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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县城的汽车是每周一班。要等从广州发车直接经过县城的,就要再住两晚。若肯坐到市里,从市里坐车下县城,再去镇上,每天夜里都可以走,加起来便宜四十元钱。到达广州的第五天晚上,跛脚良向老板告别,去赶夜车。老板留他,他就诚实说:“老板热情款待,我几日住在这里,多有麻烦,真是不该。”
老婆问:“头上无要紧吧?”跛脚良不答,自脱了身上道士袍,去碗橱上头右手边抽屉取得药膏,站在厨房,涂厚额头手臂。脸映照在消毒柜的玻璃门,燎得不重,烧没了右眉毛和额顶头发,原本头发秃成一个马蹄,现在只剩半只蹄子了。涂完药膏,右腮和脑门贴了两块亮幽幽补丁,大戏戏台上三花的男丑。
老板就说:“国权在我这里,你就放心。店里生意忙,他们年轻人离开家,也是贪玩。这几天招待不周,过年我多给他放几天假,让他回去好生住一段。”
家里恐要遭灾了呢。
九月十七过火以来,跛脚良的胸膛始终像有根麻绳系住,现下,事情办妥,麻绳反而抽紧了,一抽一抽疼起来。他索性都说了出来:“老弟,我实是坏规矩冒犯了上边,怕连累国权,出来见他没有受苦,我就不怕了。你照看国权上进做人,我林海良全家感谢。”
远远早看见小孩子从他家里一哄而出。他想,通风、报信、传笑话的已经来过了。老婆今日身上月事犯忌,按规矩不能去看过火,偏巧他今日跑在炭火堆上时就一脚滑摔,跌入火里,头发眉毛都燎掉,紧跟后头的担神像轿子的四个年轻人也乱了阵脚,险些烧毁轿内的三代祖师,搅翻整场热闹。村庙供奉开闽尊王,全村每年九月十七给神佛做寿辰,例要将神像搬出,办过火礼消灾禳祸,祈求合境平安。数百斤木炭烧红,上撒盐米,村中男子举起令旗,众人低抬神轿,光脚板在其上飞快跑过。过火队伍由童乩和道士跑在头,他纵跛脚,自端起家传的开药画符饭碗,也开了十年好路无错处,今年偏偏跑出三步就败在火里。
他看到老板狐疑中有轻蔑的眼神,你个跛脚佬难不成还是逃犯呢?在这眼神里,跛脚良就告别,驼起提包,独自安了心,慢慢向汽车站去,踏上他回家的第一段路程。他进汽车站买了票,走出来,穿小巷,要再看看广州城,再去候车。
老婆要出门寻时,跛脚良正耷拉着身子,从屋后无声绕进来。老婆拧身说:“回来喏。”跛脚良就应:“回来喽。”
就在他走在沉重的暮色里的时候,发生了一桩意外。
“师公烧了,要遭灾喽。”妇女说。
两个歹人从后头逼近了跛脚良。他教人摁住了肩膀,有点迟钝地顿住脚步。后腰眼被顶了个硬东西,他想要努臂抬手,按包带,又放下手,整个身体静下来。歹人扯他的包,他说:“拿去,还有个手机,也拿去。”歹人没听懂,低沉地诺了一声,凉的尖东西在他腰间动了一动。他降下嗓子,凝住神,缓缓念普通话:“里头口袋有手机。”
打锣的想是未看得清楚,此时才渐渐打散了锣点。正要跑去开面包车的人,又跑回来了。围观的小孩子疯笑着轰跑。原本跟在跛脚良身后过火的一队村里青壮年男人,有抱神像的,有抬神轿的,都乱哄哄地从火堆边飞过来了。六百斤炭火还红,上头铺的降温用的盐渣米粒还白,跛脚良横在水泥地上,身上还带着那堆银包金炭火的热度,鼻子就教陈米的灰味塞满了,火燎到的右额头上面一阵凉爽爽的刺痛,想必有人提来庙门口堆的剩余米袋倾去他身上灭火。跛脚良弄不清是炭灰、米粒,还是痛让他满脸都痒,他挣扎开眼皮,只见一个小孩子攀在电线杆中间,屈头看地上的热闹。庙前,海荣家老三在那单脚跳,另一只脚跷起,拿手一下下拍燎红的脚底,嵌在脚底板里的碎盐米纷然溅落,脚底板开花。一下,一下,跛脚良的太阳穴跟着响,带紧头皮,嗡嗡跳不止。
转瞬间肩膀空了。探手摸到汽车票还在裤子背后口袋里,跛脚良浑身轻巧了一些,在裤腰上擦了擦手掌。夜晚渐渐落下,让他沉浸其中,裹着新布鞋的脚底板一步步拖过去,没有一丝声音。小巷口有几家大排档,人吵吵嚷嚷散散淡淡地坐在露天座位上,顶上搭着颜色不甚清楚的塑料雨棚,吊着灯泡,这就是在享受的人啊,一种陌生的热闹笼罩着那个棚子,里面顶上光是黄的,棚外灯泡跟一侧标牌是白的,光打在地面上,黑巷子里照出一个柔和的白圆圈,像用旧的铝盖扣住街面。你呈上了你的欠债,人人终究有去处,这安恬也是一种神秘的奇迹。多日以来从脖颈到肚皮缠绕得他紧张的麻绳松了绑,他崭新地向车站走去。
跛脚良的右半张脸烧起来了。眼睛好似叫张大塑料布蒙起,天灵盖轻飘飘,右腮帮子刺刮刮,那痒直惹到脑门上,像蜜蜂叮狠了。唔,骨头是不是露出来了。他痛着滚出几番,停顿挪移,总算翻下炭火堆,挨上了村庙门口的水泥空地。清凉多了。他一摆,晕然斜扭了身子,头一歪,吸进左边地上的干土,响咳了一嗓,身子抖颤起来。纷纷聚拢的人喊出来:“人好的!”
2014—2019,芝加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