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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另一个儿子正在上大学一年级,秋天前需要在四个专业中做出选择。水文与水资源工程、农业水利工程、热能与动力工程、农业建筑环境与能源工程。妈妈存下信息,咨询工程师同事应当选哪个专业,安排孩子打电话过来,让孩子放假来探望母亲时和同事见面,谈谈未来的选课。爸爸提醒她,这样太关心是可能会有麻烦的。妈妈有些生气,有时爸爸全是逻辑,妈妈不堪忍受。
世界改变了。早在几年前她和爸爸尝试再要一个孩子时,妈妈就发现了。那时妈妈去医院做排卵监测和输卵管疏通,她发现生殖中心的女洗手间小隔间门背后贴着代孕、提供健康卵子、处女取卵的小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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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和爸爸去海边散步,从家走去滨海路的林荫道上脚底是一路亮晶晶的彩色纸片。当然城市就是这样。一直以来电线杆上都漆着代开发票的电话。总会有人打电话来问要不要卖房,他们对你的情况清清楚楚。另一些人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信用贷款,他们不清楚你的情况,但认为你总有遇到难处的、落网的时候,值得守株待兔。单元门上和门缝里有美女公关的广告和电话号码,他们想你总有软弱的时候。到如今城市的地面上花花绿绿地贴着新的事物,包生男孩、定制双胞胎性别、交易卵子,代孕母亲可以选择农妇、大学生、东南亚人、墨西哥人、擅长马术的白人女研究生。可以选择有多次生育经验的农妇,更能保证孩子诞出顺利,或选择处女,让你的孩子出生在最鲜嫩无垢的子宫。其他国家的代孕服务更乐于招募生育过健康婴儿的女性来代孕,有经验,不那么情绪化,不会突然执着于保留腹中的婴儿。寻找处女,一种地方特色,新房比二手房价格翻三倍。你有些厌恶地以为这个演员写真似的明艳女孩肖像是一种色情服务的迹象,它却是子宫服务的迹象,让人悲伤。
擦地时,阿姨告诉妈妈这些,妈妈靠在沙发上哭得像老妇人,没有声音,眼泪顺嘴角流进嘴里。
以前让人出卖阴道,现在让人连子宫和卵巢一起出卖。一个套装。
在妈妈告诉先前定下的那名金牌月嫂取消服务时,月嫂阿姨告诉妈妈,自己正准备改做白班保姆,因为儿子刚刚得到通知,没有考上研究生,要来这个城市找工作,她计划租房,母子住在一起,能给儿子做饭。妈妈请她成为自己的小时工。阿姨的儿子每天在一家工程公司工作8到10小时,赚130元。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发传单,每小时15元。阿姨每小时工钱35元,每天要骑电动车去三四个人家,路上的时间不算在内,有些人家不准她往保温杯里灌热水。儿子对阿姨说,妈妈啊,你不要那么累,我的工作是有上升空间的。
当时,在试管婴儿和代孕都失败以后,理所当然的下一步选择是改用新鲜的卵子,从孕到育都使用另一具身体。妈妈和爸爸没有沿这条道路走下去,在回忆之中,妈妈觉得爸爸比她更乐于考虑别人的卵子,稍微更乐于一点,不像她那样完全排斥。是否有可能,爸爸考虑过他和别人直接生育?离开这段婚姻,或者不离开而重新获得一个孩子。他也许可以轻轻松松地令一个年轻女孩受孕,也许可以自自然然就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晚上,没有负担也无需计算,缺乏准备也不必担忧,不用激起也准时到来的欢乐,几个月后转化成隆起的腹部。年轻女孩容易受孕。生命力激发生命力。年轻使人勃起。年轻带来孩子。就是这样。
妈妈不想听到这些。痛失会的那些父母好像决计要一辈子活在一起,不和别人,就他们自己,以及其他想用这个事件——案子!——改变或推动另外一些事的人。律师和记者想要通过这些事件改变自己的命运,说自己想说的话,可律师喜欢说,我代表你们的利益,记者喜欢说,我代表公众的利益。那些父母相信这些吗?还是他们也并不相信,但反正认定了总归其他人也不懂得他们,也没法和他们真正说话,或者说不出他们想听到的话?爸爸和妈妈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于另册中。除了生命中都曾发生过这件事外,爸爸妈妈与他们没有共同点。犯人出狱后还要定期聚餐吗?何况尚未出狱,也许永不会出狱了。
在女人的一生中渐渐地子宫就比脸要重要了。不说话的、位于身体正中心的器官,一个盛放未来孩子的宫殿,一个神龛。比阴道也更重要,当然。
事情发生时,有孩子死去,还有孩子受伤,留下心理创痛。有一个男孩子在逃离时手臂骨折了,后来在下雨天总会颤抖。事发时他是初二学生,顽劣,曾经为了早进去打饭冲破学校食堂大门玻璃,受到处分。事情发生后,学校补偿他,让他直升高中部。现在,痛失会的家长说,这个男孩子的父母正在为他向学校争取大学保送名额。痛失会的成员中,有一对家长离婚了,那位母亲仍在参加痛失会的活动,父亲已经keep calm and move on。还有两对家长成功生下了新的孩子,其中一对不再参加活动,另一位父亲有时来。
卵巢也重要。妈妈三十出头的单身女同事说如今有“余卵计量”的检查,医院能分辨出一个女人卵巢的库存:充足—在衰退中—严重衰退。装着玻璃球的半满口袋,每个月你扔出一个,年轻时你嫌重,嫌没用,嫌它惹麻烦,逐渐你看待这个口袋从半满变成半空。妈妈的同事从担心会意外怀孕到担心自己彻底不孕,只隔两三年时间。女人如何逃出这个口袋?
到第五年,没有更多记者前来实地采访爸爸们和妈妈们如今的生活,不过网络上到这一天仍然有追忆和评论,虚拟的烛火一屏屏点起来。在痛失会推动下,也有志愿者在这个城市的海滩上举行追思仪式,小蜡烛摆成心形,中间放了花束。而且在那起事件后,全国其他地方又有了几起类似的事件,谈到后续就总会提起开端。妈妈不希望看到这些事,她也不看新闻,但网络上的评论冲进她的眼睛。人们讨论历史和未来——这样的凶手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未来还有可能有更多人受难。也讨论原因——我们的社会错了,坏了,让人痛心,恐惧。前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偶然的意外事件,凶手是世间总会存在的那一小部分变态之一,后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必然的事件,因为凶手是此时此刻这个特殊的社会结出的果实。这两种看法妈妈都无法接受。
始终如此。是男人总需要孩子,非要把某种血脉或者DNA或者使命依靠身体传下去。女人不总需要孩子。但每个人都告诉你是女人想要有孩子,想要,需要,无论如何都要,必须得有。
如果没有答案,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妈妈不再去参加活动,然而开始持续地想关于为什么的问题。那个凶手是没有清楚的动机的,至少没有大家能够确认的动机。凶手本人也自杀了,因此那些孩子的死没有意义,没有抹平什么不公,甚至没有慰藉坏人。只能追究各个机构的责任,但那也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杀了这个孩子?所有孩子都穿校服。我的孩子跑得不快。也许正是这个缘故。我的孩子特别可爱,也许吸引了那人的注意。但我的孩子的脸特别可爱,凶手难道不会因此停下来吗?不过那人确实是从身体后面下刀的。妈妈不能再想下去了。
后半夜,妈妈待在自己的房间。真是的,就好像你女性的身体是一只塑料脸盆。小时候那一种,没有特点也不太结实的塑料脸盆,丢了就再买一只一模一样的。那些人行道上被踩在脚底的广告还告诉你可以定制:选择你想要的女孩子的类型,选择你想要的未来孩子的类型。
有一段时间妈妈常想关于动机的事。撒哈拉沙漠上一位老妇人走了很久,在干渴的绝望中寻找某种她不确定其存在也不懂其缘故的东西,无法停下,因为她的丈夫死了,孩子也死了,孩子的孩子也死了,她的姐妹也死了,她的兄弟也全死了。妈妈在尝试宗教的过程中参加一次活动时听到牧师讲这个故事。老妇人没有办法理解这一切,生活无法继续,她执迷于“为什么”,为什么这会发生,为什么发生于我?她离开家在痛苦中寻找答案。这个老妇人走进了死胡同,牧师说,因为神的旨意有时是没有理由的,没有你能把握的理由。你能做的是服从神的旨意,不去质疑祂,不去询问祂,要心怀希望去相信祂的善与正义。
什么都这样容易吗。告别自己的孩子这样容易吗,他们以为?可以摘出来,可以塞回去,可以拿走,可以卖吗?妈妈想起孩子小的时候,送去幼儿园时从来没有闹过,第一天就挥着手告别,自己走进去,后来也总是高高兴兴的,周末都要去上学,那么快乐的好孩子,从来没有过公共场所的号啕大哭,从来没有非去索要什么东西,只有一次,孩子三四岁时,她带孩子去商场买了一只盆底印着斑马的新塑料大澡盆,孩子一定要坐在那个盆里回家,她端着盆走下电梯,走进停车场,盆放在后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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澡盆里的孩子!她想起小薇。胎停育后小薇拿到了20%补偿金,是中介机构承诺负担的,另外付了钱做引产手术。在那年,妈妈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面试未来的代孕母亲,像决意走上一条不归路,她已经放弃了有百分之百的自己的孩子。而那时爸爸在去之前对候选人很有些好奇。当时妈妈想,爸爸对其他的女人,可能成为自己孩子的某个形式的妈妈的女人,这样在意。男人看到一具新鲜年轻的女性身体,承载着自己的孩子。而女性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暂时安放在别人的身体。男人是不是对身体总有占有欲?是不是代孕母亲像某种古代的外室,专门生孩子的那一种,弥补妻子的无能,也是某一种房,某一种妾室。科学使得爸爸与代孕母亲不需要接近,但男人是不是还会感到存在着某种联结,那个女人肚子里是我的孩子,因此好奇,因此对代孕母亲也有某种亲近的感觉?妈妈不觉得亲近,她只是极其、极其期待,期待怀胎一个月就可以生出孩子。选定小薇,回家后,她轻松了许多,甚至对爸爸说,但愿我们的孩子早产几周,让我们早些见到它。后来她想过,是不是自己太着急,才会有又一个孩子又一次离开。
该成为盲人还是聋子?
那时在B超室里看着小薇剥开衣服露出肚子,妈妈对她有感谢的心情也有排斥的感觉。如今她不这样想了。她疑惑自己怎么会那样残忍,对另一个女人。
当我看不见你时,我是一架供养八卦草料的马车。当你坐在我旁边时呢?我是像瘟疫吗?这样说太俗套了,同事并没有避开我,妈妈想。更类似于轻微的花粉过敏,使他们在某些时刻尽量去回避一些话题,又似乎无法不闻到妈妈身上的某种气味。
所以那一年,广州一套三室一厅住四个同乡女人,计划是在广州住八个月,临产搬去珠海分娩,其中一个是小薇。中介按时发照片和视频,告诉爸爸妈妈其体重增长情况和体检结果。起先每周发一回,到第五个月,妈妈要求在小薇卧室里安了监控器。夜里也能看到她的活动,关灯后画面黑白,分辨度低下去,被子盖住肚子。再见到小薇,她露出一口白牙,说,你们看我时,摄像头那个小人背后有个灯会红一下。她大概要去其他房间换衣服。妈妈疑惑自己以前居然没想过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