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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看起来也不奇怪”,“好像也合乎礼仪”。
大的决定做得坚决而用心,小的决定摧毁了它。她没有做出来什么。回北京以来,她一直住在一个艺术园区。在城郊那些连贯而不均的、乱七八糟、看不出边际与界限的大村庄中的一个,地产公司开发出飞地,影视产业园区内设一栋三层公寓楼,高大的单间能当工作室用,也住人,进门的开放式岛台给电磁炉留了两个位置,她买了一个锅,一只电饭煲。园区大门面对三岔路口,路坑坑洼洼的,布满重型卡车留下的小坑,夜晚在路灯下看像一株株葡萄藤横躺在地面上。门外有刀削面馆、饺子馆、小笼包店、烧烤摊,她常吃大鸡排和安徽正宗牛肉板面,门内有一家兼作咖啡馆的书店和一家便利店,平时很萧条,到周末,城里的中产夫妻开车载着孩子来园区内最宏伟的建筑,一个芭蕾舞团的剧场上儿童课,中心通路成为停车场。地产公司招揽了五个做艺术的人住在这里,免去租金,自付水电,要允诺不派商用,并以艺术家身份参与地产公司办的一定量活动。其他租户都是园区内影视公司的工作人员。她回来前通过朋友递上简历和许诺,从落地后第二个月起就住下来。没想到能入围,公司愿包养的应该是名人吧,来后知道,公司原本有收藏艺术品、办展的宏愿,现在资金运转不灵,就在郊区的“loft”找了这五个年轻游民过来,告诫,“严禁吸毒”。活动还是办的,她每周末去教地产公司在别墅区中心会所办的周末儿童绘画工作坊作为回馈,车费报销。
他说,对,打眼一看不奇怪。普通人接受你不是个怪人,认为你没有放弃人生。
她到北京来是为虚无缥缈的可以称为理想或价值的东西,实际为了钱四处做事,设计海报、书签,画插图,繁繁杂杂,都算衍生品,自己也成为不知所云的周边。本来想借此留下专业,也存一点钱,逐渐花了很多时间在手机上,讨论这些项目,新认识人,打招呼,讨论,坐车进城去见人开会,一折腾一整天。之后持续修改,有时吵起来,追讨尾款,总在忙而拿不到钱,长久为这些钱沮丧。拿到钱后就急于花掉,平息不知何来的怒气。记一段账,羞惭中放弃了。
她说,努力也是很没有意义,就是徒然。但我也会挺寂寞的。我实际很怕自己会像我妈妈那样,一时意气,结果独身一辈子。虽然婚姻继续下去也未见得好,恐怕也是另外一种“结果就一辈子”。
现在牵挂是有一点的,对彼此的生活偶尔会好奇,几乎是兄弟情谊。几年来他喜欢上了滑雪,西班牙语的程度足够在墨西哥餐厅完成整套点餐了。她离开后,他在家连办公室电脑远程工作的比例降低了不少,天气最冷无法出门时才会这样,不像以前工作日也有时和她一起待在家工作。他没有和什么人切实交往,始终独自住,有时靠在沙发上看着手机或者投影于墙壁的电视剧逐渐睡着,半夜冻醒。或者在床上抓着书迷迷糊糊睡去,早上被手机闹钟叫醒时,台灯依旧亮着。他认为这种睡眠踏实但不太有效,可以算作是长期独自生活最大的缺点。
他说,你跟你妈妈聊过吗?我印象里你从来没说过她怎么想。
太凄楚了。结婚不应该是这样的。甜一点。不要这么苦,他说。她表示同意。如果有一位神,一位菩萨,一位天使,一位蝙蝠侠在这样的夜晚低空飞在大楼上方,能够看到密密麻麻的小公寓发亮像海洋里燃光的怪鱼,浮浮沉沉。
她说,她不太跟我说自己,不知道是保护隐私还是保护尊严。她不是个喜欢反思的人,也比较保护自己的生活。和她聊没什么意义,谈不清楚的。
而我只能死去,含着大块的冰。
他说,明白。上一辈的人很多是那样。
只能在死后。你命令我活着。
她说,你周末和那个新加坡女孩约会怎么样?
雨,我将惊慌至死,亲爱的,
他说,还算顺利。吃了饭,无感,但也不讨厌。
亲爱的,如果没有这应景而至的
她说,她也是在孝芬在的那家新泽西医院上班?你说是放射科?
涌出,不断涌出礼物般的温暖。
他说,对。是一个非常基本的女生,做的事情,看法,喜欢的东西都比较普通吧。
摸自己的熟悉的胸口,从那里
她说,可是也很难头几次见面就讲出什么独特的看法。真讲出来的人不少倒是装腔作势。
躺在里面,互相抚摸,就像
他说,她业余时间是在Netflix上看Friends。
也有厚厚的棉被,适合我们
她说,你别嘲笑人家的趣味。
为你撑伞,倚靠在你的肩膀。
他说,没。已经约了下周五再见。
都适合我们相爱,每天,我应
她说,嗯,我觉得只要无过无失就可以一直见下去。换我会的。绝大多数人都有点讨厌,无过无失很不错了。
是我们相爱的天气,每一天
他说,我也这么想。
早上发一条短信告诉我天气,
她说,我在想总要给别人充分被了解的机会。我们有时候自以为是,很快下判断。也许人家是礼貌,起初见面,说平常的事,不讲什么看法,也是一种友好。
你告诉我生活是平淡的,每天
他说,我说实话觉得这算非常顺利正面的约会,我都有点惊讶。
我的脸色也丝毫不是苍白的。
她说,是吧。都做什么了,吃完饭有没有逛逛。冬天约会,感觉缺点是容易速战速决,夏天春天就容易一道去哪里再逛一下,公园走走。
我们相爱。没有什么风景可看,
他说,吃的西班牙菜,tapas,吃完就回去了。不过吃了很久,喝了酒。
吃枇杷,在每一个春天的晚上
她说,那很好哎。
是下雨的夜,我们在路上走,
他说,我也想跟你说一下,我其实是打算和她相处下去,不管能走到哪一步。她应该不会反对。
马雁的诗是这样的,
她说,那真是好消息。
有一段时间他们觉得肯定要结婚,因此对未来有点厌倦。在城市北边,邻近河水的街角,窗外矗立着尖顶教堂的四层小公寓里,看到有人在主页上贴出马雁的诗。《结婚》。他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面,望着天花板和鸟雀啄果子形状的吊灯。现在吊灯是灭的,亮起来的小台灯的颜色是鹅黄的。
他说,如果那样的话,我想就暂时不和你联系了。
2
她说,好啊。
他说,我升职了。劳瑞,我们去他家吃过感恩节晚餐,记得吧?跳槽了,下个月他全家从纽约搬去西雅图。现在我得管他组里的三个人,突然忙起来了。
他说,你自己怎么样?
她说,是那个电话内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不然一上车就能发现了。也想过下车,他实际开来的车子跟叫车软件上登记的号码牌、车型都不一样,是违反规定的,又不预先告诉乘客就自动去直播,这侵犯人隐私吧。但想到还要重新找车,又麻烦又冷,我就算了。不维权了!反正北京就是这样。直接打车有点贵,地铁十点多就停了,我经常都是叫顺风车,便宜一半。你自己怎么样啊?
她说,我最近在想啊,也许我只能跟以前认识的人在一起。就是见过不是这种鬼样子的我的人。不过以前认识的人都已经在很温馨地生活了。
他说,你要注意安全啊!!
他说,相亲怎么样?据说很丑的那位。
她说,结果我一看,方向盘右边插着一个手机,正在做直播。屏幕上的新留言简直是源源不断,一条挤掉一条,我自己的脸也在屏幕上!直播平台是默认加上美颜效果的,现在不少手机摄像头也都是这样,拍个照都白白的,溜溜滑,滑溜溜,你得特意关掉才行。我赶紧找出来口罩戴上了,幸好在北京生活随身总会带个口罩。这样才想到,那个电话属于直播里的一个桥段吧,一个“装置”,肯定是预先安排的。所以这个开车的人挂掉电话以后还来问我对这件事情怎么看,究竟凭什么要替已经分手的女朋友养孩子之类的。不过这时我已经发现啦,就赶紧摆手,让他屏幕侧过去不要拍我。后来又想起来让他关掉导航声音,不然看直播的那些人就听到我住哪里了。
她说,大饭局以后还吃过一次饭。饭局上介绍人建议我帮他的公司设计一款大瓷碗。好笑吧,公司新年送客户礼品答谢,送个碗。据说吉利,一种小型的聚宝盆吧。也是饭桌上当场说起来的,吃饭前,大概大家正饿,他们还在说答谢考虑送酒或者伊比利亚火腿礼盒,从小吃橡果长大的猪,快吃完了,变成送一只碗,换我妈妈肯定要说送一只空碗是大过年的去要饭。做出来了他拿成品给我看,单独吃了次饭。这一次感觉有点像是约会,我也不确定。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清不清楚那是相亲。介绍人很搞笑,反复讲他是“青年才俊”,我觉得就好像我高攀的意思。
他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是好人。
他说,吃得怎么样?
她说,哦!然后才奇怪。司机说:“可是我们不是明明已经分手了吗?”听到这里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老公——但我们分手了啊!两句话里戏剧转折太强烈了,已经是一个小电影了。那个女孩子说家里没有奶了,让这个男生给她送奶粉去。我心里纳闷,干吗半夜非要喝啊,而且去便利店买牛奶不好吗,就听见这个男生说:“又不是我生的小孩!”我一震,新人物啊。女孩子说:“可是你答应过,不是你生的,你也愿意养啊!”男生说太远了,女孩子又说冷啊累啊,最后说来说去到底讲好男生明天会送奶粉过去。
她说,人还行,真的还行。吃过饭又去楼上的酒吧喝了酒。北京现在真是奇怪,净是威士忌吧、雪茄吧,乔张做致的,这些地方都看起来很有钱。
他说,你不要学,你就讲故事吧。
他说,丑吗,这人。
她说,今晚我从五道口回家来,没地铁了,从西到东太远,我叫了一个顺风车,上车没有两分钟,开车的人接了电话。来电号码显示在车屏幕上,闪啊闪好一会儿他才接,声音也是外放的,我都觉得奇怪,丝毫不讲隐私,就那样当着一个陌生乘客的面接电话。接起来是一个女孩子,很娇滴滴那种声音,哎哟,叫了一声“老公”,听得肉麻死了,从车的音响里放出来,娇嗔一样,“老公!”
她说,给你看照片。
他说,你在北京怎么样?
他说,长得像一种橘子。
家莉说,我……在干活呀。
她说,幼不幼稚。比你好看。根本不丑。不过喝酒时,坐在吧台椅子上,他变了个魔术,我和酒保一起看。我不喜欢。魔术太造作了,他也知道是表演,我也知道是表演,还要心甘情愿等着被骗。魔术全是关于表演的。我知道约会整个都可以说是表演,一个仪式,把它演好,可是变个魔术,铅笔在耳朵后面别来别去的,我又没办法说不感兴趣,这种事又是铺垫很长,“你看这是一支铅笔,你看清楚啊”,我还得配合,就觉得像合作演一场心知肚明的戏。变魔术仿佛是和盘托出约会过程中的表演性。不是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而是关于他想要被当成什么样的人。那样的话,约会和约会软件还有什么不同呢?本来应该有些不同的。但我这些想法可能也是偏见,你还记得在纽约上州给我变魔术吗?那一年圣诞季节纽约将近最冷的时候,我们去普莱西德湖,那里办过1980年冬奥会,现在一切都很旧了。我们去参观一个旧比赛场馆,藏在足够保存一整个城市的尸体的雪山背后,场馆本身已经废弃得如同尚未建好的一堆脚手架的集合了,根本不能用了,展览还留在楼顶,我们坐露天电梯上去参观,实际不是电梯,是矿区那种露天升降机,开那升降机的年轻人至多只有十八岁,坐在操纵台前,面前只有上、下两个大按钮,他手里拿一个老式手机,红脸蛋仿佛冻硬了,像涂过蜡,头发是那种所谓姜色的发红的黄,美国人通常在偏见下认为这种发色不大聪明,不知道是不是歧视爱尔兰人的余波。我们当时觉得这是我们见过的最绝望也最坚韧的人,也可能是最迟钝最不敏感的人,也像一个圣人,连智能手机都不用,连一本书也没有,就那么戴着手套和防风帽坐在那里升升降降一天,当然他的一个班次或许不足一天,或许是四个或者六个小时,但那样坐着不可怕吗。可他就那样坐着,什么也不盼望,什么也不等待。我们对这件事简直是议论了一整天,回到家后还总是会谈起这个人。我如今在想也不知道这个人能赚多少钱,是长期这样工作还是放假时来打工的学生,感觉也不像,学生总会想要看手机,找乐子的吧,他好像什么都放弃了。不知道他每个小时的工资有多少,这样值得吗,他图什么呢,他看到的希望是什么呢。真的,我那时看着他,想他是不是为了打发时间——因为家庭矛盾、因为恨青春、因为跟学校里的人处不来、因为是个怪胎,就是塞林格喜欢写的那些事情——才来做这个工作,那时我没想可能是为了工资,根本没去想这个可能性。也许是因为他太年轻了,我一眼看过去以为年轻就是忧伤,苦闷,我的天!年轻就是穷啊,就是更有可能没有房子,就是除了家庭矛盾、除了青春、除了跟人处得来处不来、除了是正常健康还是怪胎以外,手里什么都没有。你有没有发现,电影也不拍为了钱工作的人,表面上拍,实际上不拍的,镜头都放在人因为情感或野心、历史或个人选择而受的折磨上。没有人拍那些日复一日,大概太难拍了。换我,去画它,也不知道怎么表达,难道画腰椎吗?结果日复一日总是一个能指。其实它是一个所指,对不对?真真正正受苦的人,在受的苦就是苦本身,不源于什么,也不带来什么,镜头却都执迷于那些原因和结果——情绪、感情、轨迹,天。我现在都惊讶,那时候我们好像从来不谈生计问题,虽然你和朋友会谈要不要去读个商学院,要不要转行,或者比较一下信用卡积分和航空里程的优惠,但好像不是真的在为钱焦虑,不怕失业,不怕被撵出去,不怕一无所有。我那时候已经有点女性主义,总在跟人谈图像里的平等和社会政策这些事,可那时这些想法的基础是自己没有真的为生计发愁过,总是买东西,虽然都是买打折的,但都在吃有机菜。那时候的生活,现在的生活,都很可怕,不一样的可怕,都很虚假,不一样的虚假。我离受苦还远得很——你不要再说特权了,我来替你说——可是我真难过。唉,在普莱西德湖我们到山上去滑雪,那时你还完全不会滑雪,现在你滑雪很厉害了。有一天晚餐时我们都喝多了,你在餐桌上给大家变了一个纸牌魔术,还有叉子魔术,好像是折起来一张纸架成斜面,然而叉子怎么都不会滑下去,具体是怎样我不记得了,那天夜里大卫德在度假酒店房间给我们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我也再没有见过大卫德了,照片里你罩了一只不透明的塑料袋在我头上,太讨厌了,简直要闷死我似的,你冲镜头笑,我看不到镜头,手臂从塑料袋里伸出来,方位倒相当准确,手指竖在镜头正前面,冲镜头在比胜利的手势。
一个叫家莉,一个叫家明吧。家明打来电话。他说,你怎么样。
他说,我记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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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202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