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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长大后,妈妈告诉我,在妈妈怀孕、生下我、独自抚养我的这些年里,不少人愿意帮助她。公司让她低价住进这套一室一厅。这原本是保洁员存放工具的仓库。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妈妈催我回家写作业,拉扯我的胳膊,从背后推走我,像我刚说过脏话。
那两年中,我端着饭,拿着盆,打开宿舍门时,会看到进门左手她台灯侧畔柜子上贴的这张满是绿叶的海报。后来不时想起这几句话,虽然无法背诵。也是她把桃子味喷雾喷到学校统一发的蚊帐上。读书时,跟风身边的同学是件让人不好意思的事,现在我可以买来同品牌下好几种味道的精油和喷雾,到夏天,夹在工位隔板上方的小电扇吹出湿润的风,让我感到时而身处爱尔兰陡峭的海岸,时而身在果园。
奶奶说,还是要看娘家跟婆家。我怀孕时很轻松的,年轻,稀里糊涂就生了,婆婆伺候了三轮月子。我们看着你女儿长大,将来谁也能给她介绍一个好婆家。
那时我也没有想到,八个月后,那家直销公司的董事长逃到海外。几年来,妈妈赚的钱几乎都再次投入了这家公司,像她那些上线和下线一样,把公司允诺她们的高额回报又换成了仓库里等值的除皱霜和羊奶皂,据说收益率是银行理财产品的七倍。在这时,这些钱像邮轮上的梦一样成为泡影。报案后,她去找大师测算钱能否追回,有一名同案的难友通过亲戚联系到一位真真正正的大师,在四川绵阳,说是“走紫微斗数的”,曾经成功预测出来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要离婚。绵阳大师算出钱在东南方向,妈妈和其他受害者告知了办案人员这条线索,请他们注意东南亚,菲律宾、印尼等国家,也没有结果。这些关于命运的信仰与她的基督真神并不矛盾。集体找大师,去普陀山和五台山拜佛,请人作法,又花了些钱。不过,我始终不认为妈妈在直销中损失的钱有她说的那么多。她的计算方式是错误的:她把公司允诺她当年将获得的收入也算作自己的损失,把这几年来公司给她的七倍于银行储蓄收益率的分红都当作自己业已赚到的钱。我认为,实际上那些“回报”都是下线的投入,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妈妈孜孜以求维权“拿回来”的未来,都不可能属于她。
妈妈说,谁怀孕时不要赚工资上班。
而去掉“回报”,单纯计算她几年来直接投入到这个公司的钱数,又让我难过。那个数字说明,她曾拥有的积蓄,她在人生中曾真正赚到的钱,是多么少啊。
街道居委会有一个奶奶喜欢带我玩。她抱着我说,你妈妈生你时,我们都看在眼里,很心疼她。
那年夏天的另外一次冲突,是妈妈不能容忍我把内裤和袜子放在洗衣机里作一缸洗。回忆起来,我小时候也不会这样做,但上大学后,学校的洗衣房8.5元才能洗一次衣服。我就读的四年中,洗衣卡的价格从6元逐渐涨到8.5元,买十赠一,附送消毒液,加柔顺剂要另花5角。服务员会把大体甩干后还带着水的衣服湿漉漉地从洗衣机里拿出来,带褶皱叠好,塞进架子上学生存放的洗衣袋。必须尽快去取,否则取回后潮湿的消毒液味道会在衣服上经久不散。这个价格不容许我把袜子和其他衣服分开洗,番茄时间也不容许我手洗内裤,虽然,每天要自己洗内裤、洗下身,内裤和袜子分开洗,也区分开洗下身的盆、洗脸盆、洗脚盆,是妈妈一直教导我的律条。
她在物业公司上班,我们住在物业公司管理的小区内的半地下室,客厅窗外有个小天井。妈妈穿灰色制服,胸前别黄色胸牌,“管家”旁绣有棕黄的长颈鹿。
她自己的内裤一定会手洗,挂在洗手间外右手墙壁上的衣帽钩。其他衣服都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唯独内裤不是。
妈妈是一个靠不住的女人。关于我的来历她撒了许多谎,童年时我忙于分辨矛盾的说法中哪些是真相,长大一些后我知道,认识她的人认为她是靠不住的女人,尤其在我急切地告诉别人精子库的故事以后。人们原本以为她是有勇气的怪人,现在则认为她是无能愚蠢的女人。有些人厌恶她撒谎,不再因为她被抛弃而怜惜她。
进门时或者坐在饭桌前时,我会看到她松松垮垮的内裤,上面有黄色痕迹。似乎有比地心引力更为复杂的力量让内裤屁股那部分下坠得比前面那一侧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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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妈妈崇拜的神能在上天看到这一切,他所看到的是一个以传统家庭的方式爱好干净,却独居并且不指望任何人上门做客的女人吧。想到这令我不寒而栗。
想要让我相信爱与被爱的妈妈不断撒谎,说出许许多多尴尬的话来。她说,从你小时候起,他一直一直惦记你。在面试中,我听到别人说“从读大学起,就一直一直想要做互联网”时,情不自禁地皮肤发凉。
而意识到我想到了什么,这也让我不寒而栗。她是在努力做个善良的人,还是天性善良呢?而我,是天性不善良,还是由于种种原因而不想善良呢?
之后父亲来看我们。妈妈告诉我他爱我,他有难处,才没能在我十岁前来看我。这是她的第三个谎言。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一年,之后他又消失了。妈妈不得不始终维持这个谎言,因为这时我已经记事了,拒绝再接受新的说法。
谁能告诉我,天堂里,究竟会有什么样的人的位置。
我想象中,他是法国人,头发和脸像费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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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妈妈和我做了第二次谈话,气氛严肃一些。她告诉我,我是一个神秘男人的后代,他是钢琴家,会骑马,长得非常帅气,聪明又温柔,从夏至冬都想念着我。上小学时我已经见过讲生育过程的挂画,我问妈妈他的精子是什么样的。妈妈说,精子库中有几万颗精子可以选择,她一页页浏览,好似电视购物,其中最完美的那一颗精子孕育出最好的我。
大约四年后,我为不成为我的妈妈而回到这座医院。这时我和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告别。当晚我仍然在出血,扔在洗手间里的纸团让妈妈以为我患上了妇科疾病。而那天上午我前往医院后,明白了几年前小餐馆里那两个女人都在独自喝酸辣汤的原因。医生会建议药物流产的女性去喝酸辣汤,让她们喝着汤等待排出孩子。真是奇特的配方。是为了开胃吗?刺激食欲保持心情愉快?让孩子因刺鼻的味道在肚子里感到不适,从而更心甘情愿地离开吗?
婴儿降生时的重量是五斤、六斤、七斤,或者八斤,等于一提或两提黄瓜。音乐盒只有电视剧里人物的手掌那么大。
我没有喝汤。中午我在医院二层B超室外的大厅里等到了难得空出的蓝塑料座椅,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椰奶和咸蛋黄牛角包。那天下午2点10分,向蹲厕里的一个小血块告别后,我突然非常饥饿。走出医院,我在旁边的便利店要了份关东煮。
小时候她说我没有父亲,我是从天而降的孩子,躺在一个小人踮脚在镜面上跳芭蕾舞的粉色心形音乐盒里飞到她的身旁,就像电视剧片头里的音乐盒那样。这比我身边其他小孩讲的故事美好一些,她们家中的长辈往往说孩子是从垃圾箱或公厕捡来的。可惜我们很快上学了,离开幼儿园后她们不再因垃圾箱而受伤,我也无法再因芭蕾小人而高兴。
这是一家“全家”,我记得当年我来看父亲时,医院旁边似乎是一家我买了热柠蜜的7-11。不过我也不太确定是否“全家”就在当初7-11的位置。
为了让我未来拥有完整的生活,妈妈不惜对过去撒无尽的谎言。
我向来不喜欢全家便利店。它未曾考虑过没有家庭的人吗?怎样能算作整全呢?故意唤起人心中温馨的情意以吸引一部分顾客,而无形地将其他人拒之门外,我对这种方式无法产生感情。
但是,我的出生远在那名女演员结婚生子之前,甚至早于她成为女演员、为妈妈所知的时候。所以我认为,妈妈恐怕是早就想好要向我灌输这些说法,只是回头去找一个例子来向我证明她的做法是正确的。也许她想借此说明我未来也可以像那名女演员一样结婚,生两个孩子,一儿一女,相隔三岁,丈夫就是孩子的爸爸,经过合法登记,在其他人的承认下,一起在家吃晚饭。
店员告诉我魔芋丝还需要再煮一会儿。我在店里转了一圈,看到放方便面的货架上有罐装酸辣汤卖。冲进热水,三分钟后就可以喝。
妈妈在电视上看过一期当红上海女演员的谈话节目,女演员说她来自破碎的家庭,父亲未曾向这对母女交付生活费,但由于那个母亲告诉孩子父母无法共同生活只是由于微小的性格分歧,母亲在窘迫之中也不断向孩子强调父亲始终爱她们,女演员长大后没有患上厌男症。
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一个把外套铺在身下的女人坐着喝酸辣汤,旁边台阶上坐着两个在吃全家盒饭的男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流下泪水。
父亲抛弃了我,我是私生女。然而妈妈说他爱我,也要求我爱他。她认为我将因此长成更健康自信、更善于爱别人、心中不怀怨恨的大人。我认为这是全然的欺骗。
2019.7—2019.12,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