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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出去了,阿尔芒坐在一张靠椅里,脸对着我;他在思考。

他又像往常那样勉强笑了一下:

“我上排字房去,你跟我来。”

“什么叫做想望,您不知道吧?”

他转身对斯比内尔说:

“知道。我也有过种种想望,”我说,“我知道。”

“那又怎么样?”加尼埃说,“重要的是那边发生了暴动。”

我犹豫了一下。

“他们捣毁了机器!”阿尔芒说,“应该跟他们解释这是愚蠢的……”

“但是这不仅仅是想望;您为其他人奋斗,希望他们幸福……”

加尼埃脸上表情紧张。他的心也不在伊夫里、叫声、枪声上;他在设想大字标题。军队手提刺刀冲向工人。他已经在斟酌文章的开头。

“咱们共同奋斗,也为咱们自己,”他说。

“死了三个……”

他始终仔细打量我。

“三个。伤了好几个。”

“您称他们为这些人,您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他们。当然,我若是上帝,也有可能认为没有理由为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但是,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要跟着他们,为他们做些事,反对另一些事;今天我做这些事……”

“死人了吗?”加尼埃说。

“从前我要卡莫纳获得自由,”我说,“就是因为我把它从佛罗伦萨、热那亚的桎梏下救了出来,它随着佛罗伦萨、热那亚一起灭亡了。你们要共和国,要自由;谁跟你们说,成功后不至于把你们引向更黑暗的暴政?要是一个人活得长的话,就会看到任何胜利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场失败……”

他说话太急,结结巴巴。他并不关心工人,也不关心捣毁的机器和流血;他很高兴,因为给报馆带来了重要消息。

我的声调无疑把他惹恼了,因为他截住话头说:

“伊夫里暴动了。工人捣毁了纺织机,殴打了拿刺刀冲锋的军队。”

“哦!我还有点历史知识,您说的我都知道。建成的东西总要崩溃的,我知道。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但是在出生与死亡之间是生命。”

门砰的一声开了,斯比内尔进来。他脸色红扑扑的,鬈发上还沾有凉意和夜气。他把围脖扔在椅子上,说:

他的声音柔和了。

“等着打官司吧,”他终于说,“我们会赢的。”

“我想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就是人的一生瞬息即逝,因而在您眼里是无足轻重的。”

他已走到我跟前,望着我,神经质地扭动嘴。他愿意对我说几句恭维话,唯有他一个人看见我不怕,但是我们没有谈过心。

“确实如此,”我说。

“这一篇文章会引起轰动,”加尼埃说。

“您已经在未来的深处,”他说,“您看到现在这些时刻,都像已经属于过去了。过去所做的事如果只看到它们死亡、涂了香料的一面,就都显得荒诞无稽。卡莫纳在两百年间是自由和伟大的,在今天这点打动不了您的心;但是,对于热爱卡莫纳的人们,卡莫纳意味着什么,您是知道的。您保卫它,反对热那亚,我相信您没做错。”

这几句话是我写的,而我在想:“玛丽亚纳会对我满意的。”但是这几句话,我已认不出来了;在我心中有的只是一片沉默。

喷泉在歌唱;在黑色紫杉影里有一件白色紧身衣闪闪发光,安托纳说:“卡莫纳,我的祖国……”

“你们把一个无辜的人从他家里劫走,进行非法控告,几星期关在暗牢里,还妄加罪名,理由是他在失望和愤怒中对你们的官吏说了一句挖苦话,我要说你们这是在践踏法国人民用鲜血争取来的神圣权利。”

“那么,照您这么说,加尼埃守卫圣梅里修道院有什么错?他愿意守卫它,也守卫了。”

隔壁房间里,阿尔芒在高声念我的文章,其他人听着;有时,他们高兴得鼓起掌来。他们鼓掌,要是我推开门,他们的脸马上板了起来。我徒然每夜和他们一起工作,徒然写他们要我写的每篇文章,我在他们眼中还是一个陌生人。

“这是个得不到结果的行动,”阿尔芒说。

“在印刷和出版问题上,把一张起义号召书张贴在当局人士事先知道的场所,才构成现行罪。最近一个月来,凭押票而加以逮捕的作家中,没有一个是真正在犯现行罪时被抓住的。”

他思索一下:

黄色的天空中浮现一团青烟,接着,这团青烟拉长了,飘动了,断了。某处,银色沙滩上,一片棕榈树影朝着一块白色卵石爬去。我多么愿意躺在这块沙滩上;每次我强迫自己讲他们的语言时,总感到空虚和疲劳。

“依我的看法,我们只应该关心我们起得到作用的未来,同时我们也应该努力扩大我们对未来的作用。”

我依然站在沙发旁。夜正在来临。那边,暮色苍茫中,响彻着节日的欢呼声,但是在这间拉上窗帘的工作室内,除了阿尔芒轻微的鼾声,听不到别的。他已经睡了。四天来,他第一天摆脱了恐惧,摆脱了希望;他睡了,守夜的是我,在我内心深深感到这一天的重量,这一天在窗子后面进入了沉重的弥留阶段。佩尔戈拉城内阒无一人的广场,佛罗伦萨的远不可及的金色圆顶,卡莫纳阳台上淡而无味的葡萄酒……但是他也有过胜利的陶醉,听过马拉泰斯塔的狂笑,见过安托纳临死时的微笑;卡利埃望着黄浊的河水嘿嘿冷笑:我到了;而我,两手撕破自己的衬衫,生命使我窒息。他胸中有过希望,乌云密布的空中也有过红彤彤的太阳,平原远处也有过蓝色的山影,天涯也有过悠悠远飘的帆影,倏忽失落在望不见的地坳里。我俯身看阿尔芒,望着这张年轻、抑郁不欢的脸;他梦见了什么?他睡着,唐克雷德、安托纳、查理五世、卡利埃也曾这样睡过;他们都很像;可是对每个人,生命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只有本人才能体会。这么一个生命是永远不会重现的;在每个人身上,生命没有一点一滴不是崭新的。他不会梦见佩尔戈拉的广场,也不会梦见黄浊的大河,他有他的形形色色的梦,是我无法剥夺其一丝一毫的。我永远无法脱胎换骨,做他们中间的一分子。我可以试图为他效劳,但我不会用他的眼睛观看事物,不会用他的心体验感情。尾随我身后的永远是红彤彤的太阳、黄水的咆哮、佩尔戈拉的可憎的孤独:这是我的过去!我从阿尔芒身边走开;对他,也像对其他人一样,我不应该抱任何希望。

“您责备我做的事,自己也在做,”我说,“您瞧着加尼埃行动而自己没有参加进去。”

“我睡会儿。”

“可能是这样,”阿尔芒说,“可能我没有权利评论他。”

他往长沙发上倒了下来,说:

一阵沉默。我说:

“在同一天内死后又复生,”我说,“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您躺在沙发床上睡吧。”

“您承认您只是为一个有限的未来在工作。”

“我这三天睡眠不足,”他说时,含歉地笑了一笑。

“一个有限的未来;一个有限的人生;这是我们做人的份儿,这就够了,”他说,“假若我想到五十年后禁止工厂雇用童工,禁止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人民推选自己的代表,新闻不受控制,我就心满意足了。”

“您该休息会儿。您看来精疲力竭了。”

他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我突然加上一句:

“工人条件非常恶劣,您总看到了;您想想您认识的那些人,仅仅想到他们,您不愿出力改变他们的命运吗?”

“对您肯定没有必要。”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小孩笑了,”我说,“这个小孩能笑上几次,那时在我看来是非常重要的。是的,有的时候,这是很动人的。”

“有必要超越吗?”

我望着他:

“科学不会使人超越人的本性。”

“但是有的时候,一切都消逝了。”

他累得有点摇摇晃晃,眼皮眨个不停;但是,没有从我这里获得好处以前,他打定主意不离开。我说:

他站起身,把手放在我肩上:

“您为什么对科学不感兴趣了?”阿尔芒说。

“如果一切都消逝了,您会变成什么呢?”

我拉上窗帘,对他这句话没有回答。我点了一盏灯。对他来说,玛丽亚纳是什么呢?千千万万死人中的一个死人。她在椭圆形镜框内含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她永远不会重生。

“我不知道,”我说。

“女性经常比我们慷慨,”阿尔芒说。

花、钟、黄条纹护墙纸……我若离开这些东西,我到哪儿去呢?我若不再听从他们,我做什么呢?

“当然,”我说,“但是她,这是另一回事。她充满活力,凡经她碰过的东西,无不有了生命:花、思想……”

“应该生活在现在,福斯卡,”他声音急促地说,“跟着我们,为着我们,这也是为您自己……您应该把现在看做是重要的。”

“这些您不相信吗?”他说。

“但是话在我咽喉里咽住了,”我说,“想望在我心中枯萎了,动作也在我指头上凝住了。”

“她对科学充满信心。她跟您一样,相信进步、理性、自由。她热诚地献身于人类的幸福……”

在他的眼睛里,我又看到我熟悉的这种明确、讲究实际的目光:

我望着玛丽亚纳,我想谈谈她,她死了很久了;但是对阿尔芒,她今天才开始存在;她会在他心中复活,美丽、年轻、热情。我说:

“至少,允许我们敬重您。您的名字、您的人品具有极高的声望。请您在宴会上列个席、会议中露个面;陪洛拉到外省去。”

“我对科学已不感兴趣。”

我不出一声,他说:

“您一定是个大学者。”

“您愿意吗?”

“差不多都看了。”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对他说。

“这些书您都看了?”

“每个月两个法郎,”洛拉说,“纺织厂工人谁遇上生病、失业、年老贫困,就有个保障。你们认为罢工对你们有利,也可停止工作几天。”

他的目光在房里扫了一遍。

他们听着,神情阴郁疲劳;只是寥寥几个人。所有城市情况都差不多;每天的工作把他们折磨得劳累不堪,再也没有力气祈求其他的未来,除了一顿晚餐和少量睡眠以外;他们的妻子心里害怕。

“她很美,”阿尔芒有礼貌地说。

“谁掌管这笔钱?”其中一个说。

“她是您的外曾祖母。我的妻子。”

“你们任命一个委员会,委员会每月向你们提出报告。”

我推开图书室的门。玛丽亚纳在椭圆形镜框里微笑,她青春的肩膀袒露在蓝色长裙上。我说:

“这个委员会非常有权。”

“什么都不会打扰我的。”

“你们监督委员会的收支。”

“我上您屋里坐会儿,打扰您吗?”

“谁来监督?”

“我到了。”

“所有出席会议的人。”

我突然说:

“这要花许多钱,”那个人又说了一句。

他打量我,有点扫兴的样子。

他们愿意每月献出两个法郎,但是他们担心,救济金库落入他们中的某人手中,成为模糊不清的权力:他们怕给自己找上几个新主人。洛拉鼓动他们,说得慷慨激昂,但是他们的脸孔没有表露一点感情。当我们走出会场,她叹了一口气说:

“啊!”

“他们不信任我们。”

“我那时并不很关心,”我说。

“他们也不信任自己。”

“您以后给我说说,”他说。

“不错,”她说,“这也难怪,他们以前只是看到自身的弱点。”

“参加了。”

她把围巾盘在肩上;天气温和,但是下着细雨;自从我们抵达鲁昂后,大雨小雨没有停过。

“您见过的世面可多啦!您参加过大革命吗?”

“我感冒了。”

他望着我,仿佛第一次看到,他已经起了贪心,要利用出现在他面前的大好机会。

“回家前先去喝杯热的格罗格酒。”

“我知道,我不多不少只有一个普通人的生命,”他说,“有了您不会有任何变化。”

她的围巾太薄,鞋子浸了水。当她坐在软垫长凳上,我看到她眼窝很深,鼻子也红了。她完全可以安安静静坐在炉子旁、睡懒觉,做一个美丽优雅的妇女,无疑也会有人爱。如今她到处奔波,餐风宿露,不事修饰,鞋子磨破了,精力消耗了。为了谁的利益呢?

“先不要高兴!”我说,“会死的人在我身边生活是危险的。对他们来说,他们的生命一下子显得那么短促,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像会有结果。”

“您太累了。”

“那未来属于咱们的了,”他说,“谢谢您救了我的命!”

她耸耸肩膀。

“是我。”

“您应该照顾一点自己。”

“是您,对吗?”

“人没法照顾自己,”她说。

他笑了一笑,神采飞扬,一下子显得非常年轻;我心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平淡无奇的、带着一种年代悠久、有点陈腐的香味。喷泉在歌唱。

她声音中自有一种伤感。阿尔芒不十分照顾她,斯比内尔又照顾不当,使她恼火。我随着她在法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几乎没有跟她谈过话。

“那有什么可害怕的?”

“我钦佩阿尔芒,”她说,“他内心自有一种力量,就是从不怀疑。”

“您相信我不会死以后,看着我不害怕吗?”

“您怀疑吗?”

“这是一桩秘密?为什么要神秘兮兮的?”

她放下玻璃杯,已经有点醉意,暗褐色脸上升起一点红晕。

他的眼睛亮了,怀着激情望着我;查理五世把头扭了过去,下嘴唇往下挂着,在垂落的眼皮下,眼睛像死了似的,而我答应说:我们轰轰烈烈干一番。我一言不出,阿尔芒不耐烦地对我说:

“我们刚才跟他们谈的话,他们不爱听……有几次我想,还不如让他们太太平平活着,太太平平死去的好。”

“我一直深信不疑,”他说,“我总是在想,他若对我有些情意的话,我和他一起可以轰轰烈烈干一番。”

“那您做什么呢?”

“您母亲跟我说起过这个传奇……”我说,“您能相信吗?”

她嘿的笑了一声:

“从小我就知道,我有一个祖先,他永远不会死,从小我就希望碰见他……”

“我回到热带国家去过日子,我是生在那里的。我躺在棕榈树下的一张吊床里,或许会把一切忘记的。”

“我不明白您想说些什么。”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说。

“很久以前,我就怀疑……”

“我不能够,”她说,“事实上,我没法忘记。人太穷了,太痛苦了,永远叫我没法忍受。”

他说话口气异常兴奋,手指痉挛似的抓住我的胳膊:

“要是您自己幸福呢?”

“您为什么要照顾我?为什么咱们俩那么像?刺刀并没有卡住,您怎么又会不死的?”

“我不会幸福的。”

“什么真相?”

我们对面悬着一面发黄的镜子,我从中看到她的脸孔,黑色小帽下几绺湿的鬈发,疲乏的脸上一对丝绒般的眼睛。

“把真相告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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