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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决定只要遇到村子，便去碰运气。一天早晨，我们看到一间茅屋，走近去，茅屋里没有冒出一丝炊烟，听不到半点声响。但是，我嗅到了气味——我们扔掉的肉的气味。荒凉的广场上堆了几百具尸体。茅屋是空的，藏玉米和肉的小间也是空的。
“您呢？”他说，“您从哪儿来？”
我们又走了两天，第三天早晨，当我提起口袋，卡利埃对我说：
他对我笑一笑。一个人居然会对我笑，这在我看来是件稀奇事儿。
“告别了，我留在这里。”
“我找寻去中国的道路，”这位旅行家对我说，“如果这条河真是把几条湖引向海洋的，我一定会找到。”
“我和你一起留下，”我说。
“您到哪儿去？”我说。
“不。让我一个人留下。”
我也瞧着这条河；突然，它不再只是一条水声湫湫的河流，也是一条道路，通往某地的一条道路。
“我不走，”我说。
“我不知道，”我说。
我整天在草原上搜寻猎物。一头麅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溜跑了，我朝它开枪，没有打中。
“它从东北往西南流，毫无疑问是朝弗米利恩海<a id="jzyy_1_72" href="#jz_1_72"><sup>(1)</sup></a>去的，不是吗？”
“你为什么还回来？”卡利埃对我说。
他瞧一眼黄浊的河水，河水曲曲折折淌过沼泽地。
“我不离开你。”
“啊！”他满脸失望的神情。
“你走吧，”他说，“我不愿意在你的目光下死去。”
“我第一次看到。”
我犹豫了：
“昨天夜里，我一眼看见您的火光，有多么高兴！这条河您熟悉吗？”
“那好。我走。”
他对我笑了笑。
他望我一眼，满腹狐疑：
“不错。但那两个人要是候着我呢？我怕他们耍阴谋。”
“真的吗？”
“那您应该回头走，”我说。
“真的。告别了。”
“所有的干粮都由他们带着。”
我走开去躺在一棵树背后。我想：“现在，我又会遇到什么呢？”若不是遇见他，我可能还要继续走上一百年、一千年。但是，遇见了他，我停了下来，不能再接着走了。我凝望月亮升入天空，突然听到寂静中一声枪响。我没有动。我想：“他此生是结束了。难道我永远没法离开自己、在身后留下几根白骨吗？”月亮森森发光，像我又喜又颤地钻出黑运河那夜一样森森发光，像它照着一堆断垣残壁时一样森森发光。那天晚上，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我听到内心这声漫长的呻吟，它朝着这团凝滞的光华升去。这颗死亡的星辰永远不会消失。还有永远不会消失的是这种孤独和永恒的味道，这也是我的生命的味道。
他做了一个鬼脸。
“不错，总是这样结束的，”雷吉娜说。
“我可是迷路了，”他突然说，“同伴跟我走散了，或者是把我甩了。我们从伊利湖出发，沿一条河上溯，走到了源头；一个印第安人告诉我说，在那里可以找到一条分水道，引向大河；我和另外两人一起去找的；我们找到了，沿着往前走；但是，三天后的一个早晨，我醒来，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我想他们走在我前头了；我一直走到这里，一个人也没碰见。”
她站起身，掸去沾在裙子上的小草。
他手撩蓬乱的头发，显得迷惑不解。
“我们走一会儿。”
“我不可能迷路，”我说，“我哪儿也不去。”
“也可以不这样结束，”福斯卡说，“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您也迷路了？”
“总是这样结束的，”她说。
“一个人。”
路通往树林中的一块空地，可以窥见空地深处一个村子的屋顶。他们默默地沿着这条路走。
“您一个人？”
“我不会有这样的勇气，”她说。
他掀开被子，一跃而起：
“这需要勇气？才差那么几年……”
“不。我游过来的。”
“您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您有小船？”
“什么时候愿意，生命就可以什么时候结束，知道了这点应该说是非常令人放心的，”福斯卡说，“没有什么是不可弥补的。”
他脸一亮：
“我愿意活下去，”雷吉娜说。
“我从河上过来的。”
“我试过，”福斯卡说，“我走到卡利埃身边，拿起枪对准胸脯打了一枪，然后对着嘴又打了一枪。我头昏目眩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死掉。”
“您怎么到这里的？”
“那时您又做了些什么？”她说。
他睁开眼睛，惊奇地望我。
她不在乎他做了些什么，但是福斯卡说得有道理：只要他在说话，只要她在听他说话，什么问题都不会出现。应该不让这个故事结束。
天蒙蒙亮，我脱去衣服，随同被子一起塞进野牛皮口袋。我把口袋拴在背上，跳入水中；冰凉的河水冻得我喘不过气，但水流缓慢，不多时就游到了对岸。我用被子的一角擦身后，又穿上衣服。陌生人睡在一小堆灰烬旁边。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浅褐色头发，乱草似的短胡子遮住了半个脸。我坐在他旁边等着。
“我朝着海边走去，直到在岸上遇见一个村子。头领同意收留我，我给自己盖了一间茅屋。我要变得跟这些赤身裸体在阳光下生活的人一样，我要忘掉自己。”
一百年前，我在弗利辛恩上船，准备周游世界。我希望摆脱人，从此只做一个旁观者。我越过大洋，穿过荒漠，乘中国小帆船航行，在广州欣赏了估计价值两亿的一块金砖；我访问了卡图恩，穿传教士长袍攀登过西藏高原。我看到了马六甲、卡利卡特、撒马尔罕；在柬埔寨的大森林里，凝视过一座像城市那么大的寺庙，里面约有一百座钟楼；我曾和印度莫卧儿帝国国王以及波斯阿巴拉纳国王同桌进餐；我在太平洋的群岛上闯出一条新路，跟巴塔哥尼亚人打过仗；最后，在韦拉克鲁斯登岸，到了墨西哥又步行出发，只身横越无人知晓的大陆中心地带。四年来，我在草原上、在森林里徘徊，漫无目的，不辨方向，迷失在天底下，迷失在永恒中。前一会儿，还是无影无踪的。但是现在，我躺在地球上一个明确的地点，只需要一个等高仪便能测定它的经纬度；在墨西哥以北，这是明确的；有几千古里呢？偏东还是偏西？睡在对岸的人知道我此刻在什么地方。
“您没做成吧？”
一个人；一个白人。我裹在被窝里，脸上感到火的温暖，我想：离开墨西哥后，还没有看到过一张白人的脸。四年了。我已经在计算了。河对岸有一堆火劈劈啪啪烧，我已经在对自己说这些话：“我有四年不曾看到一张白人的脸。”在我们之间，通过黑夜开始了一次对话：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他来做什么？他也在向我提出这些问题，我在向他回答。我在回答。我在这条河岸上，突然又碰到了一个过去、一个未来、一个命运。
“许多年过去了；但是，当我重新找回自己的时候，总是还有那么多年要活。”
我接着也叫了一声，抱了一束木柴往火里扔，火焰猛地蹿了上来。我一边叫，一边往河流走去，瞥见对岸有一团微弱的火光：他也点燃了一堆火。他叫了几声，我没听清楚说什么，不过讲的好像是法国话。我们的声音在湿空气中交叉而过，我听不清他的话，陌生人也不见得会听清我的话。他终于不开口了，我叫了三遍“明天见！”
他们一直走到村子那儿；每扇门前都有屏障，窗是关闭的，没有一线亮光，没有一点声响。在“金太阳”这家店门口，有一条绿漆长木凳。他们坐了下来。听到百叶窗后有一个熟睡的人发出均匀的鼾声。
“喔！喔！”
“还有呢？”雷吉娜说。
我打了个寒颤。这是人的声音，一个白人的声音。
<a id="jz_1_72" href="#jzyy_1_72">(1)</a>Vermilion Sea，即今日的加利福尼亚湾。
“喔！喔！”
<a id="jz_1_73" href="#jzyy_1_73">(2)</a>La Prairie，加拿大西南部的草原区，介于落基山脉与大湖区之间。
一百年前，甚至五十年前，我内心或许会激动；我会想：是我发现了一条大河，唯有我探到了这个秘密。现在，玫瑰色的天空冷冰冰地倒映在河面上；我想到的只是：夜深了，这条河我没法过了。一遇到初寒冻硬的土地，我立刻扔下背囊，取出皮褥子；然后，我举起斧子，朝一根树桩砍去，我还捡了一堆木柴，点燃了火。每天晚上，我点燃一堆火，为的是在黑夜中，尽管我自身心如枯槁，还有这个劈劈啪啪的声音、这个气味、这个燃烧通红的生命，从地上升向天空。河流是那么静，连水声也听不到一点。
<a id="jz_1_74" href="#jzyy_1_74">(3)</a>按印第安人习俗，主人向客人敬烟斗，表示善意与和平。
我一直往前走，穿越眼前一望无际的沼泽地；松软的泥土在我脚下陷落，灯心草带着轻声叹息分泌出滴滴水珠；太阳斜落在天涯，远处是平原，是海；群山后面总有一个天涯，每天傍晚太阳要落下。自从我丢了指南针，自从我迷失在这块单调的土地上，不知日期，不知时间，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我忘了我的过去，而我的未来，就是这大片无边无际、直伸天空的平原。我的两脚探索着大地，期望找到几块硬土来安放我的睡铺，这时我瞥见远处有一条玫瑰色大水洼。我走近去。在灯心草与乱草之间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