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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舒服?”
我不知道这条流言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产生的。有人说这原本只是小学生之间流行的玩笑,只是后来越传越广。但“愤怒天使”这种话,怎么想都不像是小孩子说出来的。
“进入通讯社之后,我辗转世界各地的战场。最后去报道的国家是帕提亚共和国。”
“1986年3月14日,愤怒天使喷射的大火将把日本全国烧为灰烬,共和国也将就此灭亡。”
帕提亚共和国是一个中东大国,也是世界著名的石油生产国。政府军同反政府游击队进行了十多年内战,两年前战争才结束。
但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社会氛围开始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日本的经济实力跻身世界第二,国民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但整个社会却被阴沉而倦怠的气氛所笼罩。我还记得,当时明明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却总感觉十分苦闷,但又找不到导致苦闷的原因,也找不到摆脱苦闷的方法,于是愈发苦闷。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条怪异的流言散布开来。
“你去了内战中的帕提亚?”
日本共和国实现了奇迹般的复兴,像我这样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人开始踏足社会。当然,当时大多数人都是经历过战争的一代,但他们渐渐对那场战争避而不谈。和平是理所当然的,活着是理所当然的,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永葆年轻也是理所当然的——日本进入了这样的时代。
“主要是在反政府游击队的据点做采访。”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我长大成人了,二十岁时,自然而然地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就像小学毕业后升入中学一样自然。那天是1970年6月13日。
“那可是龙潭虎穴一样的地方。战地记者这份工作,一不留神连性命都会搭进去。”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时代。按照你父亲的说法,决定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时候,简直是普天同庆。虽然国民也知道实施《百年法》是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的前提,但大家都没有认真思考过这部法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毕竟,不久之前大家都还在担心能不能活到明天,又怎么会为百年之后的事情担心呢?在所有人看来,仿佛永生的天国降临人间了一样。你父亲也未作细想就接种了人类不老化病毒。
“我们在战争中跟游击队也差不多。”
但我们终究渐渐地恢复了元气。在美国的统治之下,粮食状况逐步改善,产业开始复苏,《日本共和国宪法》公布,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也普及开来。
“话虽如此……”
战争结束后,他幸存下来,回到了日本,但城市已经被空袭和原子弹摧毁了。因为粮食短缺,大量的人被饿死。战败的日本将何去何从?这个国家茫然地僵立在十字路口。
“反政府游击队也希望利用海外媒体。只要让他们觉得你有利用价值,接近他们也不是难事。”秋水平静地说着,将一块猪排送入嘴中,“进入游击队据点两个月后,我终于得到机会单独采访反政府军的最高领袖。”
可是一谈到战争,他的语气就沉重起来。战争你知道吗?就是上世纪的那场战争。当时我还没有出生,但他已经作为军人上战场了。他木然地告诉我,他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我永远忘不了他说这话时呆滞的神情。刚才还在说话的人,转眼间手、脚、头就被炸飞,滚落到自己脚下,这样的事情他经历过许多次。他还看见阵亡战友的尸体被敌人的机关枪打成肉沫,被坦克碾为肉泥,被火焰喷射器烧成焦炭。这些残酷的画面,都映入了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
“太了不起了。我说不定也读过这篇报道呢。”
那天之后,你父亲就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一开始,他谈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啦,父母啦,爱吃的饭团啦,比自己大许多岁、脑子非常好使的哥哥啦……他兴致勃勃地聊着这些话题,简直停不下来。如果你只见过沉默寡言的他,一定会认为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应该没有读过。”
木场道雄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适用对象,也就是说,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新《百年法》颁布之后,只要交钱就能延长生存许可期限,但单是延长一年所需的费用对我们来说都是天文数字,实在无法承担。何况,你父亲本人也并不打算多活几年。
“你怎么知道?”
我也或多或少地感觉到世界在发生巨变。因为又要进行国民投票了。但同上次《百年法》投票不同,这次投票表决的内容我不是很明白,所以没有去投票。但由基美告诉我,这次投票同制定新的《百年法》有关。而投票的结果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我没有将采访报道发回通讯社总部。”
总之,我们住在一起了。我们之前住的房间都很小,所以我们租了另一套公寓,并向劳动联合会提出了结婚申请。成为夫妻之后,就可以被分配到同一个或者尽量相近的职场。
“为什么没有发送?本可以成为轰动世界的独家新闻啊。”
请不要问我是谁先表白的,也不要问我谁更积极主动。从我们在职场里再度相逢到发展为恋人关系,其间发生了许多事,但这些都是只属于我同他的宝贵记忆。我想应该同你和其他人经历过的没什么差别。
“因为我没有采访到他。”
你父亲话不多。我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说话的也总是我。你父亲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所以后来,我一不小心就把那句话说出来了,脸登时就红了。
“出了什么事?”
你的声音同你父亲也很像,只是他的声音更深沉。我一直在将你们作比较,希望你别介意。只要你的阅历和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会像你父亲一样了。毕竟,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呀。
面对木场的催问,秋水却没有继续讲下去。他默默地吃完了最后一块肉。木场也不再追问,将剩下的肉吃完。
前面我说过,你同你父亲木场道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你的眼睛总是贼溜溜地乱转,而你父亲的眼睛却如没有一丝波纹的湖面一样平静,让人忍不住去猜想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不过,你父亲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
“他是真正的英雄。”秋水突然发话,语气中透露着近乎崇拜的感情,“在他麾下战斗的士兵们,眼神美丽而清澈,让人不禁为之战栗。而且他们不畏惧死亡。请别误会,我不是狂热的信徒。他们之所以能够舍生忘死,并不是为了死后的天国,不是为了国家或者国民,更不是为了自己。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领袖而战。”
昨天我写到一半突然不能写了,但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幸好由基美在我身边。我对政治一窍不通,在由基美给我解释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首相和总统有什么区别。我想,以后困难的部分就交给由基美代笔,我就负责写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吧。但在此之前,我必须讲讲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就是宗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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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他们不是狂热的信徒。那位领袖在宗教上毫无地位,”秋水静静地注视着木场,“也毫无宗教背景,但他却用高超的手腕统治着游击队。他为什么能做到这点?能让士兵如此诚心效命的人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想必在我之外希望一睹此君真面目的也大有人在吧。”
由此确立了延续至今的牛岛—游佐独裁政权。
木场赞同地点点头。
牛岛谅一事实上成了终身总统。
“我也曾向游击队的士兵打探他们领袖的情况,但他们只是说‘见到老大后你就知道了’。所以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采访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议会中被豁免的议员越来越多,他们全都唯牛岛总统马首是瞻。如此一来,议会再也无法反对延长总统任期了。
“见到他了吗?”
原本政治家中就有许多人即将成为《百年法》的适用对象。现在,只要得到总统的特别豁免,就可以不用去死。出于这层考虑,这些人完全不敢违抗总统。实际上,后来几乎所有成为《百年法》适用对象的议员都通过《总统特例法》得到了豁免。得到豁免的议员如果有丝毫背叛的迹象,就会被取消豁免资格,立即送往安乐死中心,所以他们只能宣誓绝对效忠总统。
“见到了。”
最具决定意义的是第三项——《总统特例法》。简单地说,这部法律的意思就是:总统喜欢的人,包括总统本人,都可以接受豁免,不受《生存限制法》约束,永远地活下去。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重要的法律接连不断地颁布。等到国民冷静地回过头来思考时,牛岛总统的权力已经稳如磐石了。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非常普通、开朗的男人。我的个头算是高的,他则同我差不多,或者稍矮一点儿。他有着军人式的精悍相貌,头上稍显秃顶。”
此法规定,总统有权特别豁免某人不受《生存限制法》约束。
“那个人没有接种人类不老化病毒吗?”
(3)《总统特例法》
“当时帕提亚还没有《生存限制法》,无法加入HALLO,所以没有正式引入人类不老化病毒接种技术。但是,同别的独裁国家一样,帕提亚的统治阶层在外国秘密接种了病毒,这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秋水眼睛望着远方,“我一进入帐篷,他就像与老朋友重逢一样地欢迎我。那绝不是半吊子政治家故作姿态的举动。”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潮,“我在工作中,见过世界各国各色各样的领导人,还采访过其中一部分。这些领导人无不成绩斐然,声名显赫,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的人。”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激昂的情绪,“当然,他也相当聪明。他没有同我讲阿拉伯语,而是完美的标准英语。他还熟练掌握西班牙语、希腊语、拉丁语的读写,从他说话的细节中可以感觉出极深的教养。但具有这种素质的人并不罕见。我本人也能使用多国语言。仅仅能操一口外语,背诵荷马的诗句,那还不足以赢得士兵的信任,为你舍生忘死。”秋水凝重的表情稍稍缓解,“只在他身上看得到,而别人身上没有的品质,就是绝对的自我肯定。”
此法规定,即使超过了生存许可期限,只要缴纳一定金额的税金给国库,就可以延长生存许可期限。因为该金额超过了庶民的承受能力,有人批判此法是对富裕阶层的优待。但游佐政府称税金将被用于扩充劳动联合会,救济新一代,反对者只好闭上了嘴。毕竟,所有人都对“2049年危机”记忆犹新。
“自我肯定?”
(2)《生存延长税法》
“就是对自己所作所为正确性的绝对自信。”
此法规定,四年后的2054年开始实施《生存限制法》。为什么是四年后实施?表面上的理由是留给国民足够长的时间作心理准备,但真实的目的却是避免在决定是否延长总统任期之前实施。如果在总统任期届满之前实施此法,共和党和民权党很可能会借此公然反击总统;但如果在总统任期届满之后再实施,他们就不会对总统轻举妄动。可以说,这是为牛岛总统保驾护航的一项举措。
“这难道不是自以为是吗?”
(1)《新百年法》
“自以为是的人其实对自己的正确性并没有彻底的自信,因为害怕自己可能是错的,所以闭目塞听、鼠目寸光。”
根据国民投票结果,宪法修正案被全盘通过。然后,牛岛总统趁热打铁,通过游佐首相向议会连续提交了几项法案。
“你是说这个男人不一样?”
但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得到议会的认可,总统就可以永远地当下去。但是,当时的国民乃至议员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一可能性。大家都认为,自己当然不会同意总统无限期任职,到时候投反对票就可以了。
“只要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什么是正确的,就不害怕任何反驳和指摘,就能直面你的敌人,毫不动摇。这种自信的态度也会对周围的人起到潜移默化的效果。”秋水皱起眉,继续道,“还有那双眼睛。我之前见过的人都没有那样的眼睛。他眼神单纯,可一旦被他注视,你就会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看透。不过你不会感到空幻,反而会很安心。因为这个男人将你的一切都看穿之后,笑容却愈发温柔了。无论是善良还是邪恶,是正确还是错误,都被一种更大的东西包容了进去,就像伟大的神一样。”
可是,如此激进的宪法修改方案之所以没有遭到国民的反对,我想主要是因为第四条。无论总统的权力多大,只要得不到议会的认可,就要在四年之后辞职,而且还不能连任。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条可以杜绝总统权力的过度膨胀。
“伟大的神……”
第一至第三条修改弱化了议会的存在意义,大幅提升了总统的权限。经过这三条修改,总统不再只是摆设,而从实质上掌握了最高权力。这可以说是大大改变了日本共和国权力结构的历史性事件。但当时的政治家和国民都没有精力思考到这一层。国民对此当然持欢迎态度,因为这样可以保证牛岛谅一更好地发挥领导力。在他们眼中,此人正是“共和国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