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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前,在我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北京时,我看郁达夫写《北平的四季》,他认为北京“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尤其是秋天,“南方的秋天,只不过是英国话里所说的Indian Summer或叫作小春天气而已”。透过几十年前的汉语,我学到英文里Indian Summer的意思,晚秋袭来的一阵暖意,走过中段走向尾声时再次发出的光热,生命与感情的晚期风格,度过夏天后又重来夏日。
玫瑰患了肺癌,我有时在她家抽烟,她闻到烟味时愉快得像一只老猫。
我在北京惦记印第安夏日。
你呢,每天花几个小时打扮,手抖得涂不准口红,丝巾盖住脖子上的皱纹,仅有的外出是推购物车坐电梯去公寓大楼一层的有机食品超市买菜。除了我和维修工,还有谁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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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擅长攻击。她问候我,劳拉,你显得很累。
老板在我预计回去上班之前两天发来的邮件,就好像我从未离开公司一样。他想把我们提供的服务关键词改成Care N' Fun,捉弄能让人感到年轻。新投资者进入后我或许还能保住工作。
能将大把时间花在路上是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每周去两次办公室,其余时间,忍住冬季、雨天、想要跳下地铁月台的念头,就足以在老人家里完成探望。而且我可以骂他们。我最喜欢玫瑰,她七十四岁,管我叫蜂蜜糖。
斯皮瓦克发来三张照片:1. 老板的侄子进了Amherst学院,老板得意极了。2. 我们外侧那两间办公室租给了一个幼儿日托中心,小孩着迷于在植物园里寻找上一年冻死的蜥蜴,诸位同事因此高昂了士气。3. 斯皮瓦克用3D打印机做出企鹅,在窗台上摆了一排。照片上稚嫩的胖企鹅站在清晨的阳光里,他单手扶住其中一只的翅膀。
坐地铁时我通常听新闻播客。九十六岁的名媛珍妮塔·帕拉德去世,四十多岁时嫁与第四任丈夫室内设计师杰米·帕拉德后至今居住在西班牙南部。纽芬兰渔民。东海岸油田。一个小男孩与狗的情谊。每年全美在膳食补充剂及维生素方面的消费超过15亿美元。中国某乳品企业完成了对美国保健品公司“维他命世界”的收购,董事长称亚洲市场对高质量保健产品的需求日益增长。美国已准备好采取军事措施阻止德黑兰获得核弹。雷克雅未克机场疑似遭受恐怖袭击。
“可能会挡住你办公桌上的阳光。你回来后务必要原谅我。”
醒来时我的嘴闻起来像湖南餐馆的泔水桶。
夜里喝完迷你吧的饮料后,我出门去酒店旁的便利店,普通可乐在补货中,冰柜里只剩零度和樱桃味的了,每一个神都在拒绝我。我买了零度可乐,出店门,找到路边长凳,急不可耐打开,易拉罐的拉环扯掉了,剩一个小孔,侧过来时能朝嘴里间或蜿蜒流出几滴。我崩溃了,哭得像婴儿。
每天,每时每刻,邻居家的狗趴在二楼窗台上。它期待我回家。门口那条街在大修,我通常走后门进去,经过巷道,推开垃圾桶旁鳄鱼皮颜色的绿门。假如有人来做客,假如有人来采访我,我会提醒对方推门时还得将门把手向上拎一下,像拧药瓶盖那样。没有人来做客,没有人来采访我,所以我睡在一张灰色的二手蒲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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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以为我会赶不上飞机。航班延误,我在登机口坐了许久。对面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年轻父母,都是栗褐色头发,去洗手间时也是四人同行,牵引绳拖着小的,胸前包裹一只更小的。那对父母长相很相似,不像夫妻,像兄弟姐妹,两个人神情疲惫,衣服上都有菜汁,父亲嗓子已经哑了,几乎可以扮演从伊拉克战场返回的年轻的老兵。
我们机构也把追寻快乐当作提升人生满意度的秘诀。手册封面印着,“我们能为老人提供量身定做的快乐”。只有很少傻逼买账。
脸扁扁的小男孩向窗外指着叫,小鸟!大树!窗外没有这些,阳光平静地照射着灰色廊桥和机场的沥青地面,他在玩一个自得其乐的游戏。妹妹还是婴儿,几乎没有眉毛,脸庞两侧像两条平行线。
就仿佛如果不过寻欢作乐的生活,就会显得愚蠢,就放射出公有制的危险电波。
哈啰,小男孩对我说。
老板说,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但我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哈啰。你叫什么名字?
老板在苏联解体前来到此地,其间过程细节未曾透露。这个共产主义的叛徒似乎害怕在类似体制下度过的少年期会折损人的精神和士气,经常建议我要高兴起来。
Mason,小男孩说。你呢?
萨拉说,对,当然,我们把自己奉献给对方的生命,对方的事业与欢乐。
我决定告诉他我的小名。“包包。”我说。
你们相爱?
Bun Bun,小男孩说。
萨拉说,她祖母曾经告诉她,过于相爱的夫妇的孩子就像孤儿一样寂寞。
不是夹汉堡的那种东西,是Bao Bao,我说,把嘴张得又大又夸张。他开始笑。我的已婚男友曾经告诉我,小孩都喜欢傻乎乎的事。他还告诉我所有小孩都爱吃西红柿和土豆,也是奇怪的跨文化知识,我原以为于我将终生无用。
老板的妻子叫萨拉,长得很可靠,常常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他们没有孩子。
“宝包”,然后,“宝宝”,现在他发得很像汉语里的轻声了。听起来真像宝宝。我笑了半天。
老板是俄罗斯裔犹太人,狡猾又严肃,在拉投资中逐渐陷入疯狂。他的脸是正方形的,婴儿时期大概就长得像八十岁,总是很努力在开玩笑。他每天鼓励我们,“一流的”“太棒了”“加油”“呜—喔—”,我不与他击掌。入职时我在自我介绍里说我有皮肤接触恐惧症。他必须理解我,当然每个人都有某种精神症状、恋物癖、千姿百态的性向,这里是美国。我坚持用同事的姓称呼他们,现在他们相信这是全体东方人都持有的文化怪癖。
谢谢你,听起来很甜蜜,我说。
我原以为自己三十一岁时会在比较文学系讨论苏门答腊、苏轼、王朝云,现在我在城里各个地方探望老人。臭公寓,拥挤的公寓,由酒店改装的带门童的摩天大楼里高层的公寓,有猫的,有老鼠的。上午拜访两位老人,下午一位,略作拖拉就可以一天只拜访两位。撇下的那位,电话留言,择时再议。老人找不到网络申诉系统的入口,这些美国老人也不能让孩子来替他们骂人。
不用谢,他说。
以前这里是植物园的爬行动物馆。去年雪灾停电,蜥蜴冻死,我们搬过来,推销我们以差异化和高科技为卖点的照护服务。
他的妹妹冲我爬行而来。我向前坐,想弯腰抱住她,一时失去重心,溜下椅子,重重跌坐在地上。小男孩又说了一遍,宝宝宝宝。她爬到我腿边,我试着抱住她。小孩软得令人心碎,蜷伏在怀中时携带着彻底的信任和诚挚的给予,柔软又强硬又下定决心,贴着头皮的满脑袋蜂蜜褐色的卷曲头发散出一种乱哄哄的芳香,夹杂一点微臭的汗味。宝宝宝宝。我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和她一起漂浮在空气中。宝宝宝宝。这是一个非凡的时刻。
在雨中我钻出地铁站回到办公室。我们这家老人照护机构的实际办公地点和宣传册上写的不同,不在市中心第一长老会教堂对面、Barney's New York商场隔壁,而在城西,植物园角落一座废弃的房子里。
2014—2020,芝加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