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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了一个山口顶上,看到脚下一块葱葱郁郁的盆地,上面有几个村子,那是清风和煦的武尔加尼达山谷;远处矗立着阿苏亚塔山白色的椎峰和安第斯山积雪的山脊。城市就横在一座瓦砾堆盖顶的山岗下;我一蹬马肚子,朝着印加的古都疾驰而去。
“这些人也有一颗灵魂,”他说。
我们越过种苜蓿、大麦、玉米的田野,越过可乐果种植园;平原上水网纵横,都是印加人开的运河;为了防止泥土流失,山岗开成梯田状的。建筑这些大路和城市的人同时也是务农的人,比旧大陆哪一个民族都能干。
查理的手从闪光耀眼的料子上移开了。
入城前,我先上了山岗,岗上的瓦砾堆都是一些要塞的废墟,要塞是三道同心的壁垒,用深色岩石做成,团团围成一圈。皇帝躲在这道屏障后面抵挡皮萨罗的军队。我也忘了在这些石头中间逗留了多久。
“您怎么还能犹豫呢?”我说。
库斯科城墙没有全毁,许多塔楼依然矗立,路上也还有几座漂亮的石头房屋。但是,大多数只有地基还保持完整,西班牙人在这些地基上匆匆盖起了小砖楼房。尽管环境秀丽,尽管印第安人和移民为数不少,城市却像遭受过神的诅咒,气氛异常阴郁。西班牙人抱怨气候严酷,哀叹生活在民众的仇恨之中。他们对我说,每年在征服者进城的周年日那天,老土著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希望有朝一日地下河水泛滥,把西班牙人悉数卷走。
他望着堆在箱底的金币银锭;但是,我知道他指的不是这些财富,而是越过布鲁塞尔宫殿的灰墙,他看到滚烫的黄金喷泉冲向蓝天射去,红宝石熔流顺着一座火山山坡奔泻,他看到大道上铺砌着红彤彤的金砖,花园里竖立着实心的金树。我笑了。通过千万个灼灼发光的小太阳,我自己也看到装运金块银块的大帆船驶入桑卢卡尔港湾。我们抓了满把亮晶晶的彩纸像泼水似的洒向旧大陆……
我们在库斯科只停留几天,又继续前进了。高原空气干燥寒冷,这地区的尸体不会腐烂,我们经常看见路旁僵死的驴子。一路上不时遇到废墟,那是从前的宫殿、教堂、要塞,还有一些巨大的建筑物,既无法圈,也无拱顶,由三角形或八角形的土砖砌成,都只剩下了残骸。一条干涸的湖泊尽头,我们看到壮丽的皮亚奥加那加奥的遗迹,满地是破碎的花岗岩和斑岩;昔日的教堂而今成为一大堆断垣残壁;排列成行的巨石标志着这里原是大路,两旁有雕刻粗陋的巨大石像,绵延很长一段距离。
“多富啊!”
我们穿过的村子都无人居住,大多数已被纵火烧毁。有一次,在一个新搭的茅屋门前,我们看到一位老人,没有鼻子,没有耳朵,眼眶是空的。菲利比洛向他问话时,他显然是听见的,但是没有回答一句话。
查理轻轻抚摸五彩缤纷的羽毛斗篷。他喜欢鲜艳的料子、珍贵的珠宝。当水手打开箱子,把盛满绿松石、紫水晶的大理石盆放到地上时,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声音充满激情:
“我猜想他们把他的舌头也割了,”印加人说。
他推开门。他年轻,他是皇帝,天主的身影庇护着他,世界的幸福与他个人的幸福交融在他的心中,他可以安安静静沉浸在幽雅的琴声中。至于我,胸中心潮澎湃,除了这个从未在任何人耳边响过的凯旋之声外,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这也是我自己的声音,它在对我说:现在宇宙永远属于我了,只属于我一个人了;这是我的采邑,无人可以与我分享。查理将统治几年,我面前则有无穷的岁月。我走近窗前,抬头仰望星空灿烂,中间横贯一条乳白色玉带;亿万颗星星。在我脚下只有一个地球——我的地球。它浑圆的,有蓝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的斑点,浮沉在太空中;我看到它。船只在海洋中航行,公路在大陆上扩展,留下一道道轨迹。我只一挥手,就能拔掉盘根错节的树林,放干沼泽地的淤水,调整河道的走向。大地上满是田野和牧场,十字路口兴建一座座城市。最低微的纺织工也住上明亮宽敞的房屋,粮仓装满精白的面粉,个个富裕、强壮、漂亮,人人生活幸福。我想:“我要重建人间天堂。”
他告诉我,西班牙人怀疑这个地区有金矿,便残酷地折磨土人,要他们说出地点;但是,印第安人就是顽强地保持沉默,不露一点口风。
“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音乐会。您应该去听听,”他说。
“为什么?”我说。
他站起身:
“您看到波托西矿以后,”印加人说,“就会明白的,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遭到同样的命运。”
“等一会儿去,”我说。
我很快明白了。才几天后,我们碰上了一队印第安人,是被押到矿上去的;每人颈上套了个铁箍儿,一个个拴在一起,脸上烙了个G字。他们可能有四五百人,走在路上踉踉跄跄,显得筋疲力尽。押送的西班牙人用鞭子赶他们往前走。
“您不去听音乐?”
“他们从基多来的,”向导对我说,“那里出发时可能有五千人以上。有一次穿越热带地区的途中,死过一万人。又有一次,六千人中只有二百人走到了目的地。半途累倒时,连铁箍儿也不给解开,干脆在他们头上砍一刀。”
他好一会儿沉思不言,突然微微一笑。可以听到书房墙外琴声悠扬。
这天晚上,长久以来第一次,我们看到一个村子的茅屋里冒出了炊烟。一个印加青年妇女坐在门槛上,摇着孩子唱歌。她的歌声那么忧郁,我不由想知道歌词内容。我的向导给我译了出来:
“那是时机没有成熟。”
难道我的妈妈
“没有人占有过整个宇宙。”
把我生在窝里,
他带着一种恐惧的表情望我一眼。
是为了受苦,
“有朝一日,整个宇宙都是您的。”
是为了此刻
我知道他梦想复兴神圣帝国,但是我要借他的手统一宇宙。科尔特斯<a id="jzyy_1_35" href="#jz_1_35"><sup>(10)</sup></a>正在为我们征服美洲,不久黄金将会滚滚向西班牙流来,那时我们就能建立庞大的军队。一旦实现德意志联邦,我们就可叫意大利、法国俯首称臣。我说:
鸟似的在窝里哀啼?
“您会做到的。”
他跟我说,征服以来,母亲们唱的摇篮曲都是这么凄凉。这个村里只有妇女和儿童,男人都被掳掠到波托西矿上做工去了。我们一直走到火山脚下,遇到的村子无不如此。
“我要轰轰烈烈干一番。”
波托西山顶积雪,山口喷火,矗立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山腰间凿出像迷宫似的坑道,人就在里面采银,矿脉深达五百寻<a id="jzyy_1_69" href="#jz_1_69"><sup>(44)</sup></a>。山脚下正在兴建一座城市。我漫步穿过一排排木房,找寻旅途的同伴。我只找到十个左右,其余都在半路倒毙了。至于抵达波托西的人,也难以忍受这种高原气候;妇女尤其遭受高山病的折磨;所有的孩子生来又瞎又聋,不到几个星期便死了。他们对我说,一个矿工赚的钱仅够本人糊口。发财致富,甚至攒钱赎身的希望早已破灭了。只有大矿场主才发了财,雇用大批印第安人给他们开矿。
他的眼睛发亮了。自从大主教给他戴上神圣的皇冠,他的表情变得更坚定,他的眼神变得更活泼了。他激动地说:
“您看,”我的年轻向导对我说,“您看他们对我们这个民族做了些什么。”
“我会这样做的,”我说。
沉着镇定的声音第一次颤抖了,在我们的火把照耀下,我看到他眼里噙着泪水。在这些阴暗的坑道里,劳动着整整一个民族,他们不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幽灵。他们没有肉,没有四肢,骨头撑着棕色皮肤,像枯木一样脆裂;他们两眼空洞,两耳充塞;他们像机器人似的敲打着岩壁。有时,这些黑色骷髅中有一个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鞭子铁棒马上打到他身上,若不赶快站起来,就这样被结果了。他们一天在地下挖掘十五个小时以上,仅用一些磨碎的植物根做的饼充饥。他们中间没有人可以在此活上三年。
“派您伴随我左右,这是他对我极大的恩宠,”他说,“您会辅佐我做个贤明的君王,不是吗?”
从早到晚,装运银子的骡队朝着海岸走去。一两银子是用一两血换来的。皇帝的钱箱依然是空的,他的臣民依然穷困潦倒。我们摧毁了一个世界,我们白白摧毁了一个世界。
我早向他披露了我的秘密,他并不十分奇怪,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对任何奇迹不会感到惊讶;但是,要是说他与我相处虽不像童年时那样胆怯顺从,他却把我当作一个受到天主青睐的人那么敬重。
“我到处遭到失败,”查理五世说。
“这是托天主的洪福,”我说,“他创造了我就是为了辅佐您。”
我说了整整一个夜晚,皇帝听着默无一言。阳光透进了幕帘重重的房间,黎明照亮了他的脸。我的心揪紧了。才三年时间,他变成了一个老人;他的眼睛没有光彩,嘴唇发青,脸容憔悴,呼吸困难。他身子陷在靠椅里,患风湿病的瘸腿上盖着一条毯子,上面搁着一根象牙圆头手杖。
“我得到帝国全仗您的大力,”当我们单独在他的书房里时,查理感激地对我说。
“为什么?”他说。
一五一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在古老的查理曼教堂内举行了仪式。科隆大主教庄重地询问观礼者:“你们愿不愿意依照使徒的谕言,听从这位亲王和大人?”老百姓齐声欢呼:“愿意!愿意!”于是大主教亲手把皇冠戴在查理头上;他登上了查理曼的宝座,接受了骑士的颂歌,这时教堂的穹顶下响起了《谢主词》的唱声。
我出门的三年中,萨克森的莫里斯公爵背信弃义,率领路德派军队反对他。查理五世被迫在叛军面前退却,接受了一项条约,一下子毁了他毕生为宗教团结而花费的心血<a id="jzyy_1_70" href="#jz_1_70"><sup>(45)</sup></a>。他在佛兰德也出师不利,没能收复被亨利二世侵占的土地<a id="jzyy_1_71" href="#jz_1_71"><sup>(46)</sup></a>;意大利发生新的叛乱,而土耳其人对他进行骚扰。
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查理进入艾克斯拉沙佩勒。选帝侯齐集迎驾;他不戴冠冕,默默接受他们的祝福,然后,队伍跨进旧城城门。首先入城的是擎旗手、伯爵、市政大臣、手执白棍的艾克斯的枢密大臣、带领宫廷侍从和传令官的朝廷大臣,所有人都往人群中扔钱;然后,在两排弓箭手中间,走来高官贵胄、西班牙公爵、金羊毛骑士<a id="jzyy_1_34" href="#jz_1_34"><sup>(9)</sup></a>、亲王、选帝侯亲王。帕彭海姆元帅腰佩帝国宝剑,在国王前面引路,国王身穿铠甲绣袍。
“为什么?”他又说了一句,“我错在哪儿呢?”
弗兰茨·冯·济金根恨法国。我们率领了两万步兵和四千骑兵组成的一支军队,向离法兰克福几里地的赫希斯特进发,同时其他队伍直逼普法尔茨伯爵领地。选帝侯们大惊失色,做出传统的誓言,宣称他们的选票是纯洁的,双手是清白的,查理总共花了八十五万两千弗罗林当上了皇帝。
“您唯一的错是进行了统治?”我说。
在位的最后几年,马克西米利安向选帝侯又是送礼又是许愿,他以为可得到他们中间五票的支持。尽管他给过他们六十万弗罗林,但是在他死后第二天,选帝侯认为又可以重开谈判讲价钱了。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马上参加角逐,发誓说若是可能,他愿花三百万来猎取帝国的皇座。查理没有钱,但是在海洋的彼岸,他占有金矿、银矿、肥沃的土地。我去找安特卫普的银行家,说服他们给我签几张期票,以我们在海外的财富作为担保。然后我去奥格斯堡。我从富格尔家族那里得到几张选举后即可兑现的期票。我立刻派使臣带了馈赠去找选帝侯,我自己也逐个儿拜访他们;我到了科隆、特里尔、美因茨。时时有弗朗索瓦和英国亨利的使臣带了新的礼品来,不动声色的选帝侯照单全收,登录在礼簿上。弗朗索瓦一世用硬币埃居支付,勃兰登堡选帝侯、特里尔选帝侯和科隆大主教开始上钩了。一天,我得知弗朗索瓦送给美因茨大主教十二万弗罗林和德国公使职。当天晚上,我出发去找弗兰茨·冯·济金根,他指挥强大的士瓦本联军<a id="jzyy_1_33" href="#jz_1_33"><sup>(8)</sup></a>。我马不停蹄跑着,往日一动不动堆积在蓝色沙漏底上的时间都在我的马蹄下耗尽了。
他摸了摸挂在丝绒紧身衣上的金羊毛勋章。
几星期来,他显得喜气洋洋。他高高兴兴参加庆祝和竞技,有时还和同龄青年在一起欢笑。我心中暗喜:“他现在活了,他现在是个国王了!第一步棋赢了!”我一听到马克西米利安驾崩,便匆忙赶到德国。现在,应该想到帝国。
“我那时没有要统治,”他说。
“我待在这个国家会开心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
我们到了比利亚维西奥萨镇。接驾的准备工作一点没有做,大多数朝臣、甚至有些女眷只得睡在草堆上。天一亮,我们又动身了。国王骑了英国大使提供的一匹小马赶路,他的妹妹埃莱奥诺骑马走在他旁边。随从女眷坐在牛车里。许多宫廷侍从步行。路上碎石嶙峋,我们在明亮刺目的蓝天下艰苦跋涉。十字路口没有一个人,田野里、大路上也没有一个人:一场流行病蹂躏了这块地区,禁止居民任意迁徙。可是查理似乎对酷热的阳光、萧索的景色无知无觉,没有表示一点不耐烦或忧郁。完全出乎医生的预料,西班牙的气候像是反而增强了他的健康。可能对自己居然还活着感到惊奇,他的眼睛深处生出了一点怯生生的光芒,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庄严进入巴利亚多利德的那天,他笑了。
我望着他皱纹密布的脸、灰白的胡子、没有生气的眼睛。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比他还老,比有史以来哪一个人都老,他在我眼里像个孩子似的叫人可怜。我说:
全体水手重复叫了一声,我看到朝海边倾斜的荆棘丛中有了动静,一个男人爬着过来。他无疑从国王的大旗上认出了卡斯蒂利亚的族徽,站了起来,舞动火枪大叫:“西班牙!国王万岁!”顷刻间,从荆棘丛里,从岩石后面,山民高呼着向我们跑来:“唐·卡洛斯<a id="jzyy_1_32" href="#jz_1_32"><sup>(7)</sup></a>万岁!”他们后来对我们说,看到大量船只,他们害怕这是一次北非人的入侵。
“是我错了。我要您做宇宙的主人,但是宇宙是不存在的。”
“西班牙!这里是你们的国王!”
我站起身,满房间走动。我前一夜没有合眼,两条腿发麻。现在,我完全懂了:卡莫纳太小了,意大利也太小了,而宇宙是不存在的。
九月十九日,船队望见了阿斯图里亚斯<a id="jzyy_1_31" href="#jz_1_31"><sup>(6)</sup></a>河岸。岸边不见一人;我看到一座山腰里有一大队人马;小孩、女人、老人,跟着背驮包裹的骡子走,他们好像在逃难。突然一丛荆棘后面响起一排枪声。嫔妃尖声大叫,水手抓住步枪。查理脸部仍然毫无表情,他瞧着这块他王国的土地默不作声;他对这种粗野的接待不表惊异,他来这里找寻的不是幸福。又是一排枪声,我用尽全力喊:
“说起来多么方便!”我说,“眼前的牺牲算得了什么?宇宙在未来的尽头。火刑、屠杀算得了什么?宇宙在别处,永远在别处!它哪儿也不在,有的只是人,永远四分五裂的人。”
几天后,查理在沙丘中间建立了他的朝廷。一支四十艘帆船组成的船队排列在弗利辛恩港口,几星期来等待着顺风;一待风起,我们就朝着西班牙进发。我靠在甲板栏杆上,日复一日望着太阳东升西落。我不仅仅是朝着西班牙驶去。那边,在天涯的那一边,森林里栖满了色彩斑斓的鹦鹉、满腹锦花的鸽子,火山口喷发滚烫的金黄色熔流,草原上驰骋着头插羽毛的土人。西班牙国王是这些蛮荒天堂的主人。我想:“有一天我将在那里登岸,亲眼看一看这个天堂,并按照我的愿望来塑造。”
“是罪孽使他们四分五裂的,”皇帝说。
“一切遵照天主的旨意办吧。”
“罪孽?”
他把头捧在手里,我由他默默祈祷。这是一个孩子,他喜欢在野外奔跑、竞技、音乐;他预感到我要放在他肩上的是个怎样可怕的重担。他祈祷良久,然后又说:
这是罪孽?还是疯狂?还是其他什么的?我想起了路德,奥古斯丁僧侣,在烈火中歌唱的再洗礼派妇女,安托纳,贝娅特丽丝。他们身上孕育着一种力量,是我的理智无法预见的,这力量保护他们来对抗我的意志。我说:
“有了天主的协助,您能担当的。”
“有一个被我们烧死的异端僧侣临死前对我说: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按照自己的良心行动。真是这样的话,统治世界是徒劳的,谁对他人都无能为力,人的好与坏只取决于他们自己。”
“拯救世界,”他说,“这太重大了。我无力担当这项使命。”
“唯一可做的好事,是拯救人的灵魂,”查理说。
这下叫我说中了。他变得更加苍白。
“您认为能够拯救他人的灵魂,还是您本人的灵魂?”
“不,”我说,“您的弟弟是西班牙人。他关心的只是西班牙的利益。只有您才能完成天主赋予的任务,拯救世界非您不可。您的健康、您的幸福是算不了什么的。”
“天主怜见,只是我本人的灵魂,”他说。
我望了他一眼。他身体弱,思想慢;但是,正是这种胆小怕事的性格才对我有用。斐迪南我不认识。
他把手按在额上。
“我可以把一切让给他。”
“我以前认为,应该由我用暴力来拯救他人的灵魂,我错就错在这一点:这是魔鬼的一种诱惑。”
他抿紧嘴唇,额上冒出汗珠。
“我要使他们幸福,”我说,“但是他们的心是无法接近的。”
“天主选中的是您,”我语调坚定地说,“我经常把天主对您的期望讲给您听,这就是把四分五裂的世界重新变成统一的世界,像他亲手创造的那天一样。您若把西班牙让给斐迪南,您就会让世界四分五裂的局面永远继续下去。”
我不说了,我听到他们节日的欢呼,他们流血时的号叫,我听到先知以诺的声音:“应该毁灭存在的一切!”他讲道中反对的就是我,反对我是因为我要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天堂,在那里每颗沙子都有它的位置,每朵花都有它开放的时候,但是他们不是植物,也不是石头。他们不愿意变成石头。
我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要是查理死了,不会造成损失,他的弟弟年纪还轻,会在我手中变成一个驯服的工具;但是如果大公<a id="jzyy_1_30" href="#jz_1_30"><sup>(5)</sup></a>活下去并把西班牙丢了,那世界就会分裂成两派,我的计划就会失败。
“我有一个儿子,”我说,“他选择了死,因为我不让他有其他的生活方式。我也有一个妻子,就因为我把一切给了她,她一生在度死日。还有一些人是被我们烧死的,他们咽气的时候还感谢我们。他们要的不是幸福,他们要的是生。”
“我的弟弟会是一个非常贤明的国王。”
“什么叫生?”查理说。
他说话声音缓慢,还带点结巴:
他摇摇头。
“一个国王不该在危险面前退却。”
“生是虚无的。要统治一个虚无的世界真是疯了!”
“我的父亲死在西班牙,”他说,“医生说那里的气候对我有危险。”
“有时,在他们心中燃起一团火,这团火他们称之为生。”
他的声音严肃诚恳,我愣住了。
突然,千言万语涌上我的嘴边。可能这是今后几年、几个世纪中最后一次,容我这样说一说了:
“是的,”他说,“我害怕。”
“我理解他们,现在我理解他们。在他们眼中,有价值的东西永远不是他们得到的东西,而是他们所做的东西。假若他们不能创造,他们就要毁灭,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要拒绝存在的一切,否则他们不成其为人了。我们妄图代替他们建立一个世界,把他们关在里面,这只会招致他们的憎恨。我们梦想为他们建立的这种秩序、这种安宁,会成为最坏的天罚……”
他的嘴唇终于动了。
查理早已把头埋在手里,他不在听这种奇谈怪论。他在祈祷。我又说:
“您害怕了?”我说。
“人既不能帮助他人,也不能反对他人。人是无能为力的。”
我不耐烦地望着这个高大苍白的青年,他听我说话,嘴巴微张,没有表情;在垂落的眼皮下,眼睛像死了似的,下嘴唇往下挂。
“人可以祈祷,”皇帝说。
“您的弟弟那一派很有势力。我们应该迅速行动。”
他脸色苍白,嘴角挂了下来,像腿痛发作的时候。
他没有回答。他重病缠身。医生声称他命在旦夕。
“苦难已经到头了,”他说,“不然天主在我心里总会留下一点希望的。”
“陛下,您的行期不能再耽误了,”我说,“这会叫您失去王冠。”
几星期后,查理五世退隐了,住在布鲁塞尔的一幢小屋里,坐落在鲁汶教堂门边的一个花园中心。这是只有一层楼的平房,里面摆满了科学仪器和时钟;皇帝的卧室狭小,毫无陈设,像僧侣的练修室。萨克森的莫里斯公爵逝世,使他摆脱了最大的劲敌,但他不愿从中渔利;他对德国的问题不闻不问,也不思为他的儿子谋取帝位。两年来,他致力于整顿内政,做的事都取得了成功。他把法国人赶出了佛兰德,签订了《沃塞勒条约》,促成腓力与英国女王玛丽·都铎联姻。然而,他的决心并不因而动摇。一五五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在布鲁塞尔宫殿大厅里,他召集了一次庄严的会议,穿了一身丧服,由奥朗日的威廉亲王扶着出席。布鲁塞尔的枢密大臣菲里贝宣读一份诏书,表明了皇帝的旨意。接着,皇帝站起身。他回顾如何在四十年前,也在这间大厅,宣布他解除监护亲理朝政;他如何承继外祖父斐迪南的王位,然后又当上了皇帝;他看到基督教四分五裂,国家四邻都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他终生保卫国土与他们斗争;现在,他年老体衰,愿意把尼德兰交给腓力,把帝国交给斐迪南。他鼓励儿子追随祖先的信仰,尊重和平与权利。至于他本人,从来不曾故意损害别人。
我俯身在查理躺的卧榻上。他的外祖父斐迪南驾崩,几个月前,查理加冕为西班牙国王。但是,他的臣民并不掩饰他们更爱戴他的弟弟,弟弟是在他们中间出生,并与他们生活在一起<a id="jzyy_1_29" href="#jz_1_29"><sup>(4)</sup></a>。
“假若我对某人办事有欠公正,我请求他的原谅。”
一年年过去。腓力死了。胡安娜看来完全疯了,关在托德西利亚斯城堡。查理活着,长大成人。随着时光的推移,我的图谋不如从前那么渺茫;随着时光的推移,在梅赫伦雾濛濛的路上散步时,我瞻望未来,满怀信心。我喜欢这座阴郁安静的城市。我走在路上,花边女工伏在她们的纺锤上,隔着小方格玻璃窗目送我过去,但是没有人窥知我的秘密,没有人认识我。我蓄了胡子,照镜子时,连自己也对自己的形象产生了疑惑。我经常走出城外,坐在运河岸上,望着静止的水面上呆板的倒影出神。本世纪的有识之士说,洞悉自然的秘密、制服自然的时刻已经来了,人将开始获得幸福。我想:“这是我要做的工作。会有这么一天,我将把宇宙掌握在手中;任何力量不会浪费,任何财富不会流失。我将结束人之间、种族之间、宗教之间的对立,我将结束不正义造成的混乱。我将像以前管理卡莫纳粮仓那样,锱铢必较地管理世界。任何事物都不会受世人的任性、命运的无常的摆布。将由理智——我的理智——来统治世界。”天色开始暗下来,我慢慢踱回宫里。街上最初几盏油灯已经亮了,酒馆里响起人声、笑声、啤酒罐的碰击声。在这块灰色的天空下,在这些讲外国话的人中间,我陌陌生生,甚至马克西米利安本人也把我忘了,有时我感到自己才降临这个人世不久。
他说最后两句话时,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坐下时泪珠从脸上扑簌簌往下落。大臣们放声痛哭。腓力跪在父亲脚下。查理把他搂在怀里,温柔地吻他。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流泪。
我就这样留在梅赫伦宫,马克西米利安在意大利白打了一仗,跟瑞士人交战也一无所获。我取得了他的信任,他非常重视我的谏议;但是,这对我并无好处,因为他从来不去实行。我早已对他不存期望。他的儿子腓力不喜欢我,可是他体质虚弱,登王位的机会不多;至于胡安娜公主,她行为乖僻,周围的人都为之不安。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惴惴不安地窥视他下地学步,牙牙学语。他的体质也不好,经常神经发作扑倒在地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叫他安静下来。我始终侍候左右,他逞性妄为不受拘束,就是看到我皱眉头还有点顾忌。但是我不安地思忖:他活得长吗?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恨起我来,我可能等上几个世纪才会实现我伟大的梦想。
一五五六年一月十六日,他在房里签了一张声明,把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西西里、新印度交给腓力。几年来第一次,我看到他又说又笑。晚上,他吃了一盆沙丁鱼炒蛋、一大块鳗鱼泥;饭后,他听了一小时古提琴演奏。
“好好教育他,可不要像他的祖父。”
他在西班牙腹地造了一座宅第,在尤斯特修道院附近,他问我:
他对婴儿望了一眼,笑了。
“您陪我去那里吗?”
“就留在这里吧,”他说。
“不,”我说。
“对我来说,您家族的光荣比您个人的光荣更为珍贵,”我说,“如果您允许,我留在这里,照顾这个孩子。”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为什么?您不相信我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