步来到了卡特跟前,它那高傲的仪态、黝黑的外貌散发出一股吸引力,而这样的吸引力要么属于黑暗的神灵、要么属于堕落的大天使。它的眼中蕴藏着一丝慵懒的光芒,透着变化无常的光泽。它开口时,甘醇的话音间流淌出了柔美的乐曲,恍如忘川之水。

日落时分,商人们舔着长得过分的嘴唇,露出饥饿的目光。然后,其中一人去了底下的船舱,从某个令人作呕的隐蔽舱室中取来了一个罐子和装满盘子的篮子。接着,他们彼此紧靠着蹲坐在天篷底下,相互传递着熏肉大吃起来。他们还分给了卡特一块,但他发现这东西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让人倍感恐惧,于是趁无人留意的时候,将它扔进了海里。然后,他再次想起了船底那些看不见的桨手,好奇他们究竟是从何种可疑的食物中吸取营养,才产生了如此超人的体力。

“伦道夫·卡特,”它说道,“凡人不可见诸神,而你却偏偏来了。哨兵们早已汇报这个消息,而外神一边不满地咕哝,一边在盘踞着无人敢高声言其名的‘魔神之首’的黑暗终极虚空中,应和着尖利的笛声、盲目无知地翻滚闹腾。”

尽管这三名面带冷笑的商人不肯透露自己的企图,但卡特很清楚,他们必然和那股试图阻止他寻找梦中城市的势力是同伙。众所周知,在幻梦境,人群中混杂着不少外神的代行者,他们或者是人类,或者与人类略有差别,全都热衷于执行“盲目愚痴之神”的旨意,以换取他们那丑恶的灵魂及信使——“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青睐。所以卡特推断,这些头巾上鼓着包的商人一听说他在寻找卡达斯城堡中的诸神,便决心抓走他、把他献给奈亚拉托提普,以换取某种难以名状的奖赏。至于这些商人的故土在哪里,是在我们熟悉的这个宇宙,还是外面的可怖空间,卡特无从推测。他也无法想象,这些商人会在何等可怖的场所与“伏行之混沌”会面,以交付他换取回报。但他知道,凡是与人类近似的造物,都没有胆量靠近“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无形虚空中央的终极黑暗王座。

“为了一睹诸神在月下的云端起舞、啸叫的场景,贤者巴尔塞则登上哈提格-科拉山,从此没能踏上归途。外神在那里,而他们所行之事实为意料之中。阿弗拉特的辛尼格企图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而他的颅骨如今被做成了戒指,戴在了我无需言其名的那一位的小指头上。

在船底那看不见的桨手们异常有力的划动下,这艘恶臭之船不祥地掠过了所有那些曼妙的土地。天黑之前,卡特意识到舵手只可能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西方的玄武岩柱。虽然一些头脑简单之人说玄武岩柱的背后是灿烂辉煌的克修利亚,但聪明的入梦者都明白,它其实是通往一处巨大瀑布的门。在门后,地球幻梦境的海洋将直落而下,坠入虚无的深渊,穿越空无一物的太空,去往其他世界与星球;在那位于有序宇宙之外的可怖虚空里,“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在混沌之中饥饿地啃噬着,周围萦绕着鼓声与笛声,外神也围绕他跳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盲目、喑哑、晦暗、愚痴,他们的灵魂与信使奈亚拉托提普亦伴随在此。

“可你,伦道夫·卡特,勇敢面对了幻梦境中的一切阻碍,求索之心仍在熊熊燃烧。你并非为好奇心而来,而是为达成使命之心而来;你也从未对孱弱的地球诸神失却敬意,尽管是它们将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从你的梦中隐去,且它们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身微不足道的贪欲。实话说,它们贪恋那片由你的幻想生出的奇异美妙之地,于是立誓除了那座城,它们今后绝不以别的地方为住所了。

卡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身处一艘船甲板之上的天篷底下,周围恶臭盈鼻,而南海沿岸壮美的景色正以异乎寻常的高速从旁飞掠而过。他没有被绑起来,但附近站着三个皮肤黝黑的商人,正讥讽地咧嘴笑着。一看见他们头巾上鼓起的包,他就几乎要昏过去,正如从阴暗船舱里渗出的恶臭也令他头晕一样。他看见了从旁掠过的美妙的土地与城市,在过去的旧时光里,一位和他同样来自地球的入梦者——古老的金斯波特出身的灯塔看守人——经常谈及这些地方。他还认出了扎尔那庙宇林立的梯台,那里是被遗忘之梦的居所;认出了臭名昭著的撒拉伦城的尖塔,这座属于魔神的千妙之城由精灵拉西统治;认出了阴森的修罗花园,那是人们失之交臂的欢愉的归宿之地;还有水晶质地的双子海角,它们在空中合为一道光辉夺目的拱门,守卫着索纳—尼尔港口,那片受祝福的幻想之地。

“它们离开了位于秘境卡达斯的城堡,迁往了你的壮丽日落之城。白昼里,在那些由布满脉纹的大理石筑就的宫殿中,它们终日狂欢作乐;日落时分,它们则来到芳香四溢的花园,观赏由庙宇和柱廊、拱桥与以银为池的喷泉反射出的金色光环;还有那些宽阔的街道,两侧摆放着一列列花团锦簇的瓫缸与象牙雕像,其上微光闪耀。夜幕降临后,它们便登上露水沾湿的高阔台地,坐在斑岩雕成的长椅上瞭望星空,或是倚靠着苍白的栏杆,凝望这座城市北面的陡坡——那里有着许多老式的尖顶山墙,上面的小小窗户一扇接一扇亮起了家用蜡烛那柔和宁静的昏黄光芒。

黑色桨帆船在此停留的第三天晚上,一名令人心生不适的黑色桨帆船商人跟他搭了话,一边露出诡秘邪恶的笑,一边暗示他在酒馆里听说了卡特在打听什么。他似乎知道些不宜在公共场合谈论的秘密,所以,尽管他的声音无比令人反感,卡特还是觉得不该错过这么一个来自远方之人的消息。于是,卡特请他到楼上自己上锁的房间小坐,并且拿出了最后一点迷魅鼠酿的月亮树汁酒,好让他放下戒备畅所欲言。这名陌生的商人大喝特喝起来,但酒精丝毫没能打乱他脸上的笑容。然后,他取出了自带的奇异酒瓶,卡特发现它由一整块红宝石挖空做成,上面还刻着奇妙的无法理解的古怪花纹。他请卡特喝上一杯,而虽然卡特只抿了一小口,却感到天旋地转,体内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燥热。与此同时,他的客人一直在笑,嘴咧得越来越开。在卡特陷入一片黑暗前,最后看见的场景,便是那张黝黑龌龊的脸因为邪恶的狞笑而抽搐着,还有,那橘色头巾由于癫痫发作般的狂笑而被抖垮了,于是他额前隆起的包露了出来,是某种相当可怕的东西。

“诸神爱上了你的壮丽之城,从此不再以诸神的方式行事。它们忘记了地球上的那片高地,以及陪伴过它们年少时光的那些山。地球上不再有可称为神的神了,只有来自外太空的外神监管着被遗忘的卡达斯。伦道夫·卡特,忘乎所以的诸神正在你自己度过童年的那座遥远山谷中嬉戏。贤明的卓越入梦者哟,你梦得太妙了,妙到让梦境诸神走出了由全人类的想象共同构建出的幻境世界,进入了只属于你自己的幻境。你用自己童年时代的渺小幻想,建造出了一座曼妙程度超过了有史以来所有幻想之总和的城市。

接下来,伴随着南风吹来的奇特恶臭,散发着异域气息的黑色桨帆船静悄悄地驶过玄武岩防坡堤和高耸的灯塔,滑入了港口。不安的窃窃私语声在海边酒馆里散布开来,没过多久,头巾隆起的黑皮肤阔嘴商人便迈着短腿,成群结队地鬼鬼祟祟上了岸,找珠宝集市去了。卡特仔细打量了他们一番,发现瞧得越久,就越是厌恶这些家伙。后来,他看见他们带回了帕格的矮胖黑人,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黑人赶上了桨帆船。他不禁好奇,这些可怜的肥家伙是要被送去哪一方土地做苦工——又或者,根本就不是任何一片土地。

“地球诸神任由它们的宝座遍布蛛丝,任由领地被外神以其固有的黑暗手段掌控,这着实不妙。伦道夫·卡特,外神很乐意将混乱与恐惧施加与你,因为你就是它们苦恼的源头。然而,它们也知道,只有你能将诸神送回原来的世界。在那片属于你的半梦半醒的幻境之中,哪怕来自最深沉之夜的力量也无力插手。只有你能温和地将自私的诸神请出你的壮丽日落之城,令其穿越北方的幽暗天光,回到位于冰冷荒漠之中、秘境卡达斯之上它们惯于居住的地方。

卡特耐心等待来自巴哈那的船只期间——那船也许能带他前往奥瑞巴岛,岛上伫立着高大而荒芜的恩格拉内克山,山上就有神的石像——狄拉斯—利恩城见多识广的人们通常就在闲聊这些。他也没忘记前往那些远方来客经常出没的场所,打听一切关于冰冷荒漠中的卡达斯的传闻,或是问他们有没有听闻过那个坐落在台地之下、拥有大理石墙壁与银色喷泉的壮丽日落之城。不过,在这方面他一无所获。但有那么一回,当他说起冰冷荒漠时,他觉得某个斜眼的年迈商人露出了若有所知的古怪神情。听人们说,这个年迈商人常与可怖的石头村落做生意,后者位于冷原的寒冷沙漠之中,从未有哪个心智健康的人去过那儿,而到了夜里,还能远远望见那地方燃着邪恶的火光。传言甚至还说,他跟石头村落里一位不堪描述的高级祭司有来往,后者脸上蒙着一张黄色的丝制面具,孤身住在一座建于史前的修道院里。毫无疑问,这人既然能与那样的角色打交道,或许也去过冰冷荒漠,可卡特很快发现,向他打听也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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