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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孩子的同班同学告诉她,孩子生前爱喝桃汁。妈妈哭了,她在家只买橙汁和苹果汁,孩子没有说起过。
孩子去世后,她也惊讶地发现了很多关于孩子的事。有一位老师提起,孩子和同学传递情书,老师发现过。她想知道那个同学是谁,去找那个同学聊聊孩子。也许老师看她太热切了,也许怀疑她有追究同学或学校责任的打算,随即改口,说记错了人。
在自己的房间妈妈回顾自己的生活。这一生的前二十八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先和外婆,后和妹妹同一个房间。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间单位宿舍,一个新村、一栋豪庭。三十一岁时她生育,她的身体白天属于单位,夜晚属于婴儿。孩子上幼儿园,能按时起床睡觉后,她过起按块划分的生活,最惬意的时光是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或者待在洗手间时,因此搬家时她坚持要在家中安装大浴缸,虽然丈夫会毫不留情地在她泡澡时走进洗手间,取东西、刷牙、当她的面排泄、走出去时不关门。她从浴缸起身,看见一团手纸漂浮在马桶里,膨胀得像胖大海。那时她喜欢丈夫和孩子都不在家的日子。
那些药片也让妈妈不再做梦。本来在失眠之后入睡的短暂的梦里她经常梦到逝去多年的外公外婆,还有高考。偶尔在梦里她也能看见孩子。孩子一点点大的时候长得不太像爸爸,爸爸是长眼睛,孩子是圆眼睛,爸爸是方脸,孩子是心形的小脸,额头圆,出生后两天酒窝就清晰可辨。她常常主动说,这孩子五官不太像爸爸。大家反而都说,可真像!就好似要为孩子辩护,找出孩子和爸爸越来越像的证据,头顶上的旋也在同一个位置,人中也是那么深,也是上端有点尖的耳朵,耳朵位置生得高,这骨相绝对聪明。那时这些别人挖掘的特点让她有点新奇,就仿佛她不那么了解自己的孩子,不够注意孩子身上细小的部分,比如她当然知道孩子的耳垂很大,但她没来得及发现孩子耳廓有点尖。
现在吃下头痛药片便获得舒适,到夜晚她拥有整个家。妈妈找到玫瑰味的眼药水,方瓶子顶扣粉色小皇冠,像小香水瓶。买来全彩图的杂志,适合在绿色房间夜里暖黄的落地灯下看,健康或者旅行,翻一页就忘记一页。安放一台香薰炉。窗外的柏油道路在夜晚想必发出神秘的黑色光泽。有时她打扫房间,擦书柜门,四壁发亮。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听着丈夫的鼾声嫉恨他大开大敞的安宁。如今她在黑暗中对丈夫怀有一种只有对无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产生的爱意。
起初睡不着的那段时间里,她很少想孩子,却总想起自己的小时候,好像获得了某种倒退式的新生。亲人们说这样不行,她就开始服药,让心情好起来的东西。之后她发现自己容易忘事,就停掉了。人们怎么不劝爸爸服药?就好像女人都是情绪,女人无法控制自己,女人的睡着与不睡着都是不情愿的,女人应该调控。
在黑暗中,他的肉体成为家具,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她是唯一的活人。
孩子去世后,她先是失眠,其后在药物作用下睡得太多,之后又失眠。她发现在这个年纪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年近五十的、被迫的女权主义者,享有不情不愿的自我,在命运中随波逐流之后享受既像惩罚又像补偿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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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夜里,爸爸睡着,妈妈在床上躺一会儿,闭着眼睛,滴两到三滴眼药水放松下来。待他的呼吸声变成低低的鼾声,像运转不良的老式抽油烟机开着磕磕绊绊的一档,她就起身,蹑手蹑脚走出卧室,倒杯热水,到书房的绿墙下坐着,看杂志。有时她什么也不做,坐进阳台上的藤椅,盖一张薄毛毯在身上,听不远处黑漆漆的大海在夜间发出的潮声。有时她不知不觉睡着一小会儿,再在凉意中醒过来,再过一会儿,小区旁的街道就有洒水车和垃圾车开过,将要天亮。她的房间就不再属于她,又是她和爸爸共同的家了。
有人建议他们养一条狗,爸爸考虑了这个提议。带大量视频和图片的宠物百科让其他网页打开得很慢,但他不愿意关掉窗口,对约克夏梗产生了几乎可以称为热切的冲动。他有些担心会不习惯家里有狗的味道,去过一次宠物店后,这个忧虑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狗的味道。爸爸和妈妈约好星期六下午到朋友介绍的狗场去买小狗崽,那里除约克夏梗外,还有银狐、柯基、雪橇犬。朋友认为爸爸也可能会喜欢日本柴犬,不过要看过才知道。整个星期中爸爸都期待星期六到来,直到星期四夜里他梦见狗走失了,又回来了。先是跟着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跑远,像是在郊外新科技园区那种宽阔又不通向任何有人的地方的街道上,空无一车,他挪动步子却跑不动,不可能追上。在梦里他墩坐在地上痛哭,回家抖着手开门的一刹那,却又听到狗的吠叫,梦里这叫声可真熟悉,听惯一辈子了似的。
在迎接那个一度即将到来的小姑娘时(起名叫念宁,英文名Nina),妈妈不打算像她对大夫说的那样把房间漆成粉色或蓝色。她认为应当选择一种让谁都会快乐的颜色,在柠檬黄色、青草绿色、太阳橙色中挑了绿色。她热诚地布置房间。如今这里成为她的书房,书架和挂画挡住两面绿墙。
他不愿意再有可能失去什么了。狗能回来而孩子却不会,他无法抑制住怒气。他预料到自己在现实中可能会在遛狗后用钥匙打开家门让狗进家时因为狗确实能够走进家而憎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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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自然怀孕的按时索骥失败以来,爸爸和妈妈很少碰对方。也不是完全没有。二人相处时,房间里用了多年的挂钟走字变得很响。人的沉默和焦躁放大了钟表的声音,迟滞、黏稠。钟表也让人更焦躁,可怜的钟表。人默默不动,两个人守着墙上的一个活物。有时爸爸觉得自己和妈妈像尘世中的双鬼,亲近彼此时才有了肉身具象的形态,短短相互依赖。但这种神秘的令他想要哭出来的感觉也并没有让亲近变多,想一想,就过去了。
看着这一个个生活着的人,妈妈边哭边走在地铁站里。
爸爸发现说谎有清热镇痛的功效。说谎之外,他和妈妈不大说话。有时妈妈突然说个不停,爸爸伸手按按她的太阳穴,表示容忍,表示关心,表示按下停止键。他把空置的卧室里原本摆放的跑步机和整理箱移到阳台,住了进去。
妈妈右手边的男人在看一本《庄股盘口揭秘》。左边的男人在手机上再写下一条发言,“交朋友,娶妻子,第一看衣服,衣服相近,才属同类,有缘分。第二看食物。第三看家乡家庭。”到站后妈妈走在地铁站的人流中,转弯,走上楼梯,转弯,走换乘另一条线的长长的走廊去她要去的出口。有人向她迎面走来,她避开,跟着一些人走下去,有走得极快的,有拎公文包的,有相互依偎的,有抱着小孩的,有停下来在通道边跟墙壁上大幅广告里代言水果味酸奶的男明星合影自拍的,有穿高跟鞋背帆布袋的,像是早晨出门上班时太仓促了。有散散漫漫走下去,走开了,又回头寻找自己的朋友,随即聚拢的。
爸爸和妈妈的关系变得文明了,花两小时争吵,花一天在手机上打字相互道歉。
“人生,福气是啥,心情快乐,乡土人情环绕。”发表了,又修改,“乡土人情好。及时结婚生子,工作稳健,衣食住行好。”
有一段时间妈妈指责爸爸只爱他自己。反过来,爸爸不这样看待妈妈。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很疲劳。
还有一次哭泣发生在地铁站。妈妈身边座位上坐着一个男人,有点像推销员,坐下时先翻看包里的几种商品折页。之后在手机一个顶端标着“说说”的页面上,不断修改发言。
在妈妈尝试几种宗教的过程中,爸爸以身边有科学实验正在发生的态度观察和记录样本的效果。佛教,她参加了放生和舍粥活动,都不喜欢,浪费食物。去过普陀山,还不错。试了基督教,不喜欢一同聚会的人,其中有些人太崇洋媚外。后来她落脚于灵修课程,参加在郊区的周末冥想工作坊,倒出乎意料,不都是坐着做瑜伽、想象蓝天绿草之类的事,也不是让人回忆罪孽之类的事,而是尽量让人跑起来、跳动,让人愉悦甚至欢腾,至少暂时表现出来这些情绪。还有赤脚舞蹈环节,还与比她年轻二十岁的人以及外国人一起野餐烧烤。她回到家时带着茫然若失的表情。这些关于自然和野草、清晨和裸体的竭力令人重生的试探让爸爸怀着伤感想起童年和家乡。非常奇异,那座中原军区大院中曾是他年轻的叔叔阿姨,现在成为他年老的叔叔阿姨的人们,如今有相当高的比例都在相信基督教的各种古怪的地下变体,有些老人每天吃牛肉,认为这是来自西方的神的旨意。红色的肉块是长寿的律令,老人以警觉发亮的眼睛躲避死亡投在他们四周的阴影,认定状如阴间的炼狱有无数粗野狂躁的土狗在等待不愿养生的人。
周末妈妈常去盲人按摩店。妈妈不太敢看盲人,怕面对不清晰的眼睛,她不知该盯着人家还是绕开人家。有一次妈妈脸朝下趴在按摩床上时,听到女按摩师和旁边的按摩师聊天,有个牌子的手机摄像头特别清晰,比同档次的贵了一千块钱,咱们这样眼睛不好的,拍下来再看方便。旁边的按摩师说,另一个国产牌子比这个牌子的读屏功能好。妈妈想,我从来没想过手机有——手机需要读屏功能啊。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又说,附近超市的小米不好,煮出来米汤分离,不如早市的。旁边的人让她放一点淀粉进去。女孩子说,超市称重台没人,价签看不清楚,以为白菜是五块八一棵,结果是五块八一公斤。拿了一棵,到收银台一看,十多块钱,又还给收银台了。这么说,白菜贵了啊,妈妈想。女孩子说,店面扩大后,人际关系复杂,“在这儿最好就别说话”。妈妈想,不知道按摩店里的办公室政治是什么样子。她想看一看这个声音清脆、“-an”“-ang”不分的女孩子,但只能看到隔开一块块大理石地砖的金色花纹。她是什么样子的?半个小时前妈妈在她身后,随她走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恍惚的印象是长麻花辫尾垂着两颗紫草莓。又有另一名按摩师对女孩子说,离开家,说话做事要小心,他的母亲就是这样教他的。女孩子回答:“我妈跟我说,在外面想学东西就得付出代价。”妈妈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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