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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有的朋友,情侣两个人住在一起,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无聊。他们自己温馨,我看着替他们无聊,反正就觉得,哎呀怎么总在散步,总在看电视,总在做饭。但如果有小孩,感觉就不一样,好像就温柔起来了,特别有生趣特别值得。就,——哎呀,做个爱心饭。
他说,那我给你讲个笑话。一个地名,打你在北京的心理状态。
他说,倾囊而出了。
她说,什么啊?驻马店?
她说,冲击得蛮厉害的啊,这么多成语。
他说,新乡。
他说,我也没仔细想。好像也是自责,觉得没有把自己往这个方向训练,就随随便便,得过且过,放任自流下去了。其实冲击以后也就继续放任自流,本来都忘了,跟你这么一说,又想起来。
她说,什么玩意,那不是纽约吗?
她说,嗯。
他说,都行。说正经的,要是离开北京呢?去你说的那些小地方。
他说,就是很温馨的家庭生活。现在跟你说起来,甚至还能感到一点冲击。
她说,也不知道北京是典型还是特例。
她说,什么样子?关注小孩?
他说,我有一个模糊又强烈的故乡概念。事实上是不了解。其实我也想回国去,晃一小阵子,只是不知道能做什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时,下楼时你在电梯里跟我说到一个关于向日葵的诗。后来我怎么都找不到。
他说,其实这次见面对我有些冲击。一种“哦原来正常人生活是这个样子”的感觉。
她说,哦,是黄灿然的,叫《爱上巴赫那天》。我不太喜欢它的标题。
她说,真难想象。大学时候是个摇滚小哥,头发很长的,扎个辫子。他去戒毒中心我都能信,没法想象他做父亲的样子。不过你这样讲,现在想一下,确实是挺温和的人。蛮开朗的,挺好沟通的。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他说,那一晚上就是包馄饨。虾剁碎了混进肉馅儿,加香菇。虾还不能切,一定要用刀背剁。他们家小孩发音只有爹妈能听懂,我反正是对话不了,笑起来很欢实,玩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感觉孩子爸爸是个相当不错的爹,愿意做游戏的那种,勤快,特会鼓捣东西。他当年应该也很招女生喜欢吧。
因为接下来,日子便渐渐轻松。
她说,他们两夫妻怎么样?我走后他们才生的小孩。
大地酷热,连太阳也躲进云缝里。
他说,也是这次,别人约着去看他们,刚认识。
城市酷热,连郊区也像火炉的边缘;
实际上也并不知道如今他真人什么样子,他们几年来没有见过对方。从朋友圈贴出的两张照片判断,比前些年稚嫩了一些。照片不是他贴的,是她在一个熟人的朋友圈里见到他的脸出现在照片中,看到他点赞,才知道他们相识。
树林下垂,变成涂在风景上的一层绿油漆。
也或许是周围在许久没有变化后又有了可以算是惊人的变化,让人不得不振奋,意外增添了活力。2001年“9·11”后的情况,他和她间接经历,此后签证变得困难,他和她在中国不同的地方得到类似的估计,她放弃了去美国读大学的计划,他进入到东部无数博雅学院之一。后来他们觉得这让他们二人的相识晚了十年。下一个变化发生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有色人种总统在狂欢中上台,希望潮来又潮去,他和她分别经验这些,逐渐对自身的职业选择该与繁荣形成什么样的关系做出了不同的决断,长成大人。到2016年,新总统意外上台,她离开此地,核战争的可能性翻过防火墙传播,她觉得他在失望、愤怒、痛恨间交替,他也似乎同时精神了一点。嘲弄能培育人的智力,至少培育人对智力的信任。当年他常说“然后”,以不惯连接词与转折的小孩讲故事的方式,当年他把but拖长成东部腔调下犹豫的but-ah,如今,或许是职业了一些,对于陈述,他的新口头禅是“对,也不对”,“是,也不是”。对于问题,有时他说,“我可以给你一个长答案,也可以给你一个短答案”,开始讲世界观,笃定得近乎做作,投资医疗领域新公司的沉思者,在网络电话对面皱起眉头,评判VR诊断项目和预测心脏病突发几率的智能手表是否在商业上有前景,同时谈起生命的价值和人文主义。在海洋的这一侧,单身没有帮助她年轻,甚至她对街道上的时尚都有一种老年人看到少女时常有的,奈何不知愁滋味式的夹杂着伤感的微微不满。卡通。蝴蝶结。写字楼里的人穿带一颗颗从中间裂开的粉红心形图案的白色兔毛毛衣。心形,小象小猫,星星图案,浅粉色,这在印象里是初中生的衣着,带着长辈眼中的少女气息,属于把人拘禁在青春期的道具。然而现在每个人都非常年轻,都担心被淘汰,都害怕老。在北京她一天天地觉得自己太老了,惊奇于从前认定是规范的事积极地一番番瓦解重塑,那种活力让人钦佩。
山中房子枯黄,港湾里游艇发白,
她倒是觉得,交往的那几年间,他逐渐长出来鱼尾纹,像三十出头的样子了,现在眼角则好像熨过了。可能家居生活里每晚一起吃饭,饭后整理杯碟,就是会让人像中年人。单身则使年轻的人更年轻,老的人更老。
双层巴士悄悄驶上高速公路;
“打不起这个精神了!”他说。他跟别人也这样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外表和内心一样疲惫,不过大家都说他没变样子,始终像在公司刚上班不久的年轻人,虽然穿衣服比那时讲究了一些,并且亚洲人的年龄本身就很难判定,在他们眼中亚洲男人的神情显得犹疑不定,因此长久都像很年轻、刚出学校似的,一二十年后,头发密度与体态仿佛在一瞬之间发生变化,那种复杂的神情在旁人看来会具备新的含义,不再像是初出茅庐的试探与犹豫,而像是放弃了自我,那就彻底是中年人的脸。
一架直升飞机在大海上空盘旋,
4
仿佛飞行员在打瞌睡;更高处
他说,对啊,直到你搬过来。
一只海鸥悬着,耐心地守望暴风雨。
她说,整个那一年都是关于机场的。
高楼群中,鸟声消失,只剩下
他说,我还记得送你去完机场有种人生新篇章展开的感觉。
城市深处传来的微弱呻吟。
她说,好像没有。周六看演出,记得那天的萨克斯口水声音特别重。周日是先去农夫市场逛了一下,晚上你带我去尤金家玩。周一我飞机很早,你上班前先去送我的。
窗台上,蚂蚁麇成一块污斑。
他说,那不可能。打不起那个精神了。那个周末咱俩看电影了吗?
天边吐出一团乌云,像伸长舌头
她说,你像那年十二月那样准备一下系列活动。
要把对岸墨绿色的山峰舔走。
他说,吃饭。吃完饭,离开。
那天可能是盛夏的顶点,
她说,那你要准备一些话题或者活动的。间隔这么久才见面,需要一起做点什么吧。要不要去看电影呀?
我的耳朵向日葵般张开。
他说,一直没约。这周末得见面了——劳瑞找我下礼拜打壁球,你说是不是检查工作的意思。人生第一次目的明确地相亲,还真有下半场。看看会怎么样。
和诗比起来,此刻北京与纽约大概都处在冬天的顶点。接下来日子多半也不会轻松,冬夏恐怕也确然不同,对盛夏是在忍耐中等待,而冬天是不抱希望的苦熬,让人缺乏去描画它的热情或者生的信心,每进一天添一点萧索。她经常想要离开北京,做了不太持续的努力。反过来也一样,北京时不时要她离开。上个月她到埃及去,她觉得金字塔挺孤独的,骆驼也是。骆驼真是很孤独的动物。金字塔和想象的不一样,不大,也不是金光灿灿的,是看着它就会难过。很意外。
她说,那你跟人家学学。
他说,我想象中金字塔就是个自然背景,对本地居民而言跟一座土山没什么区别。
他说,劳瑞开头说,孝芬有个女同事他认为挺不错。问我喜不喜欢新加坡女生,介绍我认识。我说,都挺好啊,新加坡也好,不新加坡也好,就看人怎么样呗。他说,她最大的优点是,工作特别认真负责。
她说,差不多。
她说,挺好的。
他说,是不是光秃秃的。
他说,新加坡人。
她说,沙漠特别广袤,它在上面好小。
她说,也是台湾的呀?
他说,人一死,修个陵墓,这么高,这么多奴隶,觉得最荣耀,伟大牛逼。几千年过后就是大爷大妈跟着旅游团过来,合影,摆姿势,骆驼绕着走一圈乱收费。据说金字塔周围特多骗子。
他说,最近我也有个类似的事儿。劳瑞把孝芬的一个同事介绍给我。今年我还是去劳瑞家过感恩节,火鸡配烧卖和面线,全球烹饪熔于一炉。我到得早,孝芬花了一整个下午做糯米香菇烧卖,从面团做起,真是挺不容易的,我也插不上手。一个英国同事找不出词来夸奖,就说:“哦,有姜,好吃,带姜味的东西我都喜欢。”你说是不是对牛弹琴。吃饭时认识了这个女生。现在还没有约。
她说,我也说不好。也没有心疼法老。就觉得天地悠悠怆然涕下似的。
她说,对方可不知道要相亲。介绍人只告诉了我,对他说是为工作认识一下。也不止和那个人吃饭,是个大饭局。可能介绍人怕我难堪吧,怕他拒绝我。也可能怕他难堪?想不明白。
他说,我看照片觉得金字塔摆在那里是人力和自然的对比,好像很徒劳。
他说,我还以为国内相亲前会先交换微信和照片。帖子都这么说。
她说,我有时觉得,现在你我差不多,都是放弃了个人感情上幸福的可能性在生活,如果能遇到什么是意外之喜,但不是目标也不抱希望了。
她说,最近有人给我介绍相亲,还没见面。介绍人反复叮咛,这个人很丑,要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样讲我就更好奇,能有多丑呢?对方又不是名人,搜不到照片,现在有点期待这第一顿饭。
他说,什么叫放弃了个人幸福的可能性?我觉得就是“不主动参与那些被认为会创造幸福的活动”。
3
她说,不主动的话,它不会莫名自动到来的呀。
这个冬天后,园区要整治,不得再作为住宅使用,她也要离开了。截止日期是一月十五日。她昨夜的梦里出现养过的狗和微信对话框,密布点开回应后才会消失的红点,新信息有(197),左侧一竖排人名都不认识。还有一瞬,遥远而无关的麦加城来到梦中,大概因为白天读过英文电子杂志上一篇关于探访麦加城里新建筑的文章,读的时候她想到麦加她是绝无法进去的,它只允许穆斯林进入,那么无论她想不想去,都无法去,虽然在读这篇文章前,她从未想去。
他说,我这几年是做最少量的努力,但恰好做足够当一个普通社会人的努力。其余放任自流。
这栋楼底层,便利店拐角那两间,借给了一个非营利的松散文艺团体,有兼职工作人员和一个捐赠图书流通的小图书馆。近几年成人室内混声合唱在上海红起来,北京一位音乐学院的袁老师也组织了一个,招募附近城中村的居民,来的主要是年纪大的工人,还有宿舍设在此地的一家月嫂公司的阿姨,三三两两伙着来,月嫂不时“上户”,在雇主家一住数月,育儿嫂往往周末有一天休息,来得更勤些,如今有三十多个比较稳定的成员,除男高音外,声部齐全,参加区艺术节登台表演过,逢芭蕾舞团没有活动时,也可使用舞团大剧场背后的一间小剧场排练。她申请了当这个团体的志愿者,和兼职工作人员一起,组织大家清理场地,平日接受社会捐赠、管理图书流通,她最大的功劳是把纸质签到表改成了电子登记。有一所文科大学的新校区在附近,也有大学生来做志愿者,写文字材料,招募新成员,拍排练视频发到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