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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人需要心灵的深度?
爸爸想抱住妈妈,又无法忍受看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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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爸爸相信人的自我完善必然通过一步步的自我摧毁完成,这是他中学时代抄下来贴在书桌膛内侧的格言。他督促自己改掉坏毛病,如果周六去游泳能游十八圈,周日就争取二十圈。他提醒自己根除惰性,少打游戏,再累也要泡脚。如今在所有这些事之后他似乎又完善了一些。但摧毁自己也罢,为什么先去摧毁他的孩子呢?到现在,对自身的考古得到发掘结果后,再开始给乞丐钱,还来得及吗?意义在哪里?孩子已经死了。倘若生活能给爸爸第二次机会,那会是什么?
妈妈发现爸爸在看一本叫《非暴力沟通》的书。她不想学他,自己去找了门讲书的广播课,配合着买来《非暴力沟通实践篇》,整本都是应用题。她边做早饭边用耳机听。
现在爸爸不那么确定了。他服从规范,讲道理,对人好。但他从不给乞丐钱。他是否对弱者缺乏同情心?不欺负人是另一种隔离和冷漠吗?他相信原则和立场,区分外人与自己人,他清晰,是否因此他才受到这样的惩罚,要把他降格成弱者,让他试试看一无所有的感受,或者生活无法从头来过的滋味,让他在不惑之年学会突如其来。生活是由一场场海难构成的。有死火山,有活火山,有休眠火山,没有哪一座肯与你谈判。他以前是否太残忍?但即便如此,降临在他身上的是不是也未免残忍得过分?
有时她觉得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她不时心悸。错误之一在于当年不该让孩子去那所中学。年轻时爸爸说他爱她的原因是她又快活又马虎。爸爸讲究茶叶,她嫌麻烦,向来只用茶包。和同事一起在午休的闲极无聊中在网络上算命,星座师要求她们给出生日与大致出生时刻,她特地打电话给母亲问清自己诞生的精确时间,晚上九点半左右,接近九点四十。但她同时不假思索地给了星座师阴历生日。当然!她向来过阴历生日。半年后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这时她已经为测算结果在日常生活中的呼应发出过几次惊叹,“太准了!”也因此她已经把这位神算子推荐给两个好赶时髦的同事。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爸爸笑得前仰后合。现在她怀疑自己其实没有那么马虎,更没有那么快活,阴历生日是个偶然的错误,或者她只是不太在乎。多年共度的岁月中,是他的喜爱将她塑造成一个力图马虎也力图快活的人,对什么都放心。如果她仔细一些,用功一些,加入她本不愿意加入的妈妈群,更早去查询政策的缺口,更多去寻求别人的建议,她的孩子本可以早一年上小学,也就早一年上中学,也就未必会升入这所中学。类似地,如果她当初不那么快活,如今她就不会这样痛苦。
与此同时爸爸在回忆他一生中做错的事。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好人,规矩、努力、准时完成任务、擅于审时度势。他不曾显现出任何可能变坏的征兆,以前他隐隐担心自己是否勤勉到了会在旁人、在女人和年轻人眼中显得无趣的地步。他在军区大院长大,大家相互认识,走路上学经过一栋又一栋家属楼,遇到父母的一位又一位同事,他停下来,对每个人叫出姓氏准确的叔叔阿姨。他不是那种会“不叫人”的小孩。他也是不欺负人的大人。孩子还活着时,他没有对孩子发过火,除了一次,孩子四五岁时吵着要听故事、扯着他衣角不肯睡觉、最终拽下床单裹住自己、滚到地板上耍赖的那一次,而就连那次他也没有打孩子。他也并非是对不睡觉发火,只是对胡搅蛮缠。他认为自己区分规训与惩罚,他不惩罚人,他只管束。生活应当由一系列基于给定规则的合约构成,沟通,谈判,让步,约定。
妈妈发现世界上到处都是谋杀案的新闻。这个世界怎么了!她在机场书店看到一架架的日本罪案小说。封面都是血。出差旧金山,酒店所在的街区居然有好几家塔罗牌算命的小店,她走进去,在穿紫色长袍、眼窝深陷、涂蓝黑眼影的女人面前坐下,写下公历生日,眼泪汪汪。
现在她的想法改变了。她觉得自己不该那么晚生育。三十一岁——才——得到孩子,四十四岁——就——丧失了孩子。这太晚了。如今她四十八岁了。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常常发愣,发呆,忘记走进房间是要取什么就走出去,忘记已经端起了茶杯,或者忘了向茶杯里倒水,忘记喝水。微波炉“叮”地响过一声,热好的排骨在托盘上待了两天,下次再打开微波炉门时排骨上的肉裂开了,道道干纹是棕褐色的。她以为孩子死去后自己会长期失眠,却反而是睡得很乱。夜里不睡,早上又睡得太多了,常常无法起床,午觉醒来已经日落,让她的心一阵低沉。妈妈想要与记忆力衰退作战,但又想要忘掉,想要与冷淡作战,又宁愿淡漠一点。所有这些也许是前一阶段调整雌激素和促排卵针的错,或者仅仅是衰老的后果,无论孩子是否死去都会到来。无论如何,让自己能够专注总不是错的吧,她就做凯格尔骨盆运动,屏蔽掉周遭的事,只关注数字。渐渐可以从十个节拍数到二十个节拍了,重复三次。虽然,她想,阴道肌肉派不上用场了。早上妈妈边听广播边准备泡茶,又调小广播声音,试着去凝视水壶,倾听热水烧开的咕嘟声音,再专注在手臂端起水壶的力量和动作上,只想茶。正念,正,念。悲哀的岂不是恰恰只有通过婚姻才能获得她丧失的孩子?如果可以买来一个孩子,收养到一个孩子,如果那样的孩子也仍然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孩子,生活就不会再这样淋漓发黏,她就不会再因为主持人语速太慢而烦躁到想要用开水烫自己,想要用厨刀刺穿手掌。现在她不得不用婚姻获得怀孕,用怀孕挽救婚姻。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完成两件困难的事?西西弗斯和石头打架,西西弗斯与石头为敌,可错误本来在于山峰,错在山峰的坡度。如今她的子宫像这只破损的、棕色的、萎靡的、滴着水的茶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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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妈妈是个为自己做的人生选择都满足了预期而得意的女人。这些选择不都最好,不都是唯一正确的选项,但在回顾里,的确合适于她的人生。在她还不想有孩子时,她不怕和别人不一样,不担心在聚会中缺少话题。同学聚餐时她说“别只聊孩子了”,在单位她说“是吗”。等待孩子降生时她仍旧频繁出差,有了孩子后,她也准备继续申请升职。超出她计划的发现是,她发现自己很爱孩子,她离不开孩子比孩子离不开她更多。发现这个小小的意外,她随即做了调整,更换到不需要出差的岗位,要求爸爸和她一样围绕着生育这件事重新构造自己,妈妈响应哭声,爸爸努力赚钱。妈妈继续为人生选择感到满意。
晚饭后爸爸和妈妈去散步。也许这是在冥府日历中具有某种意义的一天,临近海滩的路口飘荡着烧纸的味道,燃起几堆明亮的小火,围着想必是家人的人。沙滩上平时坐着救生员的二层观察台内,现在坐着一个悬空向外架起钓竿的老头,冲妈妈喊:“小姑娘!”爸爸和妈妈愣住了,停下脚步。“小姑娘!吃饭了吗?来玩儿!”穿着随意但算体面的老头子,头发有些长,钓竿末端亮着一盏小蓝灯,坐得端端正正,恐怕是脑袋的某个小角落糊涂了。小姑娘!一种奇异的温暖让妈妈想要哭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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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爸爸应该说点什么。制止那人。骂他几句。至少对妈妈说“老流氓”“这是个神经病”。或者搂住妈妈的肩膀。或者牵起她的手,换个方向,或者走得更快一些。可爸爸发现他不想评论也不想介入,这好像仅仅是一件碰巧发生在妈妈身上的事,他对她有巨大的、显著的、他在这样的时刻会尤其明确地感到的亲近感,但丧失了保护欲。
爸爸认为问题不在于精子。妈妈认为在所有这些之后,她已经有资格当辅助生殖医学的博士后了。要不要在胸前佩戴“英雄<del>母亲</del>的勋章”?
以他自己的标准,他不是男人了。
爸爸和妈妈也想过既使用别人的子宫,又使用别人的卵巢。后来放弃了这个念头。妈妈有过自己的孩子了,现在她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
爸爸年轻时,在男人中间、在单位里、在饭桌上,如果谁的妻子打来电话,大家会说,不过是老婆打来催回家的,不用接,或者敷衍几句,继续喝酒,仿佛蔑视家庭颇有男子气概,可实际上又都相当要求家庭稳定。孩子死去后,爸爸发现如今的情况不一样了。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似乎都更加重要,男同事第一时间接起电话,以正确的方式过周末,阖家出行。单位组织旅游,带家属,常常是年轻的男同事抱着孩子,妻子走在后面。他们都会换尿布。有时爸爸对孩子觉得抱歉。
那么这次降生的会是一个女孩子。妈妈是这样理解的,上次是男孩子,回收了,这次上天善意地换一个类型以更好地护佑。她猜爸爸可能也松了一口气。不过植入胚胎后的第24周,小薇胎停育了。
孩子活着时喜欢问他与妈妈相遇的故事,从孩子很小时就开始问。“爸爸,你要细细地讲给我听。”他就告诉孩子刚进单位时他在田径队,跑一百一十米栏,妈妈在排球队,单位组织的活动里两个人总能遇见对方。“再讲细一点。”孩子很感兴趣。孩子会告诉同学自己爸爸妈妈体育都好,小时候孩子为此光荣,后来孩子长大了一些,再来追问细节与细节的意义时,爸爸辨认出孩子的眼睛中有已经爱上了某个人的热情与犹疑不决。体育是一个因素,不过爸爸想,这只是浪漫故事细说从头的必需写法,你在哪里看见了谁,你喜欢谁长及腰际的头发,谁把你带到哪个饭桌上认识了谁,你先认识谁,其后又意外认识了谁并被打动。一个人一生中会这样看见、认识、记得许多人。而人与人真正建立联系是靠一些小事,那些事让你和她之间的某种关联、某种光、某种程序、某种气味与众不同。有一次爸爸陪妈妈去集体宿舍区附属的修鞋摊取运动鞋,他已经记不得为什么修鞋的老头要和她强横地争吵,他原本站在宿舍管理中心门外,抽烟等她,听到争吵声,他跑进去代替她争辩,她眼泪几乎涌出眼眶,他一时奋不顾身。从我到我们,从谢谢到不再说谢谢,就是因为这样的事。那天之后爸爸在心中担负起保护妈妈的使命,一条单行道,虽然妈妈始终说自己不需要什么人的保护。爸爸想,如果他与妈妈在其他情况下相遇,会愉快吗,会有孩子吗?
“我们应该把儿童房装修成粉色还是蓝色?”第五个月,妈妈按广泛流传的建议,在B超室里坐在代孕母亲和中介身旁,迂回试探医生。医生直截了当说:“女孩。”像在嘲笑妈妈的委婉。在走廊,中介告诉爸爸妈妈:“你们付了钱的啦。”
孩子活着时他没有问过孩子是否愉快。那时他觉得自己能够判断孩子是否愉快。有时孩子明明应该愉快或者平静,看起来却不是,他便要求孩子高兴一点,别哭,不应该闹,太作了,懂事一点,长大吧。现在爸爸认为自己不配活着。
还去了一次广州,一起见代孕母亲,西南省份人,中介公司称她叫小薇,身份证上名字不同,中介说这是她的小名。小薇已生过两个孩子,年轻,不说话,用笑回答问题,穿大领口的黄底碎花上衣和灰色宽松运动裤,头发梳起来盘在脑后,仿佛已经怀孕了一般。这一次什么都显得很顺利,求签的结果是中吉,签诗内容谈到山川和爽朗的新晴夏景。妈妈面试了保姆公司推荐的两页月嫂,在“专业”“资深”“金牌”“王牌”中选择了一位金牌,徐姐,比妈妈大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