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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伦道夫·卡特,以外神之名义,我饶你一命,并令你服从我的旨意。我命你找到属于你的日落之城,将昏昏欲睡、逃离职守的诸神送回正翘首等待着它们的幻梦境。你可以利用这些线索,它们并不难找:诸神那玫瑰色的狂热之气,超凡脱俗的号声、不朽的铙钹鸣击声;还有那个不论在清醒的世界、还是睡梦的深渊中,都在你的脑中挥之不去的神秘所在——它以消失的记忆留下的蛛丝马迹、失去重要而美妙之物的痛苦折磨着你——也不难找。它是你那些充满奇迹的日子的象征与遗迹,要找到它并不难,因为确凿无疑的是,它是那些奇迹凝聚而成的永恒的宝石,它的光芒照亮了你夜晚的道路。留心!你的这趟寻找之旅无需穿越未知的海洋,而是要回顾你熟悉的时光,回首婴儿时代那些明快而陌生的事物,回顾那些浸透了阳光和魔力、开拓了你年幼时的视野的旧日场景。

在狄拉斯—利恩的海边酒馆里,从那些商人与水手口中打探出这些消息可不容易,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更爱偷偷谈论那些黑色的桨帆船。再过一周,就该有一艘黑色桨帆船载着来自未知海岸的红宝石抵达这里了,而本地人都害怕它靠岸。从那种船上下来的商人长着夸张的阔嘴,包裹的头巾在额头上方有两处隆起,显得品位恶劣。而且放眼生物界,也再找不到比他们更小、更古怪的脚了。可最诡异的是,谁也没见过划船的桨手。这种黑船上的三排桨运作得十分迅速、精准、有力,让人感到异样;况且,商人们下船做生意的期间,这船要在港口停靠数星期,却没人见过桨手的踪影,这实在不对劲儿。这对狄拉斯—利恩的酒馆老板,还有杂货店老板和肉贩也不公平,因为他们没能往船上卖出一丁点儿货。黑船商人们只要金子,以及来自斯凯河对岸的帕格的矮胖黑奴。是的,金子,还有按斤两买的来自帕格的矮胖黑奴,那些外形令人反感的商人以及看不见的桨手只会带走这些,却从不向肉贩子和杂货店主购买任何东西。而且,当南风吹过港口,从那些桨帆船上飘来的气味简直无法形容。哪怕是老旧的海边酒馆里忍耐力最强的人,也要靠不断抽着最浓烈的烟草,才扛得住那股味儿。若是能从其他地方获得同样的红宝石,狄拉斯—利恩必然不会再容忍那些黑色桨帆船,可惜寻遍地球的幻梦境,你也找不到出产同等宝石的地方了。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它来自你的所见,伦道夫·卡特,当护士第一次在春日里用小车将你推到户外时,你看见的场景;而它们也将是你在生命尽头最次一次带着爱意、用记忆之眼回顾的事物。还有长年荫翳笼罩的古老的塞勒姆,幽灵般的马布尔黑德那层层上行、爬进往昔几百年旧时光的岩石峭壁;还有从马布尔黑德的牧草地隔着港口迎着夕阳遥遥望去时,塞勒姆那些塔楼与尖顶映出的光辉。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线上腾起了一团烟雾,然后,狄拉斯—利恩的黑色高塔映入眼帘。这座城主要由玄武岩建成,从远处看去,那些细瘦而棱角分明的高塔有点儿像巨人堤,阴暗的城市街道也并不怎么吸引人。那里有无数座码头,每座码头附近都有许多阴沉的海边酒馆,城里也挤满了来自地球上每一块陆地的古怪水手,还有一些水手甚至据说来自地球以外的地方。卡特跟身穿古怪袍子的水手打听了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内克山,发现他们对该地颇为熟悉。奥瑞巴岛上有个叫巴哈那的港口,船都从那儿驶来狄拉斯-利恩,而再过一个月,这里便有艘船要返航了。抵达那码头后,只需再骑斑马走两天就能到恩格拉内克山。但没几个人见过诸神的石像,因为它位于恩格拉内克山极难攀登的一侧,底下只有悬崖峭壁与充满险恶熔岩的山谷。过去,诸神曾被居住在山那一侧的凡人触怒,并向外神诉了苦。

“还有普罗维登斯,它古雅而倨傲地坐落在蔚蓝港口上方的七座山丘之上,层层叠叠的绿色台地通往堪称活古董的教堂尖塔与城堡;还有纽波特,它像生魂一般从如梦如幻的防波堤向上攀爬。还有阿卡姆,它拥有覆着青苔的复折屋顶以及城后崎岖起伏的草原;还有古旧的金斯波特,那里有老掉牙的一簇簇烟囱、废弃的码头与悬垂的山墙,由高高的峭壁与雾气缭绕、浮标漂于其上的海洋构成壮美的景观。

清晨,卡特加入了一伙乘大篷车前往狄拉斯—利恩的商旅,他们准备贩卖乌撒的纺羊毛以及产自本地农场的卷心菜。接下来的六天里,伴随着叮叮当当的车铃,他们沿着斯凯河畔的平坦道路前行,夜幕降临后,有时在古色古香的小渔村旅店留宿,有时就在星空下安营扎寨,聆听平静的斯凯河上飘来船夫们断断续续的歌声。这一带的乡间风景曼妙,满眼皆是绿油油的树篱与丛林,还有优美如画的尖顶小屋与八角形风车。

“康科德那些凉爽的山谷,朴茨茅斯的鹅卵石小巷,新罕布什尔那些衰落的乡村公路——路侧有巨大的榆树林,掩映着白色的农舍墙壁与嘎吱作响的吊桶杆。格洛斯特的盐码头(注:可能是用于盐贸易或相关产业的码头)与特鲁罗那迎风飘扬的柳树。遥望北岸区一带的山丘之外,能看见由尖顶房屋构成的镇子与更多的山丘;还有位于罗得岛偏远地区那些巨岩背阴处的寂静无声的石头坡道、青藤覆盖的低矮小屋。海洋的气息与原野的芬芳;黑暗树林的魅力,以及黎明时分的果园与花圃的赏心悦目。伦道夫,这些就是你的城市:因为它们就是你。新英格兰孕育了你,将流淌不休、永不消亡的美妙注入了你的灵魂。这种美妙经过长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如今已是日落时分,于是,在一条从高处俯瞰城市的陡峭小巷上,卡特找了间古老的旅舍落脚。他走到屋外的阳台上,俯视由红色屋顶组成的海洋、鹅卵石铺就的道路以及远处赏心悦目的原野,在斜晖中,一切都显得甜美而充满魔力。他敢发誓说,若非记忆深处有座更伟大的日落之城在激励他探究未知的危险,也许他真愿意在乌撒城驻留一辈子。薄暮之中,那些刷成粉色的山墙被映成了神秘的紫罗兰色,而昏黄的小小灯火开始在老旧的格子窗里一盏接一盏浮起。山上的神庙响起悦耳的钟声,斯凯河对岸的草原上方,第一颗星闪烁起了柔弱的光辉。夜幕降临,歌声随之飘来——在乌撒城镶嵌金丝的阳台与铺成棋盘花纹的庭院对面,一些琵琶演奏者正在歌颂古老的时光,卡特朝他们点头致意。也许,就连乌撒的猫儿叫唤起来也是甜美动人的,可大部分猫儿不知在哪儿大吃大喝惯了,既肥胖又不爱出声。一些猫会偷偷前往只有它们知晓的秘密国度,村民们说那地方位于月亮的暗面,而猫儿是从高高的屋顶上跳过去的。但是,一只黑色小猫爬上楼,跳上卡特的膝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与他玩耍起来。最后,当他垫着填有令人昏昏欲睡的香甜草叶的枕头,在小小的长椅上躺下,它便在他的脚边蜷起了身体。

“看吧!透过那扇窗户,就能看到永夜的群星在闪耀。即便此时此刻,它们也在你早就熟悉并珍藏于心的风景的上空发着光,吸收着那些地方的魅力,好让自己能在梦中的花园上方闪耀得更加明艳动人。其中有心宿二正在特里蒙特街的屋顶上方眨着眼,从你位于灯塔山的窗户就能看见它。在那些星辰之外,是豁开大口的深渊,我那盲目愚痴的主人就是从那里派出我的。有朝一日,你或许也会穿越那些星辰,不过,倘若你是明智之人,就该当心避免这种愚蠢的行为。因为,在所有曾经去过那里并且返回的凡人当中,只有一人在目睹了虚空中砰砰撞击、张牙舞爪的可怖之物后,仍然没有神志失常。那些狰狞可怖的渎神之物彼此噬咬,只为争夺空间,其中体形较小的那些,邪恶程度甚至超过了体形庞大的。有些家伙曾经试图把你送到我的手中,但你该明白我本人对你并无恶意;其实,若非我在别处有事缠身,并且相信你一定自有方法,我必定早已对你施以援手了。所以,你要回避那片外太空的地狱,一心想着少年时代美好宁静的事物。去寻找你的壮丽之城吧,逐出变节的诸神,温和妥当地将其送回属于它们自身年少时光的地方,后者也正不安地等候它们归来。

说完这些,阿塔尔已经昏昏欲睡,于是卡特轻轻将他扶到了嵌饰乌木的卧榻上,还替他把长胡子端庄地拢在了胸前。当他继续上路时,发现身后已经没了刻意压低的颤音,不免觉得奇怪:那些迷魅鼠怎么放弃窥探了?接着,他注意到乌撒城里毛皮油亮、悠然自得的猫全都在津津有味地舔着自己的脸,然后回想起当他专心致志地与老祭司谈话时,曾隐约听见神庙底层传来怒叫与猫儿咆哮的声音。他还想起,之前在外面的鹅卵石街道上,一只格外无礼的年轻迷魅鼠曾用饥饿而邪恶的目光打量一只黑色幼猫。他在这世上最爱的莫过于黑色幼猫了,于是趁毛皮锃亮的乌撒猫洗脸时,俯身温柔地抚摸了它们。想到好打听的迷魅鼠不能陪伴他接下来的旅程了,他也并不伤心。

“我替你准备好的方法,甚至比追溯模糊的回忆更加容易。看好!这里来了一只巨大丑陋的夏塔克鸟,牵引它的是一名奴隶,为你的神志健全着想,奴隶隐形了。骑上去,准备好——对!黑人尤加什会扶你爬上这只遍体鳞片的怪物。朝着南边那颗紧挨天顶、最明亮的星辰去吧——它是织女星——两个小时后,你就将抵达日落之城的台地的正上方。朝那颗星去,直到你听见高空的以太中传来一阵缈远的歌声。它的源头比潜伏着疯狂的高空更高,所以一旦听见第一个音符,你就要立即勒住夏塔尔的缰绳,然而回望地球。这时,你会看见伊雷德—纳永不熄灭的祭坛之火正从神圣的庙宇之顶发出光亮。那座神庙就位于你朝思暮想的日落之城中,所以,在你被歌声引诱、迷失方向之前,直奔向那火光吧。

不过,阿塔尔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奥瑞巴岛,只是建议卡特沿着于桥梁下汩汩歌唱的斯凯河去往南海。乌撒的居民谁也没去过奥瑞巴岛,但那边时有商人划着船或是驾着骡子拉的大篷车和二轮马车过来。岛上有一座名为狄拉斯—利恩的大城市,可它在乌撒名声不佳,因为有一种黑色的三排桨帆船常去那里,出售来自无人知晓的海岸的红宝石。乘这些帆船来和珠宝商交易的客商都是人类,或者说基本是人类,可从来没人瞧见过船上的桨手。在乌撒人看来,和来历不明、桨手见不得人的黑船做生意可不是什么好事。

“当你靠近那座城时,去往那道高处的护墙,你曾经站在那里瞭望底下延伸开的美景。同时,你要用力戳夏塔克鸟,让它大叫出声。坐在芳香四溢的台地上的诸神会听见这叫声,认出它来,然后心生乡愁。它们此刻看不到卡达斯上那阴森的城堡,看不见空中由永恒的星辰构成的红白双冠,而你那座城市的所有美景加起来也抚慰不了这份失落。

在那样的村子里,也许能打探到不少诸神的消息,而那些继承了他们血脉的人,或许也具备些许对寻神者有用的回忆。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因为神灵不喜欢被凡人认出,因此你找不到任何一个有意目睹过它们真容的人。早在卡特产生攀登卡达斯山的念头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些人往往抱有易被周围人误解的古怪而崇高的想法,会传诵某些哪怕在幻梦境中也与众不同的遥远之地与花园,因此被普通人嘲笑为愚蠢。而透过他们的言行,他也许能打探到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是关于被诸神藏匿起来的那座壮丽日落之城的线索。此外,在某些情况下,你兴许还能挟持某位神灵的爱子作为人质,甚至趁某位年轻的神乔装居住在凡人之中、以某位秀丽可人的少女为妻时,抓到它本尊。

“然后,你必须骑着夏塔克鸟降落在它们当中,让它们看见、摸到这令人生厌的马头鸟。与此同时,你要把秘境卡达斯的情况详述给它们听:你刚刚离开那个地方,那些无边无际的巨厅是多么孤独、黑暗无光,而它们过去常在那里带着超凡的狂喜跳舞、纵欢。夏塔克鸟也会以自己的方式对它们倾诉,但这么做只能唤起诸神对旧时光的回忆,并不能劝服它们。

卡特立刻想到,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寻找诸神的踪迹。人们知道,地球诸神中年纪较轻的常以人类女子为偶,故而在卡达斯所在的冰冷荒漠的边境,居住于那一带的农民必然都拥有他们的血脉。既然如此,要找到冰冷荒漠,就必须先看看恩格拉内克山上的石像,认清它们的特征;然后,就在人群中仔细地辨认寻觅这些特征。如果在某一群村民中,这种特征尤其普遍,那诸神必然就栖居在附近,而该村周围的砾石荒地里一定伫立着卡达斯。

“你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向离家出走的诸神讲述它们的故乡与青春,直到它们泫然欲泣,问你如何找到它们已经遗忘的回家之路。这时,你就可以放开在旁等候的夏塔克鸟,让它发出思乡的叫声、朝天空飞去。诸神听见这叫声,就会发出古老的欢笑,雀跃而起,以神灵特有的姿态昂首阔步地跟在那可憎的鸟儿身后,穿过天上的深渊,朝卡达斯那些熟悉的高塔与穹顶建筑而去。

接着,卡特干了件捣蛋的事,给这位心地单纯的主人灌了大量从迷魅鼠那儿得来的月亮树汁佳酿,结果老人变得不负责任地长篇大论起来。可怜的阿塔尔失去了戒心,滔滔不绝地讲起了禁忌的话题:一些旅行者说,他们发现在南海奥瑞巴岛的恩格拉内克山中,坚硬的岩石上刻有巨大的雕像,并暗示这些石像兴许是地球诸神过去在山巅于月下起舞之时,照着自己的样貌刻下来的。他还打着嗝说,石像刻画的样貌非常古怪,极易辨识,无疑就是正统神族的外貌特征。

“之后,壮丽的日落之城就归你了,你可以永远珍惜它、居住在那里。地球诸神将再度从它们惯有的位置上统治人类的梦境。现在出发吧——铰窗已经打开,群星正在外等候。你的夏塔克鸟已在不耐烦地呼哧作响、吃吃大笑了。穿过黑夜,奔向织女星。但听见歌声时,就务必调头。切莫忘记我的提醒,否则不堪想象的恐怖会将你吸进充满尖叫与恸哭的疯狂深渊。谨记外神的存在:它们伟大、盲目而可畏,潜伏在外太空的虚空中。像它们这样的神灵,你最好避开。

卡特被阿塔尔泼了冷水,又没能从《纳克特抄本》及《玄君七章秘经》中获得多少帮助,很是失望,但并未心灰意冷。他先是问了问老祭司,是否知道自己曾站在栏杆后、从台地上望见的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心想兴许不借助诸神的帮助也能找到那里,可阿塔尔也无可奉告。阿塔尔说那地方很可能是他独有的梦境,而非多数人熟知的通常的幻梦境;由此还可以设想,它或许位于另一个星球。若真如此,即便地球诸神乐意,也无法为他指引方向了。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关于那地方的梦境戛然而止了,这显然说明该地是地球诸神不愿他找到的存在。

“嘿! Aa-shanta' nygh!启程吧!将地球诸神带回秘境卡达斯之上的栖息地,然后向整个宇宙祈祷:你再也不要遇上我的千种化身之中的任何一种!别了,伦道夫·卡特,此外要当心:因为我是奈亚拉托提普,伏行之混沌!”

在旧神之庙,顶部雕有纹饰的圣殿中,阿塔尔静坐于象牙讲坛之上。他已有足足三百岁高龄,却依然思维敏捷、记忆清晰。从他口中,卡特得知了许多关于诸神的事情,可主旨无外乎几点:它们其实仅是地球的神灵,只能以绵薄的力量统治地球的幻梦境;在别处,它们便既无能耐也无领地了。阿塔尔说,它们在心情好的时候,或许还会留心一下人类的祷告;可凡人绝不能妄动一个念头——进入冰冷荒漠、登向它们位于卡达斯之顶的缟玛瑙城堡。幸亏没人知道卡达斯伫立在何处,毕竟,攀登卡达斯之人会付出惨痛的代价。阿塔尔的同伴、贤者巴尔塞仅仅因为爬上了众所周知的哈提格-科拉山的峰顶,就一面尖叫一面被一股力量拽进了天空。换作秘境卡达斯——若有人找得到它的话——后果只会更加严重。因为,尽管凡人有时能战胜地球诸神,但他们还受到外来之神的庇护,对后者人们更是不谈为妙。有史以来,外来之神至少两度在地球原始的花岗岩上留下了印迹:一次是在远古时代,这是人们依据《纳克特抄本》中老旧得难以辨识的章节中的一幅图画作出的猜测;另一次,则是贤者巴尔塞为目睹诸神在月下起舞、从而登上哈提格-科拉山顶时看见的。因此,阿塔尔说,除了向诸神发出得体的祷告之外,人们最好不要打扰它们。

于是,伦道夫·卡特头晕目眩地紧抓着丑陋的夏塔克鸟,一边尖叫一边腾入空中,飞向北方散发着蓝色寒光的织女星。他只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密集而混乱的塔群,那噩梦般的缟玛瑙城堡,那扇窗户仍然在地球幻梦境的大气与云端之上,寂静而孤独地散发着惨白的光芒。巨大的息肉状的可怖之物在一旁的黑暗中滑过,许许多多看不见的蝙蝠在他周围振翅,但他依然紧拽着长满鳞片、令人厌恶的马头鸟的鬃毛。群星正嘲讽般地起舞,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变换位置,组成苍白的象征着灭亡的形状,而这些形状过去也许从未有人见过并为之胆寒。就连以太构成的风呼啸而过时,都带着来自宇宙之外的缥缈的黑暗与孤独。

中午时分,他穿过了尼尔城宽阔的主街,他曾来过这里一次,也因此成了有史以来朝这个方向走得最远的入梦者。没过多久,他便踏上了横跨斯凯河的宏伟石桥,一千三百年前人们建造这座桥时,曾在中央的桥柱里封入活人作为祭品。过桥之后,猫儿频频映入眼帘,说明这里已是乌撒城的地界了(这些猫发现了跟踪他而来的迷魅鼠,纷纷弓起了背),因为这座城市有条古老的重要法律:任何人不得杀猫。乌撒城郊区风光怡人,有绿色的小巧房屋,用整齐的篱笆围起来的农田;但城区本身也很迷人,有老式的尖顶和高层的悬檐,数不尽的烟囱帽,还有狭窄的山间小径——若是那些优雅的猫群在小径上腾出些空位,你还能看见路上铺着古老的鹅卵石。若隐若现的迷魅鼠引走了一些猫,于是卡特正好从中穿过,径直朝朴素的旧神之庙走去。那里便是传说中的祭司以及古老卷宗所在的地方。它位于乌撒城的最高峰,是一座覆满常青藤的圆形石塔,而他一进塔,便找上了长老阿塔尔——他曾经登上位于砾石沙漠中的禁地、哈提格-科拉山的顶峰,并且活着归来。

这时,在前方闪闪发光的天顶上,似乎要出现什么征兆似的陷入了寂静。所有的风和可畏之物都悄悄溜走了,就像黑夜的造物会在黎明来临前隐去。一团星云诡异地浮现在视野中,颤抖着发出波浪般的金色光束,其间怯生生地响起一段依稀的旋律。那缥缈的曲调低回地嗡鸣着,全然不属于我们的星系与宇宙。旋律越来越响亮,夏塔克鸟则竖起耳朵,猛地向前俯冲。卡特也不禁俯身倾听着每一段音符。那是一首歌,却并非出自任何造物的嗓门。歌唱它的,是黑夜与众多天体;在太空、奈亚拉托提普与外神诞生之际,它就已经很古老了。

卡特恰如其分地绕开了这地方,同时听见身后回荡着胆子较小的迷魅鼠受惊的颤音,但并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他知道它们会跟踪自己。毕竟,你总会习惯这些小东西喜欢窥伺的怪癖。当他到达森林边缘时,天色半明半暗,但正渐渐转亮,故而他知道现在是破晓时分。延伸向斯凯河的沃野之上,一道道房屋烟囱中正冒着滚滚烟雾。放眼望去,这片处处是篱笆、耕田和茅草屋顶的土地一派祥和。有一次,他在一间农舍的水井边停下,舀了杯水喝,这时,所有的狗都对着他身后恐惧地吠叫起来,因为几只迷魅鼠正偷偷摸摸地从草地中爬过来。在另一栋农舍前,主人刚刚起床,他便向他们打听了诸神之事,以及他们是否常在雷利安山的顶峰跳舞。可农夫与其妻子只是比划了个旧神之印,然后告诉他怎么去尼尔城与乌撒城。

夏塔克鸟越飞越快,卡特的腰也越弯越低,沉醉在了来自陌生深渊的奇迹当中,在来自天外的魔力的透明漩涡中打起了转儿。他想起了奈亚拉托提普的警告,却为时已晚:那名魔神的使者曾轻蔑地提醒他,要当心这阵致人疯狂的歌声。奈亚拉托提普向他指明了通往安全之地、通往壮丽的日落之城的道路,却只是为了捉弄他;黝黑的魔神使者向他透露了出走的诸神的秘密,却只是为了嘲弄他,因为它自己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导它们踏上回家之路。毕竟,只有疯狂与虚空的狂乱复仇,才是奈亚拉托提普送给肆意妄为之人的唯一礼物。尽管卡特拼命让令人恶心的坐骑调头,夏塔克鸟却只是眯着双眼、吃吃笑着,不屈不挠地兀自往前冲。它沉浸在恶毒的喜悦中,拍打着光滑的巨型翅膀,朝着不洁的深坑飞去,而那里是任何梦都未曾触及过的地方:最低处的混沌中,终极的、没有固定形体的毁灭者在无限的中央翻腾冒泡、恶毒咒骂着,它正是盲目愚痴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讳无人敢说出声来。

于是伦道夫谢过迷魅鼠,它们也朝他发出了友善的颤音,并且又给了他一杯月亮树汁液酿成的酒。然后,他便穿过被磷光点亮的森林,向另一头出发了。在森林的对面,斯凯河沿着雷利安山的山坡汹涌直下,而哈提格山、尼尔城与乌撒城点缀着平原。一些好奇心作祟的迷魅鼠潜伏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跟在后头,只因想知道他会遭遇些什么,好回去把故事讲给同族听。离开村庄愈远,周围的巨大栎木就愈是粗壮,然后他细心留意起了一块林地,那里的栎木格外细弱,要么虽未倒下却已枯死,要么是在茂密得反常的真菌、腐烂的霉菌与倒下的糊烂死树之间慢慢死去。只要看见那块林地,他就会远远避开,因为那里放置着一块巨大的石板,所有壮着胆子靠近过这块石板的人都说,它上面有一圈约三英尺宽的铁环。迷魅鼠们会联想起那片覆满苔藓的古老巨石圈,以及石圈可能是为何种目的而立,因此从不在带铁环的巨石板附近逗留,因为它们知道有些东西虽已被淡忘,却未必已经死去;况且,它们可不想看见这块石板缓慢又从容地升起。

凶恶的怪鸟只是一味服从着邪恶使者的命令,不停朝前猛冲。它穿过了一群群在黑暗中潜伏、跳跃的丑陋怪物,以及一群群徒然漂浮着张牙舞爪、胡乱抓挠的东西,它们都是外神的无名幼崽,与他们一样盲目愚痴,饥渴是其唯一具备的感受。

接着,一只年事已高的迷魅鼠回忆起了一桩不为人知的往事。它说,在斯凯河对岸的乌撒城中,至今仍然保存着世上最后一部《纳克特抄本》——该抄本古老得超乎想象,出自清醒世界已被遗忘的北方王国之人的手笔。后来,当体表多毛、嗜食人肉的诺弗刻人攻陷庙宇之城奥拉索尔、杀光了洛玛尔大陆上所有的英雄时,这些抄本被带进了幻梦境。它说,抄本中讲述了许多诸神的事迹;此外,乌撒城还有人目睹过神迹,甚至有一名老祭司曾经攀登上高山,只为亲眼看见它们在月下的舞姿。他失败了,不过与他同行之人成功了,却遭受了不可言说的灭顶之灾。

来自黑夜与天体的塞壬之歌变成了一阵咯咯低笑与歇斯底里的声音,布满鳞片的可怕怪物则背负着无助的卡特,一边发出可笑的吃吃声,一边坚定不渝、不屈不挠地继续向前飞。它风驰电掣般地划破最外层空间的边缘,跨越最缈远的深渊,将群星和属于物质的国度甩在了身后,如流星般穿过荒凉的无形之地,朝着时间之外那不可想象、漆黑无光的场所而去:在那里,在低沉模糊、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利单调、受诅咒的呜咽般的笛声中,黑暗而无定形的阿撒托斯在贪婪地啃噬着。

迷魅鼠从隐蔽的地穴和蜂窝状的树干中成群结队而出,直到整片光线晦暗的空地上聚满了它们一族。一些脾气较冲的迷魅鼠令人不快地蹭过他的身体,有一只甚至可恶地轻咬了他的耳朵,但它们中的长者很快便制止了这些不守规矩的小辈。智者议会的成员认出了来客,于是拿出发酵过的树汁,请他饮下——这种汁液出自一棵与众不同的树,是由月亮上的人播下的种子长成的。然后,卡特一边彬彬有礼地喝着树汁酒,一边与它们展开了一场非常怪异的对话。不幸的是,迷魅鼠也不知道高山卡达斯在哪里,它们甚至拿不准冰冷荒漠是在我们的幻梦境之中,还是位于别的梦境。四面八方均传来过关于梦境诸神的消息,可以这么说,比起谷地,你更容易在高山之巅看见它们,因为当明月悬空、云彩飘在脚下时,诸神会在山顶跳起怀旧的舞蹈。

向前……再向前……穿过尖叫声、咯咯狂笑与充斥着黑暗造物的深渊——接着,福至心灵一般,一个来自缥远的距离之外的念头传进了面临末路的伦道夫·卡特的脑海。奈亚拉托提普捉弄他的计划过于周密,反而留下了破绽:因为他曾提起有那么一种存在,没有任何冰冷的恐惧可以将其抹去。家乡——新英格兰——灯塔山——清醒世界。

巨大树干之间由树枝纠缠形成的低矮通道散发着磷光,卡特穿梭其间,效仿迷魅鼠的样子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聆听回音。他记得,在森林的中央附近有一个迷魅鼠村庄,那儿有一圈布满苔藓的巨石,圈内是一片空地,曾经居住着更古老、更可怕但已被遗忘的造物。于是,他加快脚步朝那儿走去。沿途他看到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真菌,而越是靠近古老造物曾于其间舞蹈、祭祀的可怖巨石圈,真菌似乎就越是养分充足、欣欣向荣。最后,粗大的真菌散发出的明亮光线照亮了一堵不祥的绿灰色巨物,它拔地而起、高耸着穿过森林的顶部,一眼望不到头。这便是巨石圈中最近的一块巨石了,而卡特知道,迷魅鼠的村庄已经近在咫尺。他继续发出颤动的声响,然后耐心地等待;终于,他得到了回应:他感到周围浮现出许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那正是迷魅鼠,在你看见它们滑溜溜的棕色瘦小身躯之前,往往先会发现它们古怪的眼睛。

“因为你要知道,那座奇妙的黄金与大理石之城,仅是你少年时所见与所爱的一切的总和……它是美好的荣光,来自波士顿在夕阳下闪耀的山坡屋顶与朝西的窗户;来自花香四溢的公共用地、山间的巨大穹顶,还有山墙与烟囱交错、多座桥梁横跨其上的查尔斯河昏昏欲睡地流淌其间的紫罗兰山谷……这种美妙经过多年回忆与梦想的铸造、结晶、打磨,化作了你那座由层层台地构成、欲现还休的奇妙日落之城。若要寻找那些配有奇异的瓮缸、雕花栏杆的大理石护墙,最终走下漫无尽头的扶手阶梯,去往那座拥有宽阔的广场、五光十色的喷泉的城市,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

扭曲的林木构成了交织的隧道,低矮的巨大橡木枝杈彼此纠缠着摸索延伸,上面长着奇异的真菌,闪烁着暗淡的磷光。这些小径上居住着鬼鬼祟祟、举止神秘的迷魅鼠。迷魅鼠知道幻梦境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对清醒世界也略知一二,毕竟迷魅森林中有两处与人类世界接壤,不过,如果言明这两处的位置,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但凡有迷魅鼠出没的地方,总会存在一些难以解释的传言、离奇之事和失踪案件,好在它们无法离开幻梦境太远。可在幻梦境周边的土地上,它们能来去自如,小小的棕色身躯避人耳目地飞掠而过,把耸人听闻的传言带回心爱的林中居所,以消磨时光。它们大多住在地穴里,但也有一些以巨树的树洞为宅;尽管它们基本以真菌为食,可传闻说,它们也有那么一点爱吃肉——不论是实体之肉,还是精神之肉——毕竟,确实有许多入梦者进入迷魅森林后就再也没出来。不过,卡特倒不怕这个,因为他有多年的入梦经验,已经学会了它们那拍打般的语言,还与其缔结过几次协约:过去,在它们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位于塔纳利亚丘陵之外、欧斯-纳尔盖山谷中的壮丽城市塞勒菲斯——那儿每年有一半的时间由伟大的王者库拉尼斯统治,而他在现实世界中叫的是另一个名字。库拉尼斯正是那三个穿越星际深渊然后又折返回来的灵魂中的一个,而且他是唯一一个仍然保持头脑清明的。

向前,向前,再向前,头昏脑涨地穿过黑暗、奔向终极的毁灭,沿途都是盲目的触手在胡乱挥舞、黏滑的口鼻在乱拱,还有无名的造物在连绵不断、此起彼伏地嗤笑。可那个印象、那个念头已经浮上脑海,伦道夫·卡特非常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仅仅是在做梦,而且,在作为幻梦境背景的清醒世界的某个地方,属于他早年的那座城市依然存在。那句话又在耳边回荡起来:“你只需在脑海与想象中回顾自己那令人感念的少年时期。”回头——回头——四面八方皆是黑暗,但伦道夫·卡特仍然可以回头。尽管奔涌的浓厚黑暗攫住了他的感官,但伦道夫·卡特可以回头、移动。他可以动,而且只要他愿意,就能从奉奈亚拉托提普之命背着他冲向灭亡的夏塔克鸟的身上跳下去。他可以不畏惧下方那属于夜晚、张着大口的无底深渊,纵身一跃——那里虽然充满可怖之物,但也可怕不过潜伏在混沌中央等候着他的不可名状的灭顶之灾。他可以回头、挪动、往下跳——他可以——也会这么做——他会的——

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对卡特谆谆劝告,可为了再次见到那座壮丽的日落之城,回想起它的一切,走进它,卡特仍然决心前往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寻找诸神,不论它在何方。他知道,这趟旅程必将诡谲而漫长,诸神也会横加阻挠;但他在幻梦境待得够久,积累了许多颇有用处的经验与手段,总能帮到自己。于是,告别时他请求祭司们给予他祝福,然后便一边精心规划着路线,一边勇敢地迈下了通往深眠之门的另外七百级台阶,朝迷魅森林走去。

面临毁灭的入梦者不顾一切地从巨大的马头怪物背上纵身一跃,坠落时穿过了无穷无尽的虚空,其中充斥着具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一个个纪元翻腾而过,一个个宇宙诞生又死去,恒星变成星云,星云化作恒星,而伦道夫·卡特仍在充满有感知力的黑暗物质的无穷虚空中下坠。

在浅眠之中,他走下了通往火焰洞窟的七十级阶梯,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二位祭司摇晃着戴了红白双冠的脑袋,发誓说这么做只会害死他的灵魂。他们指出,诸神已经彰显了它们的意志,继续纠缠实属不妥。他们还提醒道,不仅从未有人去过神秘的卡达斯,就连它在哪个空间也没人猜测过;它究竟位于我们星球周围的幻梦境,还是某个环绕在南鱼座α星或毕宿五星周围的幻梦境,无人知晓。倘若它在地球的幻梦境中,尚有到达的可能;但是,自太初以来,仅有三个纯粹的人类灵魂曾经穿越黑暗且充满诅咒的深渊,去往其他星球的梦境然后返回,且三人中有两人都发了疯。那样的旅程沿途尽是不计其数的危险,而且,在有序的宇宙之外,连梦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还有最为可怖的危险造物以不可言说的方式呓呓乱语着。这个没有固定形体的终极祸害就在混沌的最深处,一切无限的中心,一边咒骂一边翻滚沸腾——它就是无边无际的“魔神之首”阿撒托斯,其名无人敢提及。在超出时空之外、凡人难以想象的无光之所,在令人发疯的邪恶鼓声与尖细单调的受诅咒的笛声中,它饥饿地啃噬着;伴随这股可憎的鼓笛声,还有巨大的至高神们——盲目、喑哑、蒙昧、愚痴的外神——以缓慢、笨拙、荒唐的步伐舞动着,它们的灵魂与信使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

然后,在缓慢爬行的永恒进程中,宇宙的终极循环再一次徒劳无果地“完成”了,接着,万物便又变回无数劫之前的状态。物质与光再度重生,在宇宙中一切如初;彗星、恒星与行星雨后春笋般地涌现、迸发新生,但没有任何存活下来的造物来告诉它们,它们曾经存在又消失、存在又消失过,永远地周而复始,回到不是原点的原点。

无论是在落日余晖下闪闪发亮的街道,还是于古老的铺瓦屋顶之间若隐若现的山间小径,都令卡特无比渴望,备受折磨。不管是梦是醒,这些画面都挥之不去,于是他最终下定决心,将开启一段从未有人尝试过的大胆求索之旅,勇闯黑暗的冰冷荒漠——云封雾锁的秘境卡达斯就坐落在那里,空中悬挂着人类未曾想象过的群星,山上藏匿着秘密以及诸神那夜色笼罩的缟玛瑙城堡。

然后,不断坠落的卡特的视野中再度出现了天穹,出现了风,还有一道耀眼的紫光。这里有诸神,有各种存在,有种种意志;有美与邪恶,还有被夺走了猎物的恶夜发出的嘶吼声。因为,卡特关于童年的念想与幻象熬过了未知的终极循环,现在,一个新的清醒世界与备受珍爱的旧日城市已被重建,好承载这份念想与幻象。是紫色雾气希纳克从虚空中替他指了路,古老的诺登斯也从无迹可寻的深渊中发出低哮,为他指引了方向。

第三次,他仍是来不及走下阶梯、前去游赏那片寂静的日落之城就已醒来。这时,他向隐而不现的梦境诸神做了一次漫长又殷切的祷告——在无人踏足的冰冷荒漠之中,他们变幻莫测地凌驾于秘境卡达斯的云层之上。可梦境诸神既未答复,也没有放松束缚的迹象。他又在梦中向诸神祈祷,通过蓄胡须的祭司纳什特与卡曼-塔进行献祭——二位祭司的洞窟神庙饰有火焰状的廊柱,就位于通往清醒世界大门的不远处——但仍未获得任何祥瑞之兆。然而,他的祈祷似乎收到了相反的效果,因为在初次祷告之后,他就彻底梦不见那片壮丽的城市了,仿佛过去三次得以窥见它,也只是偶发的意外,出于神灵的疏忽,实则违背了诸神的安排或意愿。

星辰膨胀、化作拂晓,拂晓中又喷涌出金色、绯红与紫色,而卡特依然在下坠。彩带般的光束击退了来自外太空的恶敌,嚎叫声随之撕裂了以太。奈亚拉托普斯快要追赶上猎物,却被阻挡在外,它那些无形的可怖爪牙都被强光灼烧成了灰色的尘埃,与此同时,须发灰白的诺登斯发出了胜利的咆哮。终于,伦道夫·卡特真切地降落在了通往他的壮丽之城的宽阔大理石阶梯上,因为他再度来到了孕育他本人的美丽的新英格兰。

他知道,那座城对他而言一定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尽管他也说不清自己曾在哪个轮回、哪具躯体中认识了它,抑或当时是在做梦还是清醒。它隐约唤起了一段遥远的、已遭遗忘的早年记忆,那些神秘的日子里充满了奇迹与喜悦,无论黄昏还是薄暮,都回响着热烈的笛音与歌声,如先知预言般指示着前方,开启通往更加壮丽的奇景的仙境之门。可每一夜,当他站在高高的大理石台地上,身处奇异的花缸与雕栏之间,俯瞰那座城静默的日落美景,体会它那不似尘寰的氛围时,都能感受到专横的梦境诸神施加于他的束缚。因为他无法离开那片高地,即便眼前就有无穷无尽的宽阔阶梯,通往那些透着古老魅力、仿佛在诱人前往的四通八达的街道,他也无法迈步下去。

清晨的管风琴发出无数道奏鸣,山间议会大厦的巨大金色圆顶投下黎明的耀眼光辉、穿过紫色的窗玻璃,在这片旋律与光芒中,伦道夫·卡特大叫着跳起,在他位于波士顿的寓所中醒来。鸟儿在看不见的花园中鸣唱,他祖父一手栽种的葡萄藤架上飘来了令人怀念的芬芳。经典式样的壁炉架、雕花的飞檐与纹样奇特的墙壁无不散发着美妙与光芒。一只皮毛油亮的黑猫本在炉边沉睡,却被主人的惊叫声搅了美梦,起身打了个哈欠。而在无限遥远的距离以外,穿过深眠之门与迷魅森林,越过塞雷纳利安海与因堪诺克夜色笼罩的旷野,在冰冷荒漠中的秘境卡达斯之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闷闷不乐地大步迈进了缟玛瑙城堡,正傲慢无礼地斥责着柔弱的地球诸神——它已亲自出手,将正在壮丽的日落之城中狂欢作乐的它们一把抓了出来。

伦道夫·卡特梦见过那座壮丽绝伦的城市三次,而三次都只是站在城外高高的台地上,就突然醒了过来。那座城在阳光底下闪烁着优美的金光;墙壁、庙宇、廊柱、拱桥均由纹理鲜明的大理石建成;宽阔的广场与芬芳的花园中遍布以白银为池、洒出五光十色水柱的喷泉;宽广的街道两旁排列着雅致的树木、花团锦簇的瓮缸、闪闪发亮的象牙雕像;城北的陡坡上坐落着一层层的红色屋顶和老式的尖顶山墙,其间交织着青草点缀的鹅卵石小径。那座城是诸神的狂欢之地:超凡脱俗的喇叭声在此炫耀般地奏鸣,不朽的铙钹声在此喧闹地击打碰撞。神秘感笼罩着它,就像云雾笼罩着从未有人踏足的圣山。卡特站在装有栏杆的护墙后,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为几乎消失殆尽的回忆而生的伤心与挂念,为失去之物而生的痛苦,还有一阵令人发疯的冲动——他必须重新找到某个美好而具有重大意义的地方。

(敬雁飞译)

这部较短的长篇小说动笔于1926年秋季,完成于1927年1月22日。洛夫克拉夫特对该文的写作进程有清晰的规划,因为写《梦寻秘境卡达斯》的同时,他还写了《银钥匙》一文。这是洛夫克拉夫特最后一次探究邓萨尼主义,但这一次他针对邓萨尼反其道而行之,表明了伦道夫·卡特寻求的“日落之城”并不存在于幻梦境,而是存于他位于波士顿的真实生活中。洛夫克拉夫特自我感觉这部作品仅是习作,没有发表的打算;1943年,该文被发表于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选集《翻越睡梦之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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