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看是不痛不痒的议论提不起人们的兴趣,目前大家热衷于政治……”
“想我。”
“这是天气不好。”
我倚在窗前,望着他们登上马车,目送车子到第一个路口。我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我空自经过一番努力,这幢房子对我依然是陌生的,我像是昨天搬来、明天又得搬走似的,我不是在自己家里。我打开梳妆台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只小盒子,装着雅克的一绺头发,一张他的小型肖像,几朵枯干的花;在另一只首饰盒里,玛丽亚纳放了昂里埃特的纪念物:一只乳齿,一张书写纸,一片刺绣。我关上抽屉。我羡慕玛丽亚纳收藏了那么多的珍宝。
德·蒙泰松夫人抬起头,向四下迅速扫了一眼:
我下楼走进实验室;里面是空的;我走在白色石板地上,脚下发出凄凉的回声;在我四周,小瓶、试管、曲颈瓶摆出一种固执敌对的神气。我走近显微镜。玛丽亚纳在一块玻璃板上,涂了一层研细的金粉,我若能给她描述事物的本来面目,我知道她会高兴的;但是,我自己不抱幻想,我永远捅不破这块天长地久的屏障。通过显微镜和望远镜,要看还是要凭自己的眼睛。事物只有在可以测知、可以触及时才对我们是存在的,顺从地处于空间与时间之中,与其他事物并列在一起;即使我们登上月球,钻入海底,我们还是一些摆脱不了人类世界的人。至于我们感官难以捉摸的神秘的现实:力、星球、分子、波,这是一大片空白——我们由于无知而钻研、又欲用语言去遮遮盖盖的一大片空白。大自然永远不会向我们泄露自己的秘密,因为它没有秘密;我们自己虚构了一些问题,然后又炮制了一些答案;我们在曲颈瓶底发现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这些想法历经几个世纪,变得繁琐复杂,形成日益庞大精微的系统,然而它们永远没法使我超越自己。我把眼睛贴在显微镜上,在我眼前出现的、在我脑海闪过的总是此物,决不是他物,我也成不了另一个。
“今晚客人不多,”我说。
将近午夜,我意外地听到一阵铃响,一辆马车的轱辘声;湿腻腻的道路在马蹄下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我手提火把,朝大门走去;玛丽亚纳从车上跳下来,她单独一个人。
我走过去,胳臂撑在女主人的椅子上。她接待我总很殷勤,因为我不怀好意的言行她听了解闷儿。当我们把宫廷、城里的新闻一一议论过来时,我窥见玛丽亚纳·德·辛克莱的一道目光;她马上转眼看其他地方,可是她装得若无其事也没用,我知道她内心忐忑不安。我毫不怨她;她讨厌我,但是,事实上人们恨的爱的从来不是我,是一个化身,对这么一个化身,我也是无动于衷的;至于我自己,会引起人家什么样的感情呢?贝娅特丽丝有一天对我说过:不吝啬、不慷慨、不勇敢、不胆怯、不恶毒、不善良,事实上我什么人都不是。我目光随着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她在沙龙里穿来梭往,雍容大方,她确实有些地方令我喜欢。在淡烟轻雾似的头饰下,可以看到她浅褐色云鬓,一张热情的脸上两只炯炯有神的蓝眼睛。不,我不愿意伤害她。但是,我有一种好奇心,想要知道她恬静的尊严遇到痛苦时会成什么样的。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我问了一声。
“随您高兴。”
她走过我面前,没有拥抱我,甚至没有瞅我一眼;我跟着她走进实验室。她走近炉子,我觉得她身子发颤。
“那我去跟德·蒙泰松夫人谈谈。”
“你冷?”我说。
“对不起,”她说,“我该给大家敬咖啡了。”
我摸她的手。她急忙后退。
“我也不见得好一些,”我说,“有人跟我说,您的集会很有意思。在那里热烈争论各种最先进的思想,这个世纪最有智慧的人物抛下这个过时的沙龙,聚集到您的周围来了……”
“不。”
“我确是非常死心眼儿。”
“你怎么啦?”
“我看得出来,您就是一个心眼儿地讨厌我。”
她朝我转过脸。她穿着黑披风,显得十分苍白;她望着我,仿佛第一次看到。我在别人眼里也看到过这种表情:这是恐惧。
“没呢,”她微微一笑,“我最不把您放在心上了。”
我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啦?”但是我知道了。
“我们最后那次谈话,您考虑过了吗?”
“这是真的吗?”她说。
他们在笑,他们在谈话;他们在一起很高兴,深信自己活着,感到幸福;没法说服他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说:
“你说什么?”
“随您。”
“邦帕尔跟我说的是真的吗?”
“谢谢啦。我不需要您的这些蹩脚货。”
“你见到邦帕尔?在哪儿?”
“来点咖啡?”
“他托人捎来了一封信。我到他的住所去了。我发现他坐在一张靠椅里,全身瘫痪。他对我说,他要报了仇再死。”
我走近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她态度镇静自若,问我:
她的声音时断时续,目光停滞不动,她走近我。
德·蒙泰松夫人在壁炉旁边绣挂毯,她的朋友团团围着她的椅子,没有任何变化。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在倒咖啡,里歇瞧着她,神情又幼稚又满足;他们在笑,他们在谈话;在这几个星期,没有人注意到我不在。我愤怒地想:“我要这些人注意到我来了。”
“他说得不错,”她说,“脸上没有一条皱纹。”
我朝德·蒙泰松夫人府上走去。我为什么还想去看他们的脸呢?我对他们一无所求,我知道。但是,他们生活在这个天空下,而我一个人关在自己的坟墓里,这叫我无法忍受。
她伸手摸我的头发:
“您也只有我啊,”他说。
“染白的,是吗?”
“此外,这对你也是一种损失,你没有比我更好的朋友了。”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向他笑笑,我很善于模仿他们的笑容。
“一切都说了,”她说,“卡莫纳、查理五世……怎么可能呢!是真的吗?”
“你就认了吧,”我说,“我是不会死的。”
“是真的,”我说。
“说来您也该死上一百回了,”他说。
“是真的!”
“你对实验感兴趣,这点我理解,”我说,“当然啰,要是有一个人跟我说,他是不会死的,我也会想亲自证实一下。但是我请你不要再用你的砒霜来糟蹋我的美酒。”
她后退一步,惊恐不安,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是渴了吗?我全身有一种痛苦的需要,不是粮食、饮料,也不是女人能够满足的。我接过邦帕尔递给我的杯子,一饮而尽;我把杯子放在矮桌上,做了一个鬼脸。
“别用这种目光看我,玛丽亚纳,”我说,“我不是个幽灵。”
“我渴了。给我拿酒来。”
“对我来说,你比幽灵还陌生,”她慢慢地说。
我把斗篷披在肩上,拿起帽子,说:
“玛丽亚纳!”我说,“我们彼此相爱,什么都不能损毁这样一份爱情。过去算得什么?未来算得什么?邦帕尔跟你说的,不会一丝一毫改变我们的关系。”
“让我灵魂感到安慰的,”他笑着说,“是我决不可能像您这样不幸。”
“彻底改变了,永远改变了,”她说。
“学会逆来顺受确实不简单,”我说,“你年轻时也是胸有大志的吧?”
她颓然倒在一张靠椅上,两手捂住脸孔:
“噢!做我这样的人不比做您这样的人差。”
“啊!我宁愿你死!”
“年老真是可悲!”
我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掰开她的双手。
我摇摇头:
“瞧着我,”我说,“你认不出我了吗?是我,就是我。我不是另一个人!”
“你睡得太多了,”我说,“肚子愈来愈大。”
“啊!”她厉声嚷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我宁可睡觉。”
“告诉你后你还会爱我吗?”
“是的。你陪我去。”
“休想!”
“您要出去?”
“为什么?”我说,“你认为我是受了神的诅咒,还是让魔鬼附上了身?”
“我们离开这里。”
“我把整个身心给了你,”她说,“满以为你会跟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哪知道你只准备过上几年。”
实验室角落里火光融融。室外一片夜色。我走近玻璃门。最初的星星戳破了深蓝色天幕,历历可数;薄明微光中,隐伏着千千万万颗星星,等待着脱颖而出;在这背后还有其他星星,不是我们衰弱的肉眼能够看见的;但是,最早发亮的总是这几颗;几世纪来,天空没有丝毫变化;几世纪来,我头顶上总是闪着同样阴森森的冷光。我回到桌子旁,邦帕尔已经摆上了显微镜。常客开始陆续来到客厅,妇女浓妆艳服去赴舞会,酒馆飘出阵阵笑声;对他们来说,即将启幕的夜晚不同于其他的夜晚,它是独一无二的。我把眼睛凑在目镜上,望着灰色粉末,突然我感觉到我熟悉的这种大风暴的气息;它袭击了宁静的实验室,把蒸馏器扫落在地,掀掉我头上的屋顶;我的生命像一团火焰,像一声尖叫,冲天而去;我感到生命藏在我的心中,心在燃烧,心跳出了我的胸膛;我感到生命在我的指尖上,这是一种撕裂、殴打、扼杀的欲望;这双手痉挛地抓住显微镜,我说:
她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金刚石怎么烧?”
“千千万万个女人中的一个。有一天你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是你,就是你,你不会是另一个人。”
他耸耸肩膀:
她站起身。
“应该用金刚石做试验。”
“不,”她说,“不。这不可能。”
我倒转曲颈瓶,把粉末铺在一块玻璃板上。这真的只是异形物的余渣吗?还是煤里含有微量的矿物质?事实是不会说话的。我说:
“我的爱,”我说,“你知道我是属于你的。我从来没有这样属于过一个人,今后也不可能了。”
“但是还不曾用真正的纯煤做过。”
我把她搂在怀里,她带着一种冷漠的神情随我摆布,像是疲劳到了极点。我说:
“我们做过一百次了,”他说。
“你听着,你听我说。”
“说明这块煤里还有杂质,”我说,“重新再做。”
她点了点头。
“失败了。”
“你知道,认识你以前,我是一个死人,是你叫我活过来的,你离开我后,我又会成为一个鬼魂。”
在曲颈瓶瓶底,有一堆黑色沉淀,邦帕尔幸灾乐祸地说:
“你那时不是一个死人,”她挣脱我的拥抱,“你也决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鬼魂,你没有一时一刻曾和我是同一类的人。一切都是假的。”
车子送我们回到家,我走进实验室。应该永远不再出来。只有在这里,远离人的脸孔,我有时才会忘掉自己。应该承认他们取得了一些惊人的发现。返回旧大陆时,我听说以前我认为居于宇宙中心恒静不动的地球,既自转也绕太阳转,这使我目瞪口呆;雷电、彩虹、潮汐这些最神秘的现象,都得到了解释;人们已经证明空气是有重量的,也知道怎样去称这个重量;他们把地球分成一块块的,但是宇宙扩大了:天空中增添了新的星辰,这是天文学家在他们的望远镜里观察到的;有了显微镜,又发现了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在自然界本身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力,并开始加以利用。另一方面,他们也很蠢,竟对自己的发现那么自豪,因为他们永远没法窥测到历史的最终面目,他们在窥测到以前早就死了;但是我可以利用他们的努力,窥测到这一切;科学终于完成功业的那一天,我还在人间;他们是为我在工作。我望一眼蒸馏器、细颈玻璃瓶、一动不动的设备。我把手放在一块玻璃板上。玻璃板在那里,静静地在我手指下,跟我五百年前看过摸过的玻璃没有两样,我周围所有的物体都一声不出,死气沉沉,跟原来一个样;可是,只要在一个物体上摩擦一下,就可在表面产生一些未知的力;在这些静止的外表下,放出一些捉摸不透的功率;在我呼吸的空气中,在我脚踩的土地下,跳动着一个秘密;整整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比我睡梦中见到的形象更新奇、更飘忽,隐藏在这个已令我厌倦的宇宙后面。我关在这四堵墙之间,比在平淡无奇的大街上,无边无际的美洲平原上,更感到自由自在。这些我无法摆脱的陈旧的形状和颜色,终有一天要爆炸;这块四季如一的天空,终有一天要被我捅破;终有一天,我要凝视这块虚幻的景色的背面。那时会看到些什么呢,我还无法揣测,我只需知道这是另外的东西就够了;或许这不是眼睛、不是耳朵、不是手所能触及的;那时,我也会忘了我曾有过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耳朵、这样的手;或许我最终也会变成另一个了。
“一个会死的人决不会为你受我此刻所受的痛苦,”我说,“也没有一个会及得上我那么爱你。”
折磨他已经引不起我多大的兴趣。我毁了他的一生,他也习惯了这种毁灭了的命运,每天夜里,他睡着觉,把一切忘了。最悲惨的灾难也阻止不了他天黑后睡上一觉。圣昂热心惊胆战了一阵,现在已长眠于地下,他逃过了我;对他们来说,总有一个逃避的方法。在这个我寸步难离的世界上,痛苦不比幸福更为重要,憎恨也与爱情同样无聊。爱憎苦乐都同样得不到结果。
“一切都是假的,”她又说了一句,“我们不会在同一个时刻痛苦,你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深处来爱我的。你对我是完了。”
“好吧,你去睡吧。”
“不,”我说,“现在我们才是见面了,因为现在我们要在真诚中生活。”
我笑了笑说:
“你对我什么都不会是真诚的,”她说。
“我可要睡了。”
“我的爱情是真诚的。”
“当然啰。”
“什么叫你的爱情,”她说,“两个会死的人相爱,他们的肉体与灵魂都倾注了彼此的爱情,爱情是他们的本质。对你,这是……这是一件偶然的事,”她把手压在额上,“我多么孤独。”
“您还要熬夜?”
“我也孤独,”我说。
“回去吧。我们去工作。”
好一会儿,我挨着她、她挨着我默默坐在一起,眼泪扑簌簌从她脸上滚下来。
他没有回答,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命运是什么样的一个命运?”我说。
“永远不会,这句话没有人懂得它的含义,你也不会懂。”
“想过,”她说时望着我,脸上表情缓和了一些,“可怕的命运。”
他的目光熄灭了。我重复说:
“你不愿意帮助我吗?”
“可怜的邦帕尔。我永远死不了。我永远不会把你知道的那些契约烧掉。你永远得不到解放。”
“帮助你?”她耸耸肩膀,“我帮助你十年,或者二十年。又怎样呢?”
“您敢肯定您永远不会死?”
“你可以给我几世纪的力量。”
他的眼里有些什么东西醒了:
“以后呢?另一个女人来救你?”
“幸而,你太胆小了,”我说,“你会长期留在我身边,直到死在床上为止。”
她激动地说:
我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不愿再爱你了。”
“不。我将十分失望。”
“原谅我,”我说,“我那时没有权利把这样一个命运强加在你的身上。”
“那您是太高兴了,”他说。
我的眼泪也涌了上来。她扑在我的怀里,哀恸欲绝。
“就是拿一颗子弹打进你自己的脑袋。你不想试一试吗?”
“我也不可能期望有另一个命运,”她说。
“我不知道。”
我推开草坪的栅栏,走去坐在红山毛榉的阴影下。奶牛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吃草,天气炎热。我把一只山毛榉果壳抓在指缝间一捏而碎;我俯在显微镜前几个小时,此刻很高兴用自己的眼睛观望大地。玛丽亚纳不是在椴树下,便是在百叶窗后凉爽的客厅里等我。但是,我感到离开她还好一些;只要我们不在一起,我们就可以在心中想象即将见面的情景。
“你知道吗,你耍什么样的把戏最能损害我?”
一头奶牛停在一棵树旁,头顶着树干摩擦;我想象我是这头牛,感到脸上一阵粗糙的抚摩,肚子里热的绿的一团;世界是一片辽阔的草原,通过嘴、通过眼睛进入我的体内;这种情景可以千古不易地存在下去。为什么我就不能千古不易地躺在这棵山毛榉下,不做一个动作,不存一点欲望?
我们从花园出来,我对邦帕尔说:
奶牛挺立在我面前,圆睁着两只红睫毛大眼睛盯住我看;它的胃里塞满了青草,沉着地凝视这个待在那里一无用处的神秘物;它凝视我,却没有看见我,沉溺在自己的反刍的天地里。我望着这头奶牛、明亮的天空、白杨树、金黄的草,又看见了什么?我沉溺在人的天地里,沉溺在永恒中。
起了一声枪响,软弱无力的。我走近去。我每次都感到同样的失望。他们活着的时候,他们的死是我怀着好奇窥探着的一件大事;但是,当我走到他们的尸体前,我觉得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他们的死无足轻重。
我仰身躺下,凝望天空。我永远到不了天空的另一边;我受到自身的羁绊,周围看到的永远是牢房的四壁。我又朝草原看了一眼。奶牛躺下了,在反刍。一只布谷鸟叫了两声;这声平静的叫唤,叫唤不来什么,也消逝在寥寂中了。我站了起来,朝屋子走去。
圣昂热走进了王宫花园,慢腾腾地在回廊绕了一圈。我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我喜欢观察苍蝇、蜘蛛、青蛙的抽搐、金龟子的无情残杀,但是我更喜欢窥伺人的自我斗争。没有东西逼他自杀,他若不愿意死,只要拿定主意:“我就是不自杀……”
玛丽亚纳在内室,坐在打开的窗子旁边;她向我微笑;这是一种机械的笑,其中生命已经荡然无存。
“你的话也有道理。他们总是做同样的事。”
“你工作顺利吗?”
我耸耸肩膀:
“我把昨天的试验又做了一遍。你该来帮我。你变得懒了。”
“这些他都不会去做的,”邦帕尔说。
“我们不那么着急了,”她说,“你有的是时间。”
“他可以跳上船到印度去,到大路上去乞讨;他可以试图杀死我。他也可以在巴黎声名狼藉地过太平日子。”
她撅了撅嘴。
“这种事怎么会叫您感到好玩?五百年来,您看到的尸体还不够多吗?”
“我累了。”
我们跟在圣昂热后面,穿过府邸大院,邦帕尔问我说:
“好一点了吗?”
“当然会的,”邦帕尔说,“他没有其他办法。”
“还是老样子。”
“明天早晨,他要还我两万埃居,他没有这笔钱。我在想这个笨蛋会不会去自杀。”
她抱怨说肚子痛,变得十分消瘦,脸色发黄。十年、二十年……现在我在计算年份,有时我居然会想:“快!让它来吧!”从她得知我的秘密那天,她进入了弥留阶段。
“有什么事?”邦帕尔问。
“我怎么去跟昂里埃特说呢?”她停了一刻说。
“跟我来,”我说。
“你还没有决定?”
邦帕尔身子一抖;我喜欢看他醒来的样子;他看到自己又卷进生活的旋涡,他看到我,他会想到,除非去死,不然每次醒来少不了看到我在他面前。
“没有。我日夜在想这件事。这要十分慎重。”
“邦帕尔。”
“她爱那个人吗?”
这时,我看到圣昂热伯爵走出客厅,他步履蹒跚,像一个醉汉。我叫了一声:
“她要是爱,就不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啦。但是,可能跟他过要比跟路易过幸福……”
“我谈起这件事并不是要您奇怪,只是要您考虑。”
“可能,”我说。
“您做出这种事我并不奇怪。”
“她要是过另一种生活,肯定大不一样了,你说是吗?”
“前几年我到巴黎时,他是一个有抱负、天资聪敏的年轻人,我那时只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俗人,他企图耍我。您看看我给他的下场。”
“那还用说,”我说。
“看到。”
我们这样的话已经说了二十多次,为了玛丽亚纳的爱情,我愿意对这件事表示关心。但是又怎么样呢?不论昂里埃特留在丈夫身边,还是随情人走了,她总是昂里埃特。
“您看到这个秃头胖子吗?”
“只是,她若走了,由路易抚养女儿。这个孩子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呢?”
我向她指了指邦帕尔,他在一张安乐椅里打瞌睡。
玛丽亚纳望我一眼。现在她目光里有种古怪不安的东西。
“一切考虑过了。”
“你会照顾她吗?”
“我们以后再说吧,”我说,“请您考虑。”
“我们一起照顾她,”我说。
“我的友谊不是可以买卖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