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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脚良的心一跳一跳,夹了两筷萝卜饭,吃不下了。他向女儿说:“你弟别是给抓去干这个了。”女儿怀抱外孙,看一眼女婿。女婿说:“不能呢。”
找见国权打工的茶店,已是日暮。跛脚良背着一肩膀落日站在茶店门口,嘴巴干得像炭火堆。他紧一紧旅行袋,走去茶店一侧的红木泡茶台,说:“我是林国权的阿爸,他在这里做工。”
他一天天打电话,没有人接起,只有那个外地婆在铃声里快快乐乐讲北方话,似唱歌。儿啊,那薛仁贵是为功名只好离分,你这一路远走拜辞阿爸娘,又不是精忠报国,又不是展土开疆,又不博封侯拜将。父母年高不图你侍养,你在外,要平安啊。到一日晨起大风,他心中不耐,掷过筊,便先骑摩托上县城。女儿住单位大院,门口有人看守,他响声道:“我是林国梅的父亲。”门卫瞟他,“我管林国梅是哪个?让你找的人出来接你。”国梅带他进去,下午三点了,女婿还正吃中饭,跛脚良放下带来的一塑料口袋吃食,国梅喊他一起吃饭,他就举筷,吃饭。电视上唱歌节目,一个瘦削的少数民族青年人穿了金灿灿一身一裤的西装加金帽子,唱,唱毕了,几个电视上的熟脸孔问话,青年答,谈着谈着哭起来。女婿点评:“少数民族不容易。”接下来放那青年更年轻时候的样子,照片上脸丰满,扶一丛花,站在青山绿水间。他说离乡久远,去外地打工,教人骗去做传销了,关在一个黑黢黢小屋子,不得联络亲人,每日白菜稀饭,好容易跑出来,感谢公安干警挽救,青春没有全耗费掉,音乐才能保留住了,还发展了,现在有机会向全国人民献唱。
老板喊一声“国权!”,厢房那边的门腾一下打开了,却不见人,好似谁从里边踢了一脚。门里传出几分像国权的声音:“来了!”跛脚良一急,不管老板倒茶,径直往厢房去。国权没死。没做传销。好好的。和几个小伙子坐在充仓库用的厢房里,背对着茶叶包打牌,正起身要出来。
这女人声音娇嫩,一边讲一边笑,分不清楚是生活里的真女人讲话还是电视里的女人声。跛脚良起初以为是一支歌曲的开头,这声音讲着笑着大抵就会唱起来,但直到电话断掉,也没有歌曲。跛脚良又想,这不要是真女人吧,儿子莫不是找了个外地婆,这是外地婆讲话?
跛脚良一下子整个人都塌了,他说:“你还是死了好。你咋不死了去。”
等隔几周铃声变掉,跛脚良还有点欢喜。这新铃声第一句他能听懂,“爱情几毛钱?”,后头讲的那些就有点不三不四。到一个月前换成这个“等等这就来”的女人声音后,就不变了,每次打都是这个。
那些小伙子围近了,讲话纷纷动听,老板过来劝住,拉他出屋喝茶。国权垂头陪坐,手里抓个镊子扦茶碗,扦完一敲一敲,拿那镊子击打桌子边,敲得人慌。跛脚良只要抓住国权问个究竟,心头火烧一样,端起茶碗,停也不停,一碗碗倒进嘴,舌头教滚水烫得生疼。老板塞给国权两张红票子:“带你爸去吃饭。”
发完一场高烧,涂完五整支红霉素软膏,跛脚良打电话给儿子。两个多月来,儿子的电话彩铃改变了几次。起初是歌曲,一个男人悲伤唱,“闹够了没有,你闹够了没有,你想要的他都会知道,他不愿知道他就不知道”,越唱越像哭,不吉。
国权说:“也没怎么,就没有空打电话。店里生意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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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权说:“噢,我换号码了,没跟家说。你都打到别人手机上去了,人家好烦吧。”
知道此时不该喝酒,当晚,跛脚良还是喝了半瓶地瓜烧。他琢磨自己错在何处,想着过火前不该大意,滥进荤腥犯忌,再想想,似乎又并没吃那肉。到底惹到神灵了没有?他越想越怕,大汗淋漓,倒在桌上。梦里他亲见自己烧伤的身体,明明横在熊熊火焰中,却不疼,不燎,原来是自己分了一个身出来,做了庙门边的看客。庙门边的他带笑伸颈看,炭火堆上的他着道士小帽青布衫,提紧拐脚,使力迅跑,果然膝盖一弯,病牛一般跌倒,头上冒出熊熊火焰。庙门边好的那个他笑得更大声了,挤在一众提桶的端水的扛米袋子救援的人中,爬上了庙口电线杆,在高处看热闹,竟爬得敏捷,和好脚的人无不同了。燎黑了额头的那个他,正笨拙泄在旁边地上,歪歪扭扭卡住,像栽到地上的枯树枝,旁人再往他头上浇米,往他胸口浇水,他便醒来,乱拨开脸上的碎米,现出一张脸。他那分身从高处看得清晰,原来这火中的倒霉鬼竟不是他跛脚良,竟是他儿子国权,脸上黑红一片,烧透了,烧坏了,手臂还径自动着。
国权说:“是有个对象。谈几个月了。不用带回福建去。再议啦。不结婚,结婚没意思。”
老婆便不作声,端过来萝卜干,给他添一碗稀饭,他心中有事,恶声不要,放下筷子,出屋拨一个电话给国梅。那边抓起电话,跛脚良先听到外孙哭叫不止,心里便松快了。国梅问阿爸今日初七圣王公做生日热闹吧,过火好吧,阿公身体好吧,又道一家都好着,孩子吃饭不吐了。跛脚良听毕,先放了心,又更不安。他捺住性子问,你弟有消息没有?国梅道没有,又劝,国权偌大个人了,忙起来不打电话也无要急。国权在广州做事的茶店不是同乡开的?讲起来都是亲戚。他老板说没事情,那就是没事情,不会骗人,阿爸无要心头硬添文章。他QQ头像都是亮的,人肯定好的,就是忙吧。我给他QQ上也留言了,让他得空就拨电话给家里。跛脚良想,还是要听到国权声音才牢靠,再说,就算人好的,你哪知道他有没有在广州,没教人扣去哪里,没学坏?不知如何辨才不是徒劳,心头一阵慌,便扯开,便挂了。
国权说:“没有住宿舍了。租了个房子。不方便,我去找老板讲,让你住店里。不要花钱。”
他说:“你哪里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