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她耸耸肩膀:
“您愿意也可这么看。”
“你知道我不久就不在了。”
“这是一笔交易吗?”
她伸手摘下窗外一串紫藤花。
“把我看做敌人不如把我看做朋友好。”
“想到你还在人世,永远在人世,应该说这是一种保障。其他人是不是认为这是一种保障?”
“我只接待我的朋友,”她说。
“哪些人?”
这句话叫我说中了,她的脸微微泛红。德·蒙泰松夫人不知道她的朗读女伴把客厅的几位常客吸引到她自己家去;她这个女人不会原谅这件事。
“卡特琳,贝娅特丽丝。”
“您不理解我。您应该邀请我去参加你们星期六召开的小集会。我会向你们透露我的内心……”
“贝娅特丽丝不爱我,”我说,“卡特琳当然希望天主让我有朝一日在天上跟她团聚。”
我笑了。
“她对你说啦?”
“您还巴望引起人家别的感情?”
“我不知道,但是她肯定这样想的。”
“我叫您非常厌恶,对吗?”
“你不知道?你记不起来了吗?”
我们相互默默瞪了一眼;这个女人不怕我;她突然转过身去,但是我把手放到她的臂上。
“记不起来了,”我说。
“我不谴责谋杀。”
“她说的话有多少你还记得起来的?”
我说:
“有几句。”
“有些法律惩治不到的罪恶,却比明目张胆的谋杀更加无耻,”她说。
“她的声音呢?你能够回忆起她的声音吗?”
我转过身,遇到德·辛克莱小姐的目光,她蓝眼睛里闪耀着怒火。
“回忆不起来了,”我说。
“那当时就不该借。”
我摸摸玛丽亚纳的手。
“我没法还,”他说,“我没有这笔钱。”
“我对她不像我对你那么爱。”
“二十四小时后。惯例不是如此吗?”
“噢!我知道你会把我忘记的,”她说,“这样肯定还好些。所有这些回忆,应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您要我什么时候还钱?”
她把紫藤花放在膝上,用她瘦削的手指搓弄。
“有人要输还输不了呢,”我说。
“你活在我心中,比活在任何一个会死的人心中更长久,”我说。
“我把您借我的钱都输了,”他说。
“不会的,”她声音尖了起来,“你若是个会死的人,我会在你心中活到世界末日,因为你的死对我就是世界末日。而现在,我要在一个永远没有末日的世界上死去。”
我躬身行了个礼,穿过走廊,回到客厅里。圣昂热伯爵靠在墙上,快要昏厥过去的样子。
我回答不上来,我没法儿回答上来。
“明天午前把钱送到府上,”萨塞尔说。
“你以后做什么?”她说。
我说:“赌。”我把牌摊开。
“我努力按你的愿望去愿望,按你的行动去行动。”
我迟疑了一秒钟。我可以把牌扔掉,说:“我不赌了。”在我咽喉里蠕动着一种东西,有点像怒火。我竟落到这般地步?为了输钱去作弊?往后就不许我在生活中不作弊了吗?
“努力去做一个普通人,”她说,“对你来说没有其他得救的道路。”
“再加一万,”他说。
“我会努力的,”我说,“现在我感到人亲切起来了,因为他们是你的同类。”
我看牌。方块K。我知道我的牌压倒了萨塞尔。
“帮助他们,”她说,“把你的经验贡献给他们。”
“两张,”我说。
“我会这样做的。”
“出牌,”萨塞尔说。
她经常跟我谈起我悲惨的未来。但是,她没法不用她这颗会死的心来想象这件事。
他发牌。我望着发光的牌背面,感觉我的心开始跳得快了;我若输了,身无分文,可能我生活的味道会改变……
“答应我这样做,”她说。
“全部押上。”
她眼中又闪动一点从前的热忱。
“所有输赢全部押上,”我说。
“我答应你这样做,”我说。
当时,一群人把我们的椅子围得密不透风,他们屏息敛气盯住赤裸裸的桌面。当萨塞尔把他的牌摊在桌面上,我把我的牌扔掉时,他们不由自主地齐声哄了起来。
一只胡蜂嗡嗡飞来,停在一串紫藤花上;远处,一头奶牛哞地叫了一声。
“同意。”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夏天了,”玛丽亚纳说。
“我赊赌五万埃居,”我说。
“不要这样说。”
他也抓了一把金路易往桌面上一放,我们一声不响赌了起来。半个小时后,我前面一块金币也没了,口袋是空的。
“总有一个夏天是我最后一个夏天,”她说。
“这样赌才有意思,”他说。
她摇摇头。
宾客中引起一阵骚动。萨塞尔男爵走来坐在我对面;他是巴黎最有钱的金融家之一。
“我不羡慕你。但是你也不要羡慕我。”
他把钱包一把抓了过去,走去坐在桌子前;他的双手抖了。我身子俯在他的靠椅上,这场赌博叫我感到好玩。他若输了,会干吗呢?自杀?跪在我面前?像德·万特农侯爵那样把老婆卖给我?汗珠在他上唇冒了出来,他正在输。他输了,他感到生命在他胸中跳动,燃烧着他的太阳穴:他在冒生命的危险,他在生活。“而我?”我想,“这些人中间最卑贱的一个能体验的东西,我就永远不能体验了吗?”我站起身,朝另一张桌子走去;我想:“我把我的财富输光,总是可以办到的吧。”我坐了下来,抓了一把金路易往绿呢桌面上一放。
我们长时间坐在窗边,眼望着彼此沉沦,双方都束手无策,即使是阴阳两隔的人也不见得相隔更远,既不能共同行动,相互也说不上几句话。可是我们却绝望地相爱着。
“您会赢的。人到最后总是会赢的。”
“把我抱到窗前,”玛丽亚纳说,“我要最后看一眼太阳落山。”
“输了呢?”
“你会累的。”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我求你。最后一眼了。”
“把它赢回来。”
我掖上被子,把她抱在怀里。她瘦了许多,身子轻得像个孩子。她撩开窗帘。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
“是的,”她说,“我记起来了。那时多美。”
他额上有几颗汗珠,这个人又蠢又懦弱,但是,他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得其所哉。我羡慕他。
她放下窗帘。
“我已经赌过了头,”他说,“输光了。”
“这一切对你依然存在,”她说时发出一声哽咽。
“您不赌了吗?”
我又把她放在床上;她的脸又黄又皱,她的头发剪了,因为头发的重量压得她脖子发酸,她的头变得那么小,使我想起一个印第安村子广场上撒满的涂香料的人头。她说:
圣昂热伯爵走到我跟前,脸色非常苍白。我叫住他问:
“以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大事。我都看不到了!”
我瞧了瞧我的镶扣皮鞋,我的花边袖口;二十年来,我像在参加一场游戏,一天中,子夜钟敲十二下时,我回到阴界。我的目光移到钟上。镀金钟面上,一个瓷做的牧羊女在向一个牧童微笑;刚才,时针正指在子夜零时,明天后天也会指在子夜零时,而我还在这里;除了这块土地外,没有其他土地,而我在这块土地上,已没有安身之地。我在卡莫纳、在查理五世的宫廷里感到自由自在,但是那个时代结束了。从此以后,展现在我面前的是绵绵无尽的流亡岁月;我所有的衣服将是些舞台上的戏装,我的生活也是一场游戏而已。
“你还能活很久。医生说你的心脏非常健康。”
空话;这就是他们给我的一切:自由、幸福、进步;今天人们就是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喂养自己。我转过身,朝门口走;我在这些堆满家具摆设的小房间感到气闷,到处是地毯、软座墩、帷幕,空气中布满了香粉,我闻了头痛。我的目光在客厅扫了一圈;他们又开始唠叨起来;我可以使他们扫兴一阵子,但是过不了多久,他们的热忱又来了。玛丽亚纳·德·辛克莱和里歇躲到了房间角落里,他们在谈话,眼睛闪闪发光。这两人倒很投机,每个人对自己都是很投机的。我恨不得脚跟一踩,把他们的脑浆都踩出来。我走出门口。隔壁走廊上,有些男人围坐在一张赌桌旁;这些人不言不笑,两眼发直,嘴唇抿紧;赢钱,输钱,这就是他们找到的消遣人生的方法。在我那个时代,战马在平原上驰骋,我们手执长矛;在我那个时代……突然,我想:“这个时代不就是我的时代吗?”
“不要骗我了,”她突然火了,“你已经骗得我够了!我知道这次完了。我要离开了,孤零零一个人离开。你没了我,依然在这里,永远永远。”
“是的,”我说,“空话谈够了。”
她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唔!这问题谈够了吧。”
“孤零零一个人!你让我孤零零一个人走了。”
德·蒙泰松夫人抬起头,针空举在挂毯上,说:
我拿起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我多么愿意跟她说:“我和你一起死!把我们埋在同一个坟墓里,我们的一生已经度过了,现在什么都不存在了!”
“您对人怎么会有认识呢?”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说,“您厌恶他们。”
“明天,”她说,“太阳落山时,我哪儿都不在了。只存下我的尸体。有一天你打开我的棺木,里面只剩下一堆尘土。甚至连那些骨头也会化为尘土,甚至那些骨头!……”她又重复一句说,“对你一切如常,仿佛我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
“他们甚至连幸福也不希望,”我说,“他们只要求消磨时光,最后让时光把他们消磨掉就满意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在这里,说些豪言壮语,自我陶醉,好把时光消磨掉。”
“我仍和你生活下去,通过你生活下去……”
“他们变得理智的那天就会幸福,”他说。
“你没了我也会生活下去的,有一天你会把我忘了。啊!”她抽抽噎噎地说,“这不公平!”
“人永远不会幸福。”
“我但愿能和你一起去,”我说。
我耸耸肩膀:
“但是你做不到,”她说。
“人给自己和别人创造幸福,”里歇说。
她脸上汗水淋漓,手又湿又凉。
这个少女身材高大,颇有姿色,是德·蒙泰松夫人跟前的朗读女伴。
“只要我能想,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来找我的,这样死就不那么难受了。但是不。永远不会。你把我永远抛下了。”
“您这人说这话,倒是再恰当也没了,”玛丽亚纳·德·辛克莱轻蔑地说。
我说:“我会不断地想你。”但是她像没有听到,又颓然倒在枕头上,神衰力竭,喃喃地说:
“你们两个都错了。理性和成见对人类都没有用处。没有东西对人类是有用的,因为人类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我恨你。”
我走近女主人的椅子,她身边围了一圈人;这是一个讨厌、天性愉快的老妇人,有时说话很风趣;她还算喜欢我,因为她说我是她认识的心眼儿最坏的男人。这时可别想去跟她谈话。年老的达米埃和年轻的里歇正在讨论;他们讨论成见在人生中的作用;里歇维护理性的权利。我厌恶那些老年人,他们觉得活的这一辈子,像一块大蛋糕那样圆而丰满。我厌恶那些青年人,他们觉得前途无量;我厌恶所有人脸上流露的这种兴奋聪明的神气。只有蒙泰松夫人不动声色地听争论,一边用针扎她手中的挂毯。我出其不意地说:
“玛丽亚纳,”我说,“我多爱你,你不知道了吗?”
进入客厅前,我在门厅停留片刻,站在镜子前,不无嘲讽地注视着自己;我穿了一件杏黄绣金丝绒外衣:二十年了,我也没能习惯这套装束,在白色假发覆盖下,我的脸显得古里古怪。他们穿着这身奇装异服倒是十分自在;他们瘦小娇弱,若是在卡莫纳或查理五世的宫廷里会显得寒碜;女人头发上粉扑得雪白,颧骨上贴了这种火辣辣的红片子,丑不堪言;男人脸上的肉抽动不已,叫我难受:他们微笑时,眼睛眯成一条缝,鼻子缩成一团;他们一刻不停地说说笑笑。我从门厅就听到他们的笑声。在我那个时代,逗人玩乐是弄臣干的事儿。我们也放声大笑,但是一个晚上不会超过四五次,即使天性快活的马拉泰斯塔也是如此:我走进门,看到他们脸孔凝住了,没有一丝笑容,感到很满意。除了邦帕尔以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但是我使他们害怕。这些男人中有许多被我弄得倾家荡产,这些女人中有许多受过我的侮弄;每次决斗,我都把对手杀死;从而我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她摇摇头:
“上蒙泰松公馆。”
“我一切都知道。我恨你。”
我们走下台阶,对马车夫说:
她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像睡熟了,但是,她在睡梦中也呻吟不已。昂里埃特走来坐在我身边,这是个身材高大、面貌严峻的女人。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说,“应该把天捅破。”
“呼吸微弱了,”她说。
“您上月球去吧,”邦帕尔说。
“是的。这是最后时刻。”
从前有一天,我也觉得世界大得看不到边。我记起来了。我站在一座山冈上,想:“那边是海,海的另一边,是其他陆地,绵延不断。”现在,不但我知道这个星球是圆的,他们还测出了它的圆周,正在确定赤道与两极的曲度,给地球立了一张详细的清单,竭力把它分成小块地区;他们不久前绘了一张地图,把法国描得毫发不爽,没有一个村子、没有一条小溪不标在上面。还要出门干什么呢?一步还没走,旅程已经结束了。人们给地球各地生长的动植物分门别类,数量真是少得可怜;寥寥无几的田野、颜色、味道、香气、脸孔,徒然演变繁衍,也总是不离其本。
玛丽亚纳手指痉挛了,嘴角往下挂,形成一副痛苦、厌恶、责备的怪相;然后,她一声叹息,整个身子松了下来。
“这个世界就叫人憋得慌,”我说。
“她死得多平静,”昂里埃特说。
“巴黎没有东西值得您留恋的啰,”邦帕尔说。
两天后,我们把她下葬了。她的坟墓耸立在一片坟地中间,是许多块石头中的一块石头,在天空下恰恰占一个坟墓的位子。仪式完毕,他们撇下玛丽亚纳、她的坟墓、她的死而走了。我还坐在石板地上。我知道人不是死在坟墓里的,埋在坟墓里的是一个内心痛苦的老妇人的尸体;但是玛丽亚纳,带着她的微笑、她的希望、她的吻、她的温情,伫立在过去的边缘上;我还看得见她,还能跟她说话,对她微笑,我感到曾使我变成一个普通人的这种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过一会儿,门要关上了,我愿意堵住不让它关上。应该不言不动,不听不看,不接受这个现在的世界;我躺到地上,闭上眼睛,使出浑身力量把这扇门撑开,不让现在来临,是为了要过去继续存在。
当我肩上挎了满满一袋子金锭钻石走进巴黎的时候,我觉得这座城市大得看不到边。但是现在,我游遍了全城的酒馆、剧院、沙龙、广场和花园。我知道只要稍有耐心,就可以把居民的名字一个个说出来。发生的事没有一件不在意料之中,这些暗杀、殴斗、行刺,警察局竟还为此建立什么统计表呢。
这样持续了一天,一夜,还有几个钟点。突然我一阵哆嗦;没有发生什么,但是蜜蜂在坟地花丛中的嗡嗡声我听出来了,我还听到远处一头奶牛的哞叫声。在我的心底,也发出低沉的“砰”的一声,事情过去了,门已关上了,没有人再能跨过这扇门去。我伸了伸僵硬的腿脚,用一条胳臂撑起身子:我现在做什么?我站起来继续活下去?卡特琳死了,安托纳、贝娅特丽丝、卡利埃,所有我爱过的人都死了,我还是继续活了下来;我在这里,几世纪来没有变过;我的心可以一时为怜悯、反抗、沮丧而跳动;但是我都逐渐淡忘了。我把手指插进地里,绝望地说:“我不愿意。”一个会死的人可以拒绝继续走他的道路,可以把这种反抗永远延续下来,他可以自杀。但是我是生命的奴隶,生命把我往前推,朝着冷漠无情与遗忘的道路上走去。抵抗是徒然的。我站起身,慢慢朝家走去。
“唔!这个城市叫人憋得慌,”我说。
我走进花园,看到半边天空乌云密布,另半边清明澄碧;屋子的一堵墙仿佛是灰色的,屋子正面则白得耀眼;草像是黄的。不时掀起一阵暴风,吹得树枝荆棘弯了下来,然后一切恢复静止不动。玛丽亚纳喜欢暴风雨。我不能使她在我身上重生吗?我代替她坐在椴树下。我望着狂暴的阴影、耀眼的亮光,呼吸着木兰的芬芳;但是光线和香味是不说话的,这个白天不是为我而生的;白天迟迟不来,是等着玛丽亚纳来度过它。玛丽亚纳不会来了,我又不能代替她。随着玛丽亚纳的逝去,一个世界沉落了,这个世界永远不会重见光明。现在,所有的花又变得一模一样,天空的五光十色也变得清浊不分,白天也只有一种颜色:冷漠无情的颜色。
“您觉得什么都无聊,”他说。
一个女仆打开旅馆大门,把一盆水泼在石子路上,用怀疑的目光朝雷吉娜和福斯卡扫了一眼;二楼上百叶窗响动了。雷吉娜说:
“找些别的事干……”
“他们可能会给我们来杯咖啡。”
我这个人曾在里维尔、罗马、根特的街头,听到过被扼杀的孩子、被奸淫的妇女的惨叫声,哪里还会对他们这种文质彬彬的纵酒宴乐感兴趣……
他们走了进去。一个妇女用拖把擦洗餐厅的地板;雷吉娜和福斯卡在一张盖漆布的桌子前坐下。
“他永远别想见着了,”我说。
“你们有什么喝的吗?”雷吉娜问。
“德·马斯那克伯爵抱怨说,在他家的宴席上见不着您了。”
那个妇女抬起头,拿湿拖把在一个脏水桶上拧干,突然笑了起来:
“你就提不出更有趣的玩意儿了吗?”
“我可以给你们来点牛奶咖啡什么的。”
“您原来打算上德·蒙泰松夫人家。”
“要烫的,”雷吉娜说。
“我们上哪儿?”
她望了福斯卡一眼,说:
我一边扶正我的假发,一边问:
“这样说来,两世纪以前,您还是能够爱的。”
我跳下床,知道再也没法睡了。他们唤醒我,现在一分钟接一分钟,问题层出不穷。我们做什么?我们到哪儿去?不论我做什么,不论我到哪儿,我是无处不在的。
“两世纪以前,不错。”
“您要人七点钟来车的。”
“您当然马上把她忘了啰?”
“你就不能让我静静躺会儿吗?”
“不是马上,”福斯卡说,“有好长一段时期,我在她的目光下生活,我抚养昂里埃特的女儿,我看着她长大、结婚、死亡;她留下一个小男孩,叫阿尔芒,同样由我抚养。孩子十五岁时,昂里埃特死了。这是一个自私冷酷的老太婆,她恨我,因为她知道我的秘密。”
我一臂撑起身子:
“您经常想念玛丽亚纳吗?”
“要不要叫人卸马?”
“我生活的世界也是她的世界,人是她的同类,因而我为他们工作,也是为她工作。这样帮我过了将近五十年:我进行物理和化学研究工作。”
这是二十年前。那时,我长期生活在印第安人村子里。阳光灼伤了我的皮肤,像一张陈旧的蛇皮,从我身上蜕下来;在我新生的肌肤上,一个巫师刺上一些神圣的花纹;我吃他们的食物,唱他们的战歌;许多女人先后在我屋顶下住过;她们皮肤是棕色的,心是热的,人是温柔的。我躺在一张草席上,望着沙地上撑开的棕榈树树影;不到一尺的地方,有一块巨石,在阳光下发亮;树影要碰上石块了;我知道待会儿,树影要碰上石块了,可是我没有看到树影移动;我每天窥伺树影,但从来不曾撞见过。棕榈树影的尖梢已不完全在原来那个地方,可是它没有显出移动过的样子。我可以花几年、几世纪,去望着棕榈树影偷偷地云集在树根上,又偷偷地延伸开去;可能我可以使自己完全消失:太阳、海、阳光下的棕榈树影还留在人间,而我已不存在了。但是,恰在石块颜色变灰的那一瞬间,他们出现了,他们说:“跟我们一起走吧。”他们挟了我的手臂,推我上了他们的船,拿他们的衣服往我身上套,把我送到旧大陆岸边一放。现在,那边是邦帕尔,站在门框里说:
“这一切还是没法叫她不死?”雷吉娜说。
我闭上眼睛。我伸出一条手臂搁在眼皮上;我愿意再睡着,逃到别处去。不是要逃往另一个世界;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两样;我爱我的梦,因为这些梦是在别处发生的。我沿着天空的另一边、时间的另一边,从一条神秘缝隙逃出去;那时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我便不是我自己了。我手臂更紧地压在脸上;绿影中跳动着几颗金色点子,但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花园里的风声、走廊上的脚步声;我侧耳倾听,每个声响都还是那个样子。我醒来了,又看到世界老老实实横卧在天底下,而我横卧在世界的中央,嘴里沾着我生命的这种味道,永远不会消失。我恨恨地想:“他把我唤醒干吗?他们把我唤醒干吗?”
“难道还有叫她不死的办法吗?”
“行。”
“没有,”雷吉娜说,“当然没有这样的办法。”
“马车来了,先生。”
女仆在桌上放了一只咖啡壶、一小缸牛奶、两只大碗,是蓝蝴蝶图案浅红色瓷碗,雷吉娜心想:“跟我童年用的一样。”这是一种机械的想法,这些话已经不存在任何意义了;她不再有童年,不再有未来,对她说来也不再有颜色、气味、光线。目前,她还能感觉到的,是她上腭与咽喉部分这种发烫的刺激;她贪婪地喝着。
梦一下子又碎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床顶、窗子、玻璃后面的大枣树、在风中摇曳的树枝;这是天天如此的人间,以及它那浓淡分明的颜色、有棱有角的形式、顽固的习惯。
“故事快结束了,”福斯卡说。
“先生!”
“把它结束了吧,”她说。“我们把它结束了吧。”
我跑了起来,心跳得快要迸裂了;黄浊的水已经溢出河床,声如洪雷,向我汹涌滚来,我知道水珠溅到身上,遍体会长满黑色斑点,一下子化为灰烬。我跑着,几乎脚不沾地。山冈上,一个女人向我招手,那是卡特琳,她在等我。我一搭上她的手就有救了。但是,土地在我脚下陷落,这是一块沼泽地,我没法再跑;突然,大地开裂,我刚要举手喊:“卡特琳!”便给滚烫的泥浆吞没了。我想:“这次我不是在做梦,这次我终于真的死了。”
<a id="jz_1_75" href="#jzyy_1_75">(1)</a><i>Pygmalion ou la statue animée</i>,法国作家德朗德作品。皮格马利翁为古塞浦路斯国王,精于雕塑,热恋自己所雕少女像。希腊爱神感其诚,赋雕像以生命,与皮格马利翁成亲。后世不少文人以此题材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