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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一致同意，谁对他人都无能为力？”
“不。”
他严肃地盯着我看，说：
“您陪我去意大利吗？”
“我向天主祈祷，让您有一天得到安息。”
他带着失望困惑的神情观察我：
我一直陪他到弗利辛恩，我站在海滩上，望着他的船徐徐远去，直至帆影消失在天涯。
“还不到时候。”
“我累了，”雷吉娜说。
“您立刻就能铸造？”
“我们可以坐下，”福斯卡说。
“我们可以铸造。”
他们已经走了好久，进入树林很深了。在浓荫覆盖下，夜是温暖的。雷吉娜渴望躺在野蕨地上，睡熟后永远不再醒来。她坐下说：
“怎么做得上呢？”他说，“我没有钱。”
“别往下说了，没必要。说到底故事总是相同的，我知道。”
马克西米利安无忧无虑的脸上掠过一片阴云：
“故事是相同的，可是每天不一样，”福斯卡说，“您应该听下去。”
“我们要叫这个孩子做皇帝。”
“刚才，您还不愿意说呢。”
王子在结婚后六个月死了，不久，一场怪病把葡萄牙王后和年幼的唐·米盖尔也带走了。当胡安娜公主生了一个男孩时，这个男孩与西班牙王位之间已经一点障碍不隔了。我俯身望着摇篮，娇弱的婴儿在呱呱啼哭，这是西班牙、尼德兰、奥地利、勃艮第和富饶的意大利土地的继承者<a id="jzyy_1_28" href="#jz_1_28"><sup>(3)</sup></a>。他身子包在花边襁褓内，和其他婴儿一样发出酸腐的乳臭，只要我手一捏，他这颗头颅就要脑浆迸流。我说：
福斯卡在雷吉娜身边就地躺了下来。有一会儿，他默默望着深色的栗树叶。
“天主会保佑哈布斯堡家族的！”他说。
“这张帆影消失在天涯，我站在海边望着它消失，这情景您能想象吗？”
马克西米利安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能想象的，”她说。
“他们也会死的，如果天主保佑哈布斯堡家族的话。”
这是真的，现在她能想象了。
“葡萄牙王后是胡安娜的姐姐，”马克西米利安说，“她有一个儿子。”
“故事结束时，我将看到您在路边消失。您知道您早晚要消失的。”
我们缓步走在一条散发青草与松木清香的陡坡上。
她把脸捂在手里，说：
“年轻力壮死去的有的是。”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再知道了。”
“但是腓力永远别想登上西班牙王位，”他遗憾地说，“唐·胡安年轻力壮。”
“我可知道。只要我能说，我就说下去。”
我们几天几夜马不停蹄。天色淡白了，空气变得更为清新，树林颜色浅了，大地不及原来红艳。天边出现了高山，在林木葱茏的村子里，房屋四壁画满了花鸟。人们嗅到的是前所未闻的味道。马克西米利安很乐意跟我说东道西。天主教国王向他提议两门亲事，让他的儿子腓力娶他的女儿胡安娜，让他的女儿玛格丽特嫁给王子唐·胡安。他还在犹豫，我力促他答应。西班牙以及它的舰队是掌握世界的钥匙。
“以后呢？”她说。
清晨，我跨过暗道时，望了望这块塔楼林立的山地，那么久以来它被看作是世界的心，如今只是帝国的一块小小的领土；世界除了我这颗心外没有其他的心。我赤身裸体地被抛进了这个世界，不知道身寄何处。在我头上的天空不再是一块荫庇，而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
“我们不要想到以后。我说，您听。暂时我们不要给自己提问题。”
我看着他离去，步子庄重，但是不稳。这样一个皇帝不会有多大作为。只一个星期，我已对他做出判断：无知、古怪、贪婪、缺乏雄心和坚韧精神。可是这也就有可能对他施加影响；他有一个儿子，他的气质或许更能实现我的希望。我决定跟他去。我走出宫门。月光皎洁，在马克西米利安的各路兵马驻扎的平原上，传来嘶哑的歌声；二百年前，灰色橄榄树丛中一簇簇红的，那是热那亚兵营，而我把城门关得严严的。我走到卡特琳、安托纳长眠的坟地上，我坐在大教堂的石阶上，我绕着城墙走了一圈。奇迹完成了：我的生活的味道已经变了，我用新的眼光来看卡莫纳；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
“行。往下说吧，”她说。
“我和您一起走，”我说。
<a id="jz_1_26" href="#jzyy_1_26">(1)</a>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由日耳曼国王鄂图一世建于公元九六二年，企图恢复幅员辽阔的查理曼帝国。他自称受天主的神圣使命，用基督教义统一世界。全盛时期帝国疆域大体包括德意志、捷克、意大利北部、勃艮第、尼德兰等地。一三五六年，帝国皇帝查理四世颁布《金玺诏书》，规定皇帝由当时权势最大的七名诸侯选举产生。马克西米利安时代，帝国皇位实际已由哈布斯堡家族蝉联。哈布斯堡王朝建立“世界帝国”的野心，引起它与欧洲各国的矛盾，影响对诸侯的控制，兵连祸结，历数十年不止。
“明天早晨。”
<a id="jz_1_27" href="#jzyy_1_27">(2)</a>百合花为法国王朝的象征。
他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a id="jz_1_28" href="#jzyy_1_28">(3)</a>此婴儿即查理五世（1500—1558）。其父腓力死于一五〇六年，他承继了勃艮第，包括尼德兰等地。外祖父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死于一五一六年，他承继了西班牙及其意大利南部和美洲等属地。祖父马克西米利安一世死于一五一九年，他承继了德意志，包括奥地利等地。同年，他通过对选帝侯巨额行贿，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一五二六年与葡萄牙国王之女伊莎贝拉结婚。
“什么时候动身？”
<a id="jz_1_29" href="#jzyy_1_29">(4)</a>查理五世自幼由其姑母抚养，年轻时在佛兰德受教育，第一语言为法语，在其统治的西班牙和德意志，始终被认为是外国人。
我鞠了一躬：
<a id="jz_1_30" href="#jzyy_1_30">(5)</a>指当时奥地利大公，也即查理五世的祖父马克西米利安。
“我有急事要回德国。”
<a id="jz_1_31" href="#jzyy_1_31">(6)</a>Asturias，西班牙北部大区。
他的两眼又红又混浊；他看我在观察他，又摆出威严的神气说：
<a id="jz_1_32" href="#jzyy_1_32">(7)</a>查理五世的西班牙国王称号为卡洛斯一世。
“啊！佛罗伦萨，”他说。
<a id="jz_1_33" href="#jzyy_1_33">(8)</a>当时多瑙河上游城市奥格斯堡、乌耳姆、纽伦堡等组成的同盟。
“我们什么时候向佛罗伦萨进军？”
<a id="jz_1_34" href="#jzyy_1_34">(9)</a>建立于十五世纪上半叶的一个骑士团，旨在保护教廷。
竞技和宴会举行了一个星期，马克西米利安吞下一盘盘浓味的肉，灌下一桶桶葡萄酒。有一个晚上，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我们离席时，我问他：
<a id="jz_1_35" href="#jzyy_1_35">(10)</a>Hernán Cortés（1485—1547），征服墨西哥的西班牙殖民者，他摧毁了建立在墨西哥土地上的阿兹特克帝国。
三天后，马克西米利安进入卡莫纳。那时为了纪念查理八世而竖在城市中心的金百合花玉石碑<a id="jzyy_1_27" href="#jz_1_27"><sup>(2)</sup></a>被拆了下来，换上了皇帝的纹章；老百姓四年前欢呼法国国王，而今用同样的声调欢呼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女人向他们抛鲜花。
<a id="jz_1_36" href="#jzyy_1_36">(11)</a>按照基督教的节日，复活节前的一周称为受难周，这周的周五为耶稣基督遇难钉死在十字架的日子，称为受难日。
“卡莫纳非常有钱。”
<a id="jz_1_37" href="#jzyy_1_37">(12)</a>意即“真正的十字架”。
“每个月两万弗罗林。”
<a id="jz_1_38" href="#jzyy_1_38">(13)</a>天主教教派。
“卡莫纳有钱。”
<a id="jz_1_39" href="#jzyy_1_39">(14)</a>这时西班牙人已把非洲人输入美洲当奴隶使用，代替大量死亡的印第安人。
“两万弗罗林。”
<a id="jz_1_40" href="#jzyy_1_40">(15)</a>Martin Luther（1483—1546），德国宗教改革运动发起者，新教路德宗创始人。
“您缺多少？”
<a id="jz_1_41" href="#jzyy_1_41">(16)</a>Johann Eck（1486—1543），德国神学家，路德的激烈反对者。
“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发饷了。”
<a id="jz_1_42" href="#jzyy_1_42">(17)</a>系指一四一四年举行的康斯坦茨主教会议，会上决定逮捕捷克宗教改革家扬·胡斯。一四一五年，胡斯以异端罪名被判火刑，焚死于康斯坦茨的广场。
他皱眉蹙额的脸松了下来，不出声地微微笑了一会，然后说：
<a id="jz_1_43" href="#jzyy_1_43">(18)</a>当时德国农民苦难深重，尤其在南部成立了农民秘密组织，反抗封建贵族与教会的压迫，著名的有“古鞋会”、“穷康拉德会”等。穿古鞋为当时贫苦农民的特征。
“意大利是我的了，”他恍恍惚惚地说。
<a id="jz_1_44" href="#jzyy_1_44">(19)</a>Kreuzer，中世纪德国货币单位。
“我把我的城堡和要塞献给您后，没有东西可以阻止您侵入佛罗伦萨。征服佛罗伦萨后，整个意大利便是您的了。”
<a id="jz_1_45" href="#jzyy_1_45">(20)</a>Navarra，欧洲古地名，今西班牙北部地区。
他带着稚气、痛苦的神情在思考。
<a id="jz_1_46" href="#jzyy_1_46">(21)</a>Franconia，欧洲古地名，今德国中部地区。
“这没多大区别。”
<a id="jz_1_47" href="#jzyy_1_47">(22)</a>一五二五年，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军队与德国军队交战于意大利的帕维亚，法国兵败，国王被俘。
“他们是我的后裔，”他说。
<a id="jz_1_48" href="#jzyy_1_48">(23)</a>Ferdinand Magellan（1480—1521），葡萄牙航海家。
“那又怎么样！”我说，“您不就为自己的儿子在奋斗吗？为了您的还没有出生的孙子，为了您永远不会见到的曾孙？”
<a id="jz_1_49" href="#jzyy_1_49">(24)</a>十六世纪，西欧盛行一种传说，在南美洲亚马孙河流域有一个黄金国，首府马诺亚城内居民房屋皆用金瓦铺顶，国王遍身缠金。
“但是您为什么要出力把世界集中在我的手里呢？”
<a id="jz_1_50" href="#jzyy_1_50">(25)</a>Francisco Pizarro（1475—1541），征服秘鲁的西班牙殖民者。
“意大利不久必然成为法国国王或是陛下您的囊中物，我对它已不感兴趣，但是世界却是另一回事。我愿意看到世界集中在一个人手里，因为唯有这样，才有可能对意大利进行改造。”
<a id="jz_1_51" href="#jzyy_1_51">(26)</a>每古里约合四公里。
他显得那么手足无措，不免引起我的怜悯：
<a id="jz_1_52" href="#jzyy_1_52">(27)</a>葡萄牙与西班牙争夺美洲土地发生纠纷。一四九四年，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仲裁下，两国签订托德西利亚斯条约，划出这条历史上称为“教皇子午线”的分界线，规定线东属葡萄牙势力范围，线西属西班牙势力范围。
“我从一个人那儿——即使他是个皇帝——又能够得到什么呢？”
<a id="jz_1_53" href="#jzyy_1_53">(28)</a>印度尼西亚在历史上有“香料国”之称。
“您不要任何报答？”
<a id="jz_1_54" href="#jzyy_1_54">(29)</a>Granada，西班牙南部城市。中世纪，摩尔人入侵伊比利亚半岛，曾在此地区建立国家。
“不要您付任何代价。我统治了两个世纪，厌倦了。我只是希望您允许我共享您的命运。”
<a id="jz_1_55" href="#jzyy_1_55">(30)</a>哥伦布发现美洲，但至死以为自己到的是印度。在相当长时期内，西欧一些国家的文字记载中仍把那块大陆称为“印度”。“亚美利加”这个名字直到十六世纪后才普遍使用。
“我怕这份礼物代价很高。”
<a id="jz_1_56" href="#jzyy_1_56">(31)</a>指当时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殖民地。
他笑了。我看到他洁白的牙齿。
<a id="jz_1_57" href="#jzyy_1_57">(32)</a>ducato，威尼斯古金币名，当时几乎全欧通用。
“我把卡莫纳献给您。”
<a id="jz_1_58" href="#jzyy_1_58">(33)</a>Suleiman（约1496—1566），土耳其奥斯曼帝国苏丹，一五二〇年即位，征服叙利亚、埃及，多次扩张至欧洲领土，一五二九年围攻维也纳，不克，屡与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为敌。
“您来我这里有什么要求？”
<a id="jz_1_59" href="#jzyy_1_59">(34)</a>十六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的激进派。该派因不承认小孩出生时教会施的洗礼，主张信徒成年时必须再度受洗礼而得名。
他一声不出观察我，神情狡黠多疑。
<a id="jz_1_60" href="#jzyy_1_60">(35)</a>Chambre Rouge，十六、十七世纪间，法国创立的一种特别法庭，用来审讯异端分子和放毒犯。法庭开庭时，不论日夜，四周皆遮以黑布，仅以火焰照明。受害者多数处以火刑。
“千古是长久的。”
<a id="jz_1_61" href="#jzyy_1_61">(36)</a>路德在后期活动中，抛弃了宗教改革运动中的下层人民，倒向贵族和诸侯。
“世界是广阔的。”
<a id="jz_1_62" href="#jzyy_1_62">(37)</a>Barbarossa（约1476—1546），巴巴里海盗，后为奥斯曼舰队司令，一五三四年侵入突尼斯。
他微微一笑：
<a id="jz_1_63" href="#jzyy_1_63">(38)</a>查理五世是宗教改革的反对者，维护罗马教廷。一五四八年，迫于形势，查理五世在奥格斯堡宗教会议上，提出实行在罗马教廷领导下的宗教改革，史称为“临时敕令”，企图弥合天主教派与新教派的裂痕。此折衷方案反而引起敌对两派不满，争端未尝稍息。
“是的，”我说，“这说明为什么他们应该统治世界。只有世界才能与千古相配<a id="jzyy_1_26" href="#jz_1_26"><sup>(1)</sup></a>。”
<a id="jz_1_64" href="#jzyy_1_64">(39)</a>为被杀的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弟弟。
“哈布斯堡家族也是千古不朽的。”
<a id="jz_1_65" href="#jzyy_1_65">(40)</a>即今加勒比海附近的巴哈马群岛。
他高傲地说：
<a id="jz_1_66" href="#jzyy_1_66">(41)</a>Alhambra，摩尔王建于格拉纳达的著名宫殿。
“是真的，直到今天为止，天主眷顾我战胜了老年和死亡。”
<a id="jz_1_67" href="#jzyy_1_67">(42)</a>原文cola，中译名“可乐”，原产于非洲。原产于秘鲁的该是coca，中译名“古柯”，古柯叶含高根碱，可提炼做麻醉剂，为南美洲土著传统的药物。疑原文有误。
“关于您的种种传说是真的吗？”
<a id="jz_1_68" href="#jzyy_1_68">(43)</a>十五、十六世纪时，印加逐步发展为统一的奴隶制国家。土地归农村公社所有，分为三种：太阳地、王地和公地。太阳地归祭司和寺庙，王地归国家，公地归公社集体成员所有。
他好奇地打量我。
<a id="jz_1_69" href="#jzyy_1_69">(44)</a>brasse，旧水深单位，一寻约合一点六米。
“福斯卡伯爵，”他对我说，“我经常盼望跟您认识。”
<a id="jz_1_70" href="#jzyy_1_70">(45)</a>一五五二年，查理在战争中失利，被迫与路德派亲王签订《帕骚条约》，经长期谈判，于一五五五年签订《奥格斯堡宗教和约》，正式规定各邦诸侯有权决定本人及其臣民的宗教信仰，从此确立了新教在神圣罗马帝国内的合法地位。
尘土飞扬的阿尔诺河码头上，德国兵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在比他们矮一个头的比萨人中间。古老的美第奇宫里响着他们的马刺声、军靴声。他们让我等了好久，我没有等待的习惯。后来一个卫兵引我走进内室，皇帝坐在里面。他一头金发，像棍棒似的直挂耳下，鼻子又大又瘪。他看来四十岁左右。他彬彬有礼地示意我坐下。卫兵早已退出，留下我们两人。
<a id="jz_1_71" href="#jzyy_1_71">(46)</a>一五五二年，亨利二世与莫里斯订约，法国参加德国路德派诸侯叛乱。亨利二世侵入梅斯、图尔、凡尔登三个主教管辖区。从此法国进入阿尔萨斯、洛林地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