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还在校园时,全部都喜欢奥黛丽·赫本。不多的人别出心裁,说喜欢野性的吉卜赛女郎,墨西哥的叶塞尼亚,中国的张咪、石兰那一种,皮肤像乌木的质地。他和她有个暗号,更着迷于费雯丽,碧绿圆眼,像猫,十分诱人。这种喜好与众不同,好像更成熟似的,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性的意味。对比起来,赫本类似学习委员,适合作倾慕的对象,不能发生早恋,只能牵手,不能接吻。
其间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在那些无法起身、无法出门去上班的日子之一,她看了一本毕淑敏的书,找了一位心理医生。新近装修过的诊所设在城北远郊的联排别墅内,或许也是医生的家。去的路上经过尘土飞扬的露天市场,面谈室里白天也拉着窗帘,亮一盏绿色琉璃灯罩的仿古台灯,书桌侧是一张紫色天鹅绒长沙发,小提琴弧线形状的靠背上点缀着金色装饰钉,医生说供催眠用,她觉得颜色和质地未免有些夸张。心理医生问,你讲这些时,为什么始终保持微笑?她猜他想让她回答自己太压抑了,但她不想跳进陷阱。台灯的灯绳在半空中来回摇晃让她不宁。明明每次等候室都空荡荡的,医生却总端着架子,含有深意的居高临下。又去一次,仍然不觉得有效果,反倒因为拷问而不舒服,第三次后她停止了。
两个人先看了《魂断蓝桥》,再看《乱世佳人》,又去看《飘》。她是这样看《乱世佳人》的,结尾处郝思嘉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是告别瑞德、抛却过去的一天,而是抹干了泪水,刷新了信念的一天,瑞德会回来的一天,新的日子,新的重逢。这样的信仰才值得郝思嘉不败的勇气,才值得乱世中一部真真正正的爱情故事,开始于错误地爱艾希礼,结束于在战争之后更明确地爱白瑞德,长大与成熟便是爱的真理愈辨愈明。爱情故事里,每个关头,人都在问,他爱我,该怎么办,他不爱我,该怎么办。
最严重的争吵就发生在她三十四岁那一年。之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冲突,生活的锚是彻底安定的。没有报复他,或者,“建立新关系”。她接收到的神启式的律令是要把自己变得更好,要能自立,要随时可以离开他。成为女儿尊敬的人,不只是管教和照顾女儿的人。她完全不想离开他,但做了奇怪的准备,家里是她管钱,负责理财,还贷款和他的信用卡。所有的钱本来也都归属于她的名字,那时她却开始存私房钱的账户了。
在他与她的生活里,家庭开始得太容易了。可惜完全是自由恋爱!甚至没有父母或者战争能去违抗一下。大观园里没有别人,立刻就结婚了,从此谱一曲盛世小儿女歌。盛世里的浪漫是青梅竹马,童男童女,从一而终,子孙满堂,相濡以沫。他们二人几乎便会这样下去。三十四岁时的撞击,其真正结束不在于他的回归,是那个第三者移民去了国外。她听说这个消息是几年后,她的家庭已恢复幸福很久,而这消息令她终于可以不再掉头发了。战争!战争时始知珍视一蔬一饭,难道不是为了和平日子里能更好地相互陪伴吗?其后生活并不让人完全的快活。再其后肿瘤登场,寻常人的战争。
几周后他来找她。先写来纸条,后来在教学楼背后的暗影里说他错了,又伤心又扭捏又无辜,哭了,说她不肯再和他说话的压力比来自父母的压力更沉重。她抛下尊严感,收回了他,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分开过。一生中她想过许多次,在旱冰场的那一晚她完全有可能死、被杀掉、挨欺辱,与之相比,他施与她的那些小小折磨是彻底温暖、可靠、安全的。
那时她希望肿瘤不要结束。始终微微的恶性,永远这样控制着他,照料着他。她年轻时就想过,很愿意他瘫痪。他快死的一天夜里,护工睡着了,她进他房间去,坐在床畔看见窗外电线杆顶吊着一轮黄澄澄的圆月亮,他感知到有人来,睡眠里伸出手去。那只手柔软,放在她腿上,她居然有污秽之感。这是我的亲人,不应抚摸我。
开学后,有一天夜里她随同宿舍的隔壁班女生翻墙出去,坐车去了旱冰场。她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夜里的商业区步行街上没有店铺营业了,风把雪糕包装纸从垃圾箱中吹出来,粘在人行道上,通宵录像厅的灯箱看起来骇人,入口也像垃圾箱。旱冰场里看店的人年纪和她差不多,也许大几岁,这就是社会青年吧,方言重,拉着她的手滑旱冰,她容忍了,手指松松勾住这个陌生人,滑得很慢,跟在同宿舍女生和另一个陌生人后面,被甩远了,那一对又从身后追上来,一圈圈好像不会停止。场子里几乎完全是黑的,垂了几线彩灯,烟味很重,香烟味道里还混着些饭菜味,放串烧粤语歌,有时节奏快,像跳舞的音乐,有时很慢很慢,人的步子不知不觉就随着慢下来。两个男孩嘀咕了一阵,一起过来说,去吃宵夜吧,滑也滑腻了。女同学说,我们可难得从学校出来滑一回。过阵子他们又说,关店了,换个地方去玩,她们说要回去上课,跟家长说好来接的,已经在步行街口等着。这样跑出来,再坐凌晨早班公共汽车回到学校,在太阳升起前躲进宿舍,很快洗漱,出早操。仅有的一次报复他,冒险中没有愉快的成分,有失去了一些东西的感觉。
几十年前,上学时,她说,我希望你能生一次病。他不解,很害怕似的。她说,我只是想照顾你。什么是信仰呢?围绕着它,为着它去生活。她信仰一种完整,变化中的不变性。出轨没有毁坏的,囊肿打破了。真的,起初只是一颗小小的囊肿。
补习三天后,他跟她说压力太大了,一年前老师找双方父母谈过早恋的事后,家里把他看得很紧,这个假期父母又和他谈了一次。他说,不然先暂停,高考之后再说,到时候我们都心情轻松一些。
一定有什么错了。明天应当是新的一天。
很多人在体会深刻的丧失后会急于用建立新关系的方式来夺回对生活的控制权。来回翻了几遍第九十七到九十八页的转折,她确定了断句方式。是为了控制生活吗?也可能是为了报复生活,报复背叛自己的人吧,以出轨或者以死背叛了自己的人,这两样都违反天长地久的承诺。当年她没有报复他。恨他,不再全然相信生活,算是报复吗?不算吧。她人生中报复过他一次,是高中时,学校推迟放假,补课,又提早开学,假期只剩三周,他和她一直没找到见面的机会。三周后,学校补习开始,规定下午一点半到校开动员会,他和她无需约定,像几年来那样心照不宣地在午饭时间各自来到校门口,她先到的,坐在校门侧畔的饭铺,二三十分钟后,远远看他穿白裤子,圆领灰蓝短袖上衣,胸前一个红标,走过来。她先看他有些陌生,他说已经吃过了饭,她便独个吃,他显得累。
几十年前,上学时,看到《飘》里说郝思嘉是南方的娇小美人,简直难以想象。看电影,包括看郝思嘉的性格,人好像应该很高大似的。
按照这本指南,她如今应当学着“看清楚自己处于生活中的什么阶段”。早就看清了,当年就弄清楚了,无需借助外国人的分析,当年她看清楚自己不可避免地处于生活之中,而他不可避免地是生活的部分。当时他表达过类似的看法,对于他,这是更说明二人的不可分离,是他重新做出承诺并且能去遵守、要去遵守,也一定真的会遵守的原因。他不想也不能丧失她和家庭。而她所看清的是自己没有办法。这个人的某一部分死了,她的生活碎了一些,她不再照单全信,而又必须接受。在她清楚接受它的同时,她清楚承认他的某一部分对于她已经死了。
他爱娇地说,你就是小美女,像南方人。
她什么时候体会过那五个阶段呢?她不确定它们在她三十四岁时是否次第来临,不过她记得隔离,愤怒,与生活做谈判。所谓深沉的丧失感,女儿送她的这本书说,是伴侣死去时人那些纷繁复杂的情感中最核心的感受,无论隔离还是愤怒都是对丧失的一种遮蔽,空虚与深切的渴望撒了谎,装扮为怒气。但她在那一年比现在更体会到丧失,那时她在心里对某种坚信不疑的爱情和承诺做了哀悼。
他们都是北方人。说哪个男生像南方人,是有些侮辱人的意思。说哪个女生像南方人,则是恭维的话。有时是最高的赞誉。
哀伤有五个阶段,书里是这样说的,否认与隔离、愤怒、讨价还价中试图对生活夺回控制权、沮丧、接受。他去世后她没有感受到这些过程,书上写得不对,不完全对。对于他去世,她意外、无法接受,但那更多是因为他离开得太快,包括医生在内,没有人想到这场本应当慢慢发展的病最终会毁于一口呛住的痰。他病情发展后,她做好了他会长期卧床的准备,生活强扭了一下而还尚未转变到她预计的那个方向,她还没来得及真正付出自己在内心说定要长久奉献的那些东西,砸了一棒,不疼,眼前空荡荡的怅然。
她听了也不高兴。她说,喜欢大美人呀?他哄她。
结婚那么多年里,她一直觉得她是在宽容和原谅他。到他死她才觉得,在那一年,他三十五岁,她三十四岁,他出轨的那一年,对她来说他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了。她多少放弃了他,那是生活从此变好的原因。而如今他彻底死了。有一种已经令她陌生的恨意伴随着那种极其需要他的感觉一起降临,就像三十四岁时那样。
她做过在寻常生活中有一人只为自己倾倒的美梦——和平年代一个女人的美梦。买过一套水滴形状的绿耳环,想着可以改成没有耳洞者戴的耳夹。后来就始终藏在首饰盒子里。
她想起发饰。自己简直像报纸上的人,小小的笑话,太小了,不足以登出来给人嘲笑的笑话。他生前究竟是怎么想她的呢?糊涂的人吗,表里不同的、在朴实平凡的生活里向往着戏剧性的人吗,强势中总有一丝可怜,缺乏安全感,要去保护的人吗,像孩子一样有无法餍足的缺点,心总是空的,所以要去纵容和原谅的人吗?
中学时学英文,两个句子以花体字贴在教室后方,Until forever,Seize the day。人到中年开始试着seize the day,抓紧时间,感到把生活还给自己的紧迫,然而是带着对抗性的。人生稀薄得让爱人是敌人,每天分辨敌我。敌人死后,该活什么?
手册教人不要被骗。不听不信不转账。见到什么事,先怀疑是假的。防,时时防范金融诈骗和网络谣言,不要在网站上订号称优惠的火车票飞机票,不要理睬说孩子出了车祸的通知短信和电话,不要买网络理财产品。那么怎样买火车票飞机票呢?老年人走去窗口排队吗?那么如果孩子真的出了车祸,怎样接到通知呢?《理财通》栏目说,核心是转变观念。钱要用来生钱,花销应当用在让家庭和自己享受快乐时光的爱好上,切勿一味俭省、苦等未来。这是在说老人没有未来了!北京老头段某省了大半辈子钱,到老受骗,买了十万多元的延年益寿假玉石床。又讲囤积癖是一种心理隐疾,一个日本老太太去世了,女儿变卖她生前积攒的五十几件和服,都是崭新的。工薪家庭,婚后每年过生日前她做一件昂贵的新和服,存放起来,平时穿旧的。而和服这种东西,只要是二手货,即便是崭新的,也几乎毫不值钱。
如今看电视,“郝思嘉”改叫“斯嘉丽”了。也有年轻的女明星叫斯嘉丽,也是实际上娇小,但在银幕上显得高。
现在他去世了,她退休了,女儿早搬出去,结婚了。她在小区花园里散步,社区办活动,三个比她年轻一点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寒暄,发彩印的《老年人健康金融手册》,一人手里硬塞一份,看完了回家垫桌脚包东西多好,推不掉,又说一个半月后在社区活动中心还要办趣味运动会,随时可以登记注册为老年运动员,此刻已经开放填表,笔递过来。她想叫,我不是老年!自己的妈妈当年将要满六十岁时,就拒绝庆祝生日,说,离老太太还远着,用不着过寿。
她想看的电视剧,是泰国餐厅里移动的玲珑少年男女这般,爱意隐秘,平平淡淡的,不是专去谈恋爱,然而有海枯石烂的意味,until forever。有一些距离和激动,没有提防,就像在中学时,没有特别想要去超越时间,没有做过——没有机会去做——关于天长地久的约定,却不需要去想时间,仿佛就会永远那样下去,永在复习而永无大考。回到家,能看到的电视剧,则就和生活里一样,非常擅长理解中年男人,给无限的理由——因为这个、因为那个、面对妻子、面对丞相,一个中年男人决定撒谎。“接孩子?我劈个腿就去。”
母亲对她频繁的责难和严密的控制是她和他最初相爱时谈论的话题,小时候他因为这些倾诉而分外想要保护她,后来成为二人间一个持久的玩笑。在她自嘲怪癖时,两个人有小小的矛盾时,他在她身上分辨出责难与控制的苗头时,“都怪你妈”。中学时两个人天天见面,到大学时要横跨一整个城市去相会,常常一个月才能见到一面,有回他得了学校里一个科技作品比赛的奖,领到奖金,与她去刚开放的京广中心喝饮料,她第一次进这样成人的地方,心脏跳得厉害,更加矜持。他说,你见到我时总显得不太高兴,冷着脸低着头从宿舍楼道里走出来。要是你真不开心,我走。她说,是我妈的问题,我回家时她总冷冰冰的,我见到你高兴,但我不知道怎么让你知道。他说,我一辈子都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