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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上,左半边坐着头等舱里辨不出年纪的西装男人,介于中年人和年轻人之间,右半边是他的灰发版本站在舞池中央,脚踩住圆圈线,迷醉地半闭眼睛,一手举麦克风一手拄拐,身体成一个K形。那么,如果别的年轻人在举办地下室音乐聚会时,你在准备医学院的期末考试,五十年之后,你就有地方花掉这辈子攒下的钱。
一只牢牢挖下去的锚
It's all about care.地铁B线、C线、F线各有四站贴着我们机构的广告:关键在于在意,一切为了照料。我们机构号称所提供的服务不止关乎健康——保持健康本应是照护的基本内容,不是吗,现在却成为照护行业通常设定的最高目标,可怜、可笑,我们则不同,最前沿的照护意识给老年人带来的是快乐,完美切合曾经体验过奢华、关爱、音乐节、性解放、鱼子酱的人。要知道我们能代雇米其林星级餐厅的厨师到老人家里做晚餐,协调菜单。如果老人想在喂药时听摇滚乐,我们就化身DJ。我们可以用他们在大学橄榄球队的绰号称呼他们。我们最高级的算法能在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一场约会之前就先策划出约会,我们很快将逐渐动用VR技术帮他们在虚拟现实中得到远程诊治或坠入爱河。他们是客户,不是病人。我们扮出亲切,他们扮出活力,倒转的甲方和乙方。
让漂浮于上的巨大阴影保持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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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巨大的未知物
我爱他们。
第二天我点了比萨外卖。套餐优惠、满减、新用户首单减免合并后,价格只剩标价的一半。一七三看的杂志上有篇文章说便宜又快速的服务是中国对世界的第五大发明。按那本红皮杂志的说法,吃到这块由赵波烤制、曹梦迪验货、张晓丽装盒、唐肃军送到房间门口的比萨,我应当感到非常幸福。送到后我睡了很久,醒来后在酒店房间里烧开水,倒进茶杯,一角比萨放在上面加热,就像给比萨蒸脸。点单时我额外加了蘑菇、菠菜、凤尾鱼,现在太咸了。比萨下面是热的,上面是凉的,中间是热的,周围是凉的。
我的老板太早离开苏联,不懂得社会主义的找乐是什么意思。对我的爸爸妈妈来说,活下去就等于找乐,要活下去的念头像一根鞭子持续抽在身后让人抬起头来。活着就能翻盘,即便你失败了也还有你的后代。生命是一种可再生能源,把时间和注意力投入养生到头来总能得到报偿——健康,或者长寿。他们没发现这二者往往只能得其一。
第三天我继续吃比萨,一夜之后它像已经过了周岁生日,饼边硬极了,眼泪滴上去也无法变软。
安全第一。活着最大。我的爸爸妈妈没那么关心找乐。喝粥是他们的健身,养生是他们的自我奋斗,一世纪里无数浮沉,富贵确然在天,小民的生活里最大的成就是与死生有命略作抗衡,我命由我不由天。阎王要我三更死?我偏要留己到五更。
第四天酒店的空调坏了,在床头上方稳定滴水,十几秒一滴。我把枕头叠起来垫在身后,但无法起身离开床铺。水规律浇灌我头顶的西兰花。
非常奇怪。读书时她让我跟领事馆搞好关系,“把握机会”,去参加留学生春节晚会和教育参赞举办的座谈。现在她看新闻,说有人冒充中国使领馆工作人员去诈骗留学生和新移民,她叮嘱我千万不要接来自使馆的电话。
我订的是返程时间灵活的双程机票。当时我无惧离职,以为自己会想要长久待在北京。其实本来想订单程票,不过单程比往返还贵。现在,搜索一圈去暹粒、清迈、胡志明城的机票价格后,选了最早一张返程回去上班的票,还要等一个多星期。
如今她发给我理想饮食结构图,一个绿色的圆切成四角,每天要吃下的食物里蛋白质+碳水+蔬菜+水果各须占四分之一,旁边陪衬牛奶一杯,由专事译介的科普博主转到国内,又由忧心如焚的母亲再次出口,以保障全家的健康。她对外部世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似乎你的国家、有文凭的陌生人、八年医学训练,都不能帮助你。求医求人不如求己。你得靠自己。
北京让我脱离了脏兮兮的地铁站和新闻App,两样我觉得属于美国人的东西。我好像待在一口井里。我没有用剃刀。收到了来自玫瑰的群发邮件,她用假笑照片祝所有人在新的一年得到崭新的幸福。我想到玫瑰独自住在公寓大楼的17层,化妆,卸妆,俯瞰冰湖,维修工上门时她请他帮忙拍一张照片。她为拿到现金卖掉郊区住宅,租住在这座离医院和超市很近的公寓楼,又为房租便宜些许选择了不吉的1713房。我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死,就是“人去楼空”的意思。我抽烟,房间的味道像烧焦的猪小排。
当年我毕业典礼时她也带来黄芪,以及三包惊险入关的即食海参(九至十二头,和牛肉干一起卷进大衣,她至今念念不忘),还有同仁堂的当归苦参丸,以备我换季时常犯的皮肤红斑。
还收到雪松美发沙龙的邮件,视我为老顾客,发来新年后三个月内有效的电子优惠券。
下班后她放松下来。自己生病时她也很少吃除降压片以外的药,她更相信每天早上一杯补气的黄芪水。
收件箱
她是医生,但在生活中更相信自我保健的妙处,我不舒服,她一般不建议我去医院。视频电话中她会说,找地方做个推拿,少吃凉的,别太晚睡,核桃健脑,以形补形。这些常识性的反科学的智慧可能来自一种古老的传统,“善服药者,不如善保养”,也可能是经验带来的启迪,人需要在充满艰难困厄的世上警觉地自我保护。这甚至可能是国家医疗体系改革落实在个人身体上的历史后果。六年前同医院一起恶性事件后她一直期盼退休,乐于放弃令人焦灼的天职。上班时她担心医闹,精神紧张,比北美医生更过度医疗,怕患者家属认为她轻慢疏忽。她和桌子另一侧门诊病人的两套神经系统共同分担医改后将不同人的价值翻译成不同价格的过程所衍生的无能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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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点回家”,像我妈妈会说的话。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好好吃饭,安全第一。
亲爱的Laura L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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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松全体员工祝你新年快乐。
我在这里没有家,我家不在这儿。你指的是我住的地方。我纠正她。
点击此处,预约下次来店时间。
今天雨大,我建议你早点回家,玫瑰说。
我们希望早日再次与你相见。
烟节省酒,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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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丁字裤是因为全球变暖。你烟抽得太多了,明年就会得肺癌。玫瑰诅咒我。
没人能拼对我的名字,即使我已经不用我既有Q又有X的中文名字拼音。Laura Liu到Laura Lie,去掉笔误也是谎言。劳拉是谁?
空中有一条鞭子始终抽打着我们让我们穿上又脱下丁字裤,舔对方,让我们健身,吃沙拉,听音乐,洗牙,这个国家无法逼迫你快乐,但它逼你以快乐为理想,即便痛苦也要向往重生,即便抑郁也要发动自己去约见精神科医生,另一种春蚕到死丝方尽。每个人都十分怕老。如果不做出努力追求快乐的架势,其他人就会对你丧失希望。可以不快乐,但得乐于找乐。曾经有哲人认为人生就是悲惨的,也曾有人认为快乐和痛苦交替到来是世之常情,到如今,这个国家以快乐、积极、自我发展的催眠术为常态,配合以亢奋的穷兵黩武,认定低落只是暂时的“不振”,你们这些新教徒的后裔怎么混到了今天?快乐来自多样选择,有时靠钱保证,有时靠青春,有时靠科技模拟。不以青春为暂时状态,而以之为理想,不以行动为艰苦,而视为人的条件,不以选择为奢侈,而当成自然权利。“更多选择、更多欢笑”成为一种国家精神,麦当劳在这块国土开天辟地,诚不我欺。我在这里做着自己不相信的事情。在我的语言中生活不易,死亡也不甜美,没什么轻而易举的解脱,生死中年两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一样伤心悲命薄,犹吐青丝学晚蚕。然而即便是我的文明如今也受了传染,北京的写字楼底层挤满咖啡馆与健身房,什么都要人斗志昂扬,要人醒过来,广告上的身体肌肉发达,电视中的脸庞笑得一年比一年大,笑成梯形,东方比西方还要西方,东方每天都在自我解放,经历共产主义洗礼后宛转回归道家,做找乐世界里的late bloomer,过去这些年间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五天上铺回到北京。我去医院,等她下班,喝了一杯咖啡,在楼道里转悠。医院顶楼演讲厅正在布置产前知识讲座。门口长条桌上摆着小蛋糕和柠檬水,我走进去,在座位上看到了一些想必彼此关心着的人。前排有一名至少已中年的孕妇,手持一本蓝色书,封面上标着《实用法语语法:详解与练习》,她正在做练习。她花白头发的伴侣坐在她身边,看一本有折痕的大开本《我的汉语教室》,头发在颜色褪去以前也许是金发。讲座上半场讲顺产要点和呼吸方式,医生打开一张B超图,胎儿在母亲腹内模糊地蜷缩着,放大后现出一张闭眼微笑着的小脸,在我看来平淡无奇,却摁下有魔法的按钮,以阿尔都塞借询唤构建主体的强力,令满厅相互依赖的人发出快乐的低呼。炭笔细线条勾勒的小小婴儿躺在每张PPT页脚,一条委婉的小毛毛虫,常见的那种团圆可爱,随即播放的视频却风格不同,隐掉了母亲,只看到小婴儿拱出产道的过程,就像隐掉了“分娩”这个词的主语,重心都在一个新人的出生,于是屏幕上那团团圆圆的小东西以非理性的信念,肩撞腿缩,旁若无人,非要拱出体外不可,带着一种迷迷糊糊、真率顽强、不容争辩的生存意志,伸展拳脚,发出声音,证明它自己。这可能是我见过的最单调笃定的生物,像人也像半人,挑战自由这个词的意思。如果确有神创造人,神想要的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昨天我在思考蕾丝丁字裤作为隐喻所指向的存在困境,我告诉玫瑰。蕾丝丁字裤是一种自我否定的命题。发明丁字裤的目的之一是隐去内裤边,可蕾丝注定会绞在一起,令裙子凸出细痕,这种发明是自欺欺人的典范。
休息时前排那二人亲吻啧啧有声。她去取了杯水,站起来后个子很高,像退役运动员,左腿比右腿短一些。回去后她教他唱《两只老虎》,他反复跟唱最后一句,“真奇怪,真奇怪”,又唱它的法文版。Ding,Dang,Dong.
丁字裤也对健康不好,但你必须穿。丁字裤和口交都已经成为时代要求。四年前一个男人来这个城市看我,我们一起看了一出叫《我们在变老》的舞台剧。穿黑蕾丝睡衣的女主角从床上抬起头,对观众说她不想舔男主角,在她心中此事有某种神秘的总数,每次她都觉得自己离用掉一辈子的限额近了一步。这是我们共同身处其中的迷信吧,口交如同排卵和月经,无聊、自然、略为痛苦、非做不可,无论你阻拦与否它几乎总准时到来。晚上我告诉那个男人,与她不同,我正面思考,把口交看成是对死亡的搏斗,他显得挺高兴。后来我没再见过他,他偶尔发来邮件,罗列他最近的成就。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比较文学的实践。而且他们爱到为对方做题。
我说,我想开了。
我想那一定是爱吧。
她假惺惺劝阻我,烟对你健康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