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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远处传来无数人的欢呼，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两人正诧异，只见一个奴隶满脸喜色，踉跄着跑进来，大声吼叫：“胜了！我们俘虏了苏毗女王！”
“阿弥陀佛。”玄奘躬身合十，“贫僧玄奘，见过女王陛下。”
那个叫达赤的斥候不敢再说，将玄奘二人带到营地后面，关在了牦牛棚里。这里的牦牛是作为肉食屠宰的，周边不远处，就有一群奴隶在屠宰牦牛，剥皮取肉。玄奘郁闷无比，语言又不通，只好在牦牛棚里打坐。
“我苏毗国的王号称为宾就，你称呼本王宾就即可。”苏毗女王道。
那群骑兵斥候带着他们进入营地，迎面碰上一名东本，正率领一支千人骑兵前往战场支援。东本见他们带了个僧人，诧异地询问之后顿时恼怒起来：“达赤，我看你是要吃鞭子！赞普的两只眼睛像雄鹰一样关注着战事，你弄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打搅他，他非砍了你的头不可。先把这僧人关起来，等打败苏毗女王再说！”
“见过宾就。”玄奘道，“贫僧虽然是大唐之人，却是那烂陀寺戒贤法师的弟子，这次从天竺来到吐蕃，是为了前往贵国，却不想遇见贵国和吐蕃之战，意外与宾就在此处相逢。”
那群骑兵应该是听懂了，两名首领商量一番，将二人裹挟在中间，一路疾驰，前往山谷中的一处高地。高地周围帐篷林立，无数的吐蕃战士进进出出，运送箭镞、盾牌以及抛石兜、圆形石弹等物资前往战场，又有无数的伤兵被运送回来，涂着赭面的苯教经咒师一边敷着草药，一边念咒，帮他们治疗。整个营地乱糟糟一团。
苏毗女王有些惊讶：“你是戒贤法师的弟子？十多年前，我曾经亲自去过那烂陀寺，拜见戒贤法师。他老人家如今身体可好？”
那顺用不太流利的吐蕃语告诉那群骑兵：“尊敬的雪域雄鹰，我们是来自天竺的僧人，您眼前这位，就是五天竺最具声名的大乘天，前来拜见贵国的赞普……”
“师尊除了痛风之症时时发作，其他都好，身体康健。”玄奘道。
玄奘低声道：“你告诉他们，咱们是从天竺来的。”
苏毗女王这才相信，点点头：“你果然是戒贤法师的弟子。戒贤法师早就不再开坛收徒，你如此年轻，却能为你破例，想必你也是高僧大德。嗯，说吧，你来苏毗国见我，所为何事？”
那顺行走商旅，却懂一些，低声解释：“他们认为咱们是东女国的奸细。”
“贫僧想打听一个人。”玄奘道。
他正要再说，忽然身后响起杂沓的马蹄声，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队吐蕃骑兵斥候呼啸而来。这群吐蕃斥候长袍窄袖，辫发，勒着红抹额，在双颊和额头涂着赭面。到了近前，先是兜马绕二人转了一圈，二话不说张弓搭箭，森寒的箭镞射在了二人脚下。两人不敢再动，只听那群骑兵呼喝着什么，策马绕着二人转圈。他们说的是吐蕃语，玄奘听不太懂。
“她叫莲华夜！”那顺急不可待。
“大千众生，无不可超度之人。”玄奘道。
“莲华夜？”苏毗女王的脸色顿时变了，神情间似乎有些恐惧，有些期待，更有些五味杂陈之意，连长长的袖子都有些抖动。
两人看得呆了，玄奘默默念着往生咒，那顺却不以为然：“师兄，他们信的是外道，你的往生咒超度不了他们的。”
“宾就，您知道莲华夜？”那顺兴奋了，奔跑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她。
距离有些远，听不见战士的呐喊、战马的嘶鸣和死者的惨叫，只有一缕缕刀光映照落日，扫过玄奘的眼前。双方大军中间是步兵肉搏，在山冈上望去，似乎是密密匝匝的蚁群交织在一起，互相拿着刀剑砍杀，长矛捅刺，双方的战阵被一层层削薄。步兵阵之外，则是双方的骑兵角逐，无数的骑兵往复冲刺，如同一道道黑色的浪潮互相碰撞，溅起的无数浪花里，是无数条人命在黯然离去。
苏毗女王默然良久，才缓缓地点头，说道：“我当然知道。在苏毗国境内，不知道她的人很少。你们怎么知道她？难道她现在还活着？”
玄奘二人找到一条商路，开始向西去寻找东女国的痕迹。两百里之后，他们在一座镜子般的湖泊边走过，翻上碧草覆盖的山冈，赫然便惊呆了。眼前的谷地中，无穷无尽的大军正在厮杀，覆盖了山谷平原。
玄奘点点头：“活着。”
过了山口，天气暖和起来，雪山被抛在了身后，眼前是苍茫的原野、碧草、雪山和湖泊。蓝天苍翠欲滴，无瑕的湖泊倒映着蓝天，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时而有羚羊群在碧草蓝天下跳跃而过，带动起伏的长草，是这凝固的天地间唯一的掠影。
“她如今如何了？”苏毗女王神情关切。
玄奘只有默默地叹息，继续前行。
“不算太好。”玄奘老老实实地回答。
玄奘一询问，才知道这些人是吐蕃俘获的东女国俘虏，被这些商人购买，运往天竺贩卖。两人默默地望着这队奴隶在雪山中走远，那顺两眼通红，说道：“莲华夜就是这样来到天竺的吗？师兄，我真恨自己，为何会让她受了这样的苦！”
“也是。”苏毗女王叹气，“像她那样的人，此生如何能好。她如今在做什么？”
再往前走，就是喀喇昆仑山口。路上遇见了一些商旅。这些商旅运送的可不是普通的货物，而是奴隶。用一根粗绳子捆绑住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前面有人骑在马上牵着。这些奴隶衣着单薄，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在冰雪上逶迤而行。
“她……”那顺心中难受，“她如今做了犍陀罗国的妓女。”
“贫僧这些年经过几十座大雪山，早年翻越大凌山时，山路积雪，有好几人掉下山岭，所以贫僧就做了这些东西，不想有人再次丧命。”玄奘道。
苏毗女王脸色大变，喃喃道：“竟然真的应验了，难道还是逃不脱么？”
“师兄，你这法子真是不错。”那顺赞叹道。
“到底怎么回事？宾就，麻烦您告诉我！”那顺连连追问。
北行六七百里，又进入大雪山中，这座雪山更为宏大，如同金字塔般耸立天际，山峰两侧的路径都被冰川覆盖，山上终年积雪，山路湿滑陡峭，有些路段还积雪数尺。骆驼和马匹都有些打滑，玄奘在驼马的四蹄上包上麻布，到了陡峭的雪岭，便自己攀爬上去，取出特质的长铁钉，钉入冰雪之中，系上长绳抛给那顺，让那顺拴在骆驼和马匹的缰绳上，然后两人合力，把一驼一马给拽上来。
苏毗女王沉默，慢慢地道：“她是一个转世之人。前世、此生、未来都将陷入轮回，无法逃脱。”
玄奘哑然失笑，道：“若要纸上寻佛法，笔尖蘸干洞庭湖。佛法与真意，从不会记录在纸上，要靠你自己去探寻，去开悟。贫僧的西游，就是这样的一条路，无所谓开始，无所谓终结，也无所谓能否找到，只是用尽一生，去体悟这大千世界展示在我面前的一纤一毫、一花一叶。所以，那顺，既然有了脚下的路，那就不要犹豫，也不要怀疑，只管走下去便是。”
那顺激动得浑身颤抖：“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宾就，请您仔细讲来，莲华夜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难道是师兄的好奇心太盛么？”那顺道。
“你和莲华夜是什么关系？”苏毗女王望着他。
玄奘沉默片刻，望着茫茫雪山叹了口气：“贫僧十四年前离开大唐，这一路行走一百一十国，求取真经。一路上风霜跋涉倒也罢了，有时也会遇见那诡异离奇之事，虽然与佛法无关，贫僧却从不曾绕道而过，总是要探究源流，弄个清楚明白。那顺，你可知道原因？”
“我……”那顺苦涩地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前世我们之间有些宿缘未了。”
“师兄，东女国已经被击溃，咱们还能找到莲华夜的故乡人吗？”那顺问道。
“哦，你是偶然入得这场轮回。”苏毗女王叹息，“相比而言，你是幸福的。”
玄奘谢过，继续北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