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娜·德·波伏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不管怎么样,我们做的工作是有用的,不是吗?”她说。
他抓住我的手腕:
“那当然。”
“挨了这么一刀,一般人没有能站得起来的。”
她望了我一眼,耸耸肩膀:
他打断我的话:
“您为什么从来不谈谈心里的想法?”
“刀卡在……”
“因为我没有想法,”我说。
“您是应该死的。”
“这不是真的。”
阿尔芒跟我一起下楼,我们不出声走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我向您保证。我已没有想的能力。”
“我回去休息。”
“为什么?”
我想:“这一来,他还要带着害怕的心理活上几年。”
“不要谈我,”我说。
“别谢我,先看看生命留给您的是什么。”
“偏要谈您。”
“您救了我的命,”加尼埃说。
“对您与对我来说,同样的话不表示同样的意义。”
在街上,在窗下,他们继续喊叫:“枪毙共和分子。”但是,这些汉子已经旋转脚踵,走下楼梯。我站起身,掖上衬衫,扣上外衣。
“我知道。有一天您对阿尔芒说过,您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用不着,”我说,“刀卡在一根骨头上。我没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又移到我的脸上。
“不要动,”阿尔芒对我说,“我去找个医生。”
“但是这不是真的,”她说,“您就坐在我旁边,我们说着话。您是一个人,一个命运奇异的人,但还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的声音从很远地方传入我耳中;我觉得血湿透了我的衬衣,眼前是一片迷雾。我想:“这次我可能要死了,我可能完了!”后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桌子上,胸前扎了一块白布。加尼埃说个不停,这些汉子朝门口退去。
她的声音很恳切,是一下抚摸,是一声呼吁;很远很远,在尽深处,在冰冷的尘土和凝固的熔岩底下,有样东西颤动了。粗糙的树皮贴着我的脸,一件淡紫色长裙消失在走道尽头。她说:
“你们是些杀人犯?”加尼埃叫道。
“您若愿意,我可以做您的一个朋友。”
他往前扑,我纵身跳到加尼埃前面,当胸挨了一刺刀。
“您不理解,”我说,“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是谁。”
“我们要剥掉你这个共和分子的臭皮囊!”
“请您说说。”
他们迟疑了,其中一个人喊:
我摇摇头:
“你们要干吗?”加尼埃说话声音干咽。
“您该去睡了。”
他环顾了一下,显得犹豫不决。这时刻,听到一声巨大的开裂声,一群人疯狂冲上楼来。他们喊:“杀死共和分子!”玻璃门打开了,他们拥了进来,刺刀挺在前面,样子醉醺醺的。
“我不想睡。”
“这话白说,”我说,“您知道,这些青年不会离开您的。”
她的手安分地放在桌上,但是她的指甲尖在抓挠石板桌面。孤零零地在我身旁,孤零零地跟同志一起,孤零零地在世界上,肩负着这份痛苦的全部重量。
“我一个人也不留。”
“您不幸福,”她说。
他声音坚定,目光严峻。但是,我感觉到他内心是害怕的。他若不害怕,无疑会同意走的。他高傲地补充了一句:
“不幸福。”
“我不愿意他们捣毁我的印刷机,烧掉我的稿件,”加尼埃说,“我要接待他们。”
“嗨!”她突然兴奋起来,“您看,您也属于人的世界;大家可以怜惜您,可以爱您……”
“共和国要的不是殉道者,”阿尔芒说,“别让他们把您杀了。”
她一边笑,一边闻着盛开的玫瑰花和椴树花的香味:“我早知道您不幸福。”我把树干合抱在怀里;我又会变成活人吗?在冰冷的熔岩下,一股热气在颤动。她早爱上我了,这点我知道。
他害怕。从他扭歪的嘴角、痉挛的手指,我可以看出他害怕。
“有一天您会死去,我也会把您忘了,”我说,“这就使任何友谊无法建立,不是吗?”
“不。我要接待他们,”加尼埃说。
“还是可以建立的,”她说,“即使您把我忘了,我们的友谊曾经存在过,未来无法否认这一点。”
“您还等什么?”阿尔芒说,“从小门溜走。”
她抬起眼睛,目光弥漫四散。
阿尔芒几步蹿上了楼梯。加尼埃坐在编辑室一张桌子旁边,围在一群青年中间。他们没有武器。只听到从街心传来沉闷的枪声、喊杀声。
“您会把我忘了的整个未来,我不曾存在过的整个过去,这些我都能接受,因为它们是您生命的一部分;是您才有这样的未来和这样的过去。我经常想到这件事,我对自己说时间不会把我们隔开,只要……”
“你去试试,叫加尼埃下决心走。他们要杀他。”
她的声音哽咽了,又非常急促地接着说:
他衬衫敞开,胸前冒汗,手里握了一支长枪。
“……只要您对我有些情意的话。”
“快进,”瓦隆说。
我伸出手。出于爱情的力量,几世纪来第一次,不管过去,不管未来,我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在这里:一个得到女人爱情的人,一个命运奇异、还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我碰了碰她的手指。只要一句话,这层死亡的外壳即将破裂,重新喷出铄石流金的生命岩浆;世界又会有一种面貌,又会有等待、欢乐、眼泪。
我们绕过这一排房屋,敲门,门上小窗开了,然后大门打开一条缝。
她声音低低地说:
“我们从后门进,”我说。
“让我爱您吧。”
“啊!这些蠢人!”阿尔芒说。
几天,几年。她又会带了这张布满皱纹的脸,躺在床上;所有的颜色混淆不清,天空熄灭了,香味凝结了:“你会把我忘了。”她的容貌又会固定在椭圆形镜框内。甚至找不到话说一声:她不在了。她不在哪儿?我看不到周围少了谁。
我们走到《进步报》报馆的大楼前;人行道上有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他们用肩膀猛撞紧闭的门。他们叫喊:“我们要枪毙这些共和分子!”
“不,”我说,“这没用。一切都没用。”
“我以后跟您说。”
“我对您什么都不是吗?”
他迟疑一下:
我望了她一眼。她知道我是不会死的,她斟酌过这句话的含义,而她还是爱我;她能够献出这样一份爱情。如果我还能使用人的语言,我要说:“我所认识的女人中间,她最慷慨,最热情,最高贵,最纯洁。”但是这些话对我已毫无意义。洛拉已经是一个失去生命的人。我的手从她手中缩了回来。
“您想到什么啦?”我说。
“什么都不是。您不会理解的。”
我望着两个人的映像:我这张几世纪来没有变化的脸,他这张涉世未久的脸,还有他的黑色长发、络腮胡子、热情的眼睛;我们都有一样的鼻子——福斯卡的鼻子。
她在长凳上蜷缩一团,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容貌。她孤零零地劳累不堪;她不得不孤零零地、劳累不堪地让年华逝去,空怀着满腔谁都不需要的热忱,换不回半点同情;为着他们、离着他们、对着他们进行奋斗,既怀疑他们,又怀疑自己。在我心中,有样东西还在颤动,这是怜悯。我可以使她脱离这种生活;我从前的家财中还留下相当一部分,足够带她到热带国家去;她躺在棕榈树下的吊床里,我可以对她说我爱她。
“咱们俩很像,您从来没有注意到吗?”他说。
“洛拉。”
他一声不答,但是当我们走过一面弹孔累累的橱窗前,他停住脚步。
她羞怯地笑了一下,眼中还保留一丝希望。贝娅特丽丝那张臃肿呆板的脸朝着烫金涂红的手稿。我以前说过:“我要使您幸福!”我毁了她比我毁了安托纳还更肯定。她在微笑,但是,为什么宁愿看到她的笑容,而不愿看到她的眼泪呢?没法给他们什么。没法为他们做什么,如果不愿和他们一起为自己做些什么的话。得爱她。我不爱她。我什么都不要。
“我对您说过,我非常爱您的母亲,由于她我把您看做一位亲人。”
“回去睡吧,”我说。“天晚了!”
“我在想,您为什么那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松柏道上,金黄色斑点忽上忽下,像受到无形的线的牵引,忽上忽下,忽下忽上,水珠往上喷,又溅落地上,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蚂蚁爬来爬去,一千只蚂蚁,同一只蚂蚁一千次。他们在《改革报》编辑室里,走过来,走过去,他们走到窗前,又从窗前走开,拍拍肩膀,坐下,站起,不停地忙忙碌碌。一阵阵骤雨敲窗,七种颜色,四个季节,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是革命吗?革命的成功要求……意大利的利益,卡莫纳的利益,帝国的安全,他们忙忙碌碌,手紧紧握着剑柄,握着枪托,随时准备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去死。
我们穿越马路,阿尔芒眼睛盯着我困惑不解:
“我想去看看发生什么事啦,”洛拉说,“您愿意陪我去吗,福斯卡?”
“我看见您给手枪上膛。要看透您的心思不难。”
“可以。”
“您怎么猜着的?”
街上人山人海。斜雨打在路上,打在屋顶上;几个人头上撑了雨伞,但是大多数人走在雨夜里毫不在意。“光荣的日子来了,”他们一边唱,一边舞动旗子和火把;每幢房子灯光明亮,墙上张灯结彩,十字路口的熊熊烈火迎着风雨不灭;“拿起武器,公民们!”他们唱着。节日的欢叫,死亡的喧嚣,圣歌夹着吵架声从小酒馆里传出来。正义的日子来了,“武装起来!”他们涌上街头,围着篝火,挥动火把。总是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他们高叫:“打倒基佐<a id="jzyy_1_84" href="#jz_1_84"><sup>(9)</sup></a>!”其中许多人挎着枪支。洛拉嘴角露出奇怪的微笑,望着远处我看不见的东西。他坐在平静水面中心的一条小船上,凝望着远处看不见的河口,河水投入弗米利恩海,谁不是往那里去的呢?
他勉强向我笑笑:
“不要往前去!”
“是的,这全亏了您。”
躲在门洞里的一个妇女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往回走。我们前面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听到一声枪响。大家停步不前了。洛拉抓住我的胳膊,拖我钻进迟疑不决的人群。
“要耐心,”我说,“您前面有整整的一生。”
“这太大意了吧?”我说。
“什么事都做不成了!”阿尔芒说,“而昨天,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做!”
“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离开河滨道。拐角处,一个人正把一张告示往墙上贴。上面写着一些粗大的黑字:“奥尔良公爵不是波旁家族的人,他是瓦卢瓦家族的人。”远处,在一道栅栏上,我们看到撕破的共和派宣言。
我们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脸孔贴地,两臂外张,在滑入死亡以前像要紧紧抱住路面似的;第二个人张大了两眼凝望天空;有的人还在呻吟;从邻近街道走来了几个人,扛了几副担架;他们的火把照亮了红色的街面,街上躺着几具尸体和受伤的人,还有满地的雨伞、手杖、帽子、破灯笼、凌乱的旗子。罗马的广场是红的,水沟中群犬争夺奇怪的红白色东西,一条狗对着死亡吠叫,妇女和孩子朝着月光露出他们被马蹄踩烂的脸,竹棚之间的夯土上尸体周围苍蝇嗡嗡叫,兵士扬起的尘土里响起了呻吟声。二十年或六十年中没有死的,最后还是死了。
“我跟您一起去,”我说。
“上巴士底去!”
“我要去报馆。”
现在广场上有了人群;他们截住了一辆运货车,把尸体往上堆;他们高叫:“上巴士底去!”他们还高叫:“要报仇!他们谋杀人民!”洛拉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喃喃地说:“现在,革命来了!”警钟敲响了,运货车开动了。“上巴士底去!要报仇!”死者身上尚有余温,他们的血还在街上流;但是晚了,死的永远死了,活的继续活着,仿佛他们就是不该死似的;他们抱了听话的尸体度过一生。警钟敲响了,一道道人流穿街过巷地涌来,挥舞着旗子和火把;火把的红光照亮了湿腻腻的街面。队伍一分钟比一分钟壮大,大街淹没在黑色人潮下,人潮还是原来样子,挺立不屈,丝毫无损,那是深广浩渺的人潮,一滴水也不少;瘟疫过去了,还有霍乱、饥荒、火刑、屠杀、战争、革命,而人潮依然在这里,完整无缺的,死者在地下,生者在地上,相同的水花……他们前进,他们朝着巴士底前进,朝着革命、朝着未来前进;暴政将被打倒,不久就没有贫困,没有阶级,没有国界,没有战争,没有谋杀;代之而起的是正义、博爱、自由,不久,理智将统治世界,我的理智,一张白帆远飘天涯,人将获得闲暇、繁荣,他们将向大地索取财富,他们将建设巨大明亮的城市,我开拓森林,我披荆斩棘,在我手里抓的蓝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的地球上,道路交错纵横,阳光普照着新耶路撒冷,在那里,穿白袍的人交换着和平的亲吻,他们围着篝火跳舞,他们在阴暗的店堂后间跺脚,他们坐在香气扑鼻的闺房议论,他们高高坐在靠椅上,慢条斯理地、低声地、大声地议论,他们高叫:“要报仇!”那边,黑黢黢的大街尽头是金红交辉的天堂,天堂里幸福像怒火一样光彩夺目;他们朝着这个天堂前进,他们走一步接近一步。我在平坦的原野上前进,一路上灯芯草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
有一会儿,他身子倚在桥栏杆上,两眼盯着那条载尸船,后来他转过身:
“《改革报》万岁!”
“您说得对,”他说,“共和国需要的不是殉道者。”
他们停在报馆窗下。阿尔芒出现在阳台上;他双手抓住铁栏杆,高声喊了几句,远处一座教堂在燃烧,火焰把广场上的石像染成血色。“安托纳·福斯卡万岁!”他们蹲在房顶上、树杈上叫:“路德万岁!”然后举杯庆贺。查理·马拉泰斯塔在笑,生命在燃烧;生命在卡莫纳、在沃尔姆斯、在根特、在明斯特、在巴黎,也就是在这里,在这一分钟,在活着的人、在会死的人心中燃烧。我在平坦的原野上踯躅,用脚探索冰冻的土地,四顾茫茫,举目无亲,像没有冬天、没有花朵的松柏一样死气沉沉。
“他们是为了明天的革命而死的,”我说,“在那三天,人民发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还不知道如何使用,但是明天他们会知道的。要是您去从事未来的准备工作,而不是毫无意义地去殉难,他们会知道的。”
他们又前进了,我心中在呼唤:“玛丽亚纳!”她会睁开眼睛来看,会伸出耳朵来听,她的心也会跳动;对她也是,黑黢黢的大街尽头,未来也会熊熊燃烧起来:自由、博爱。我闭上眼睛,她还是像我很久以前失去她时的那个模样,穿一件红黑条子长裙,修饰整齐的鬈发,恬静的笑容。“玛丽亚纳。”我看见了她;只见她紧紧挨在我身边,不胜害怕;她讨厌混乱、暴力、叫声,她会远离这些披头散发的女人,她会捂住耳朵不听这些野蛮的叫声;她梦想的是一场理性的革命。“玛丽亚纳。”我竭力在想:今天,她不同了,她会理解这样的人民,会爱他们,会习惯火药与死亡的气味。我望了洛拉一眼;她没戴帽子,头发湿的,围巾盘在肩上,两眼炯炯有光;这是洛拉,不是玛丽亚纳。若能留在这里,在我身边,玛丽亚纳就不成为她自己了。她凝固在过去的角落里,在她那个时代里。我没法把她——即使是她的形象——召回我的身边。
我望着阳光照耀下的茅草,底下是长满蛆虫的人肉在发酵。为人类、自由、进步、幸福而死,为卡莫纳而死,为帝国而死,为一个不属于他们的未来而死,为最终不得不死而死,白白而死。话已经到我嘴边,但是我没说出来;我已经学会了怎样跟他们说话。
我抬起眼睛,看见没有月亮的夜空、灯火辉煌的房屋门面、树、还有周围的人群——她的同类。我知道联结世界与我的最后一根绳索刚才断了,这已不是玛丽亚纳的世界,我已不能用她的眼睛凝望这样的世界,她的目光已经完全隐熄了;即使在我的心中,她这颗心的跳动也停止了。“你会把我忘了。”这不是我把她忘了,是她飘离了这个世界,而我又走不出这个世界,是她飘离了我。在天空下、水面上、大地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在任何人心中留不下一点痕迹;哪儿都不空,也没有少了谁,到处是满满的。相同的水花,又各个不一样,一滴水也不缺。
“他们白死了,”阿尔芒说。
他们在前进!他们在走近巴士底,队伍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他们从大街小巷来,从大道的尽头来,他们从各个时代的尽头来,穿过卡莫纳的街道,根特、巴利亚多利德、明斯特的街道,从德意志、佛兰德、意大利、法兰西的大路来,步行的,骑马的,穿了牧民宽袖大褂、工作服、呢长袍的,还有披坚戴甲的;他们在前进,农民、工人、市民、流浪汉,抱着希望,含着愤怒,带着仇恨,怀着喜悦,眼睛盯着未来这个天堂;他们在前进,身后留下一条血与汗的行迹,在道路的石块上踩破了双脚,他们一步步往前进,天涯一步步向后退,每天傍晚,天涯落下同一个太阳;明天,一百年后,二十个世纪后,他们依然在前进,相同的水花,但各个不一样,天涯还是在他们面前后退,一天复一天,永远、永远,几世纪几世纪地踩踏着黑色原野,就像几世纪几世纪以来他们踩踏过的一样。
一件宽大的白色法衣,鼓满了水,在河面上漂。靠岸停着一条船,桅杆上挂一面黑旗;有几个人抬来几副担架,放在斜坡上,人群伏在桥栏杆上一声不出,扑面升起一股气味,这是里维尔的气味,罗马广场的气味,战场的气味,胜利与失败的气味,相形之下,鲜红的血显得那么黯淡。他们把尸体堆到船上,再铺上一层干草。
可是晚上,我把包裹撂在冰冻的土地上,点燃一堆火,躺了下来;我躺下是为了第二天重新出发。因而,有时候他们停止了。他们停在市政厅的广场上,高声大叫,朝天鸣枪,一个妇女站在炮架上高唱《马赛曲》:“共和国万岁!”国王刚才逊位,他们以为胜利在望,手里擎起满满的酒杯,他们在笑,卡特琳在笑,马拉泰斯塔在笑,佩尔戈拉的城墙在欢呼声中倒塌了,佛罗伦萨的教堂圆顶在太阳下光芒四射,大教堂钟楼敲起胜利的钟声。卡莫纳得救了,这就是和平。阿尔芒走近阳台;一长条横幅上,他们写了这几个粗体大字:共和国万岁!他们在窗前打开横幅,扔出一把传单,上面写了表示信仰与希望的句子;群众在欢呼:“共和国万岁!”“卡莫纳万岁!”卡莫纳失败了,这就是战争,我们无法攻入佛罗伦萨,只得转过身走了,我们心情沉重地离开空城佩尔戈拉,因戈尔施塔德的农民在自己点燃的大火中痛苦地扭动身子……我感到阿尔芒的手放在我肩上。
“没有,”我说,“你们并没有胜利,因为你们成功了也没有能力维持。你们没有准备。”
“我知道您在想些什么,”他说。
“昨天胜利还在我们手中,”他说。
我们并肩站了好一会儿,一动不动,望着大喜若狂的群众。他们用战斧砍大红柱子,发出野蛮的叫声,他们跳舞,他们把婴儿的脑袋往墙上撞,篝火直冲夜空。他们拿火把扔进宫殿,街面染红了,旌旗在窗前飘扬,垂头耷脑的尸体挂在阳台上、挂在灯杆上晃动,害怕的尖叫,欢悦的呼声,死亡的乐曲,和平的颂歌,碰杯声,干戈声,呻吟声,笑声,一齐直冲云霄。然后陷入一片沉默。在打扫干净的广场上,家庭主妇来汲取每日的用水,她们摇着新生婴儿,纺织机又开始唧咔唧咔响了,梭子移过来移过去,死的死了,活的活着,卡莫纳屹立在山地上,像个大蘑菇一动不动,充斥于天地之间的是一股沉沉死气,直至爆发一场新的大火,一个新的声音,总是又一样又不一样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共和国万岁!”那个女人站在一座炮架上唱歌。
我们走上了塞纳河河滨道,阿尔芒走在我旁边,拖着两条腿,垂头丧气的。
“明天还要进行战斗,”阿尔芒说,“但是今天,我们是征服者。不管发生什么,这是一场胜利。”
“他们流了血,”我说,“但是他们知道为什么吗?他们真正的意愿是什么,连自己也不明白。”
“是的。”
“他们要自由,”阿尔芒说,“他们为自由流了血。”
我望了他一眼。我望了斯比内尔和洛拉一眼。今天。这两个字对他们有一种意义。对他们,有一个过去,有一个未来,因而,也有一个现在。在流动的河流中间——自北向南——还是自东向西?——他在笑,我爱这个时刻!伊莎贝拉漫步走在花园里,阳光在华丽乌亮的家具上晃动,他含笑抚摸丝一般的胡子;在广场中间,竖起了火刑架,围着一群默祷的人,他们唱歌前进;他们把全部过去紧紧抱在胸前。老百姓以前喊叫:“打倒共和国!”他们也曾为此哭泣,就因为他们哭过,就因为他们此刻笑着,他们的胜利才是一场真正的胜利,未来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他们知道,明天他们又得重新开始坚持、拒绝、战斗;明天,他们又会重新开始的;今天,他们是征服者。他们彼此望着,共同笑着:“我们是征服者,”他们相互谈着;就因为他们彼此望着,相互谈着,他们知道自己既不是小飞虫,也不是蚂蚁,而是人,重要的是活着,是做征服者;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献出生命的代价;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因为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真理。
“您自己就是个孩子,”我碰他的肩膀说,“您以为暴动三天就能把全国人民教育过来啦?”
我朝门口走去;我没法冒生命的危险,没法向他们微笑,我眼里永远流不出眼泪,心中永远点不燃烈火。一个无处存身的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步步朝天涯走去,天涯一步步往后退;水珠往空中喷去,又溅落地上,时光摧残时光,我双手永远是空的。一个陌生人,一个死人。他们是人,他们活着。我不属于他们同一类。我没有一丝希望。我跨出了门口。
“您听听他们,”阿尔芒说,“他们像孩子似的受人拨弄。就没有人要他们睁开眼睛看看?”
<a id="jz_1_76" href="#jzyy_1_76">(1)</a>marquis de La Fayette(1757—1834),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早年参加北美独立战争。一七八九年,作为贵族等级代表参加三级会议,起草《人权宣言》。革命初期任国民军司令,属君主立宪派,复辟时期转为资产阶级自由分子反对派,参加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支持建立七月王朝。
“这是没有意义的自杀,”我冷冷地说,“公爵算什么?什么都不是。他的死不会改变什么。资产阶级下决心要篡改革命,他们会成功的,这个国家要建立共和制还不成熟。”
<a id="jz_1_77" href="#jzyy_1_77">(2)</a>即路易-菲力浦一世(Louis-Philippe d'Orléans,1773—1850),出身于波旁家族的一支旁系瓦卢瓦,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取得法国王位,建立七月王朝,一八四八年被推翻。
“赢了!”他说。他的声音不带怒气,然而有一种极大的倦意。“您没有权利那样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a id="jz_1_78" href="#jzyy_1_78">(3)</a>Jean Maximilien Lamarque(1770—1832),法国议会中自由派主要发言人之一。他的病逝成为一八三二年巴黎共和党人起义的导火线,后起义被镇压。
他朝门口走去,跑下楼梯。我跑在他后面。广场上,他们挥动三色旗,有几个人还在喊:“共和国万岁!”但是大多数群众默不做声;他们两眼盯着市政厅窗户,他们在犹豫。阿尔芒走了几步,紧紧抱住一根路灯杆,像个醉汉;他的腿在哆嗦。他在哭。他哭是因为他被征服了,因为他的生命得救了。他躺在床上,肚子打了个窟窿,他是个征服者,他死了;他在微笑。突然又响起吼声:“拉斐德万岁!奥尔良公爵<a id="jzyy_1_77" href="#jz_1_77"><sup>(2)</sup></a>万岁!”阿尔芒抬起头,看见将军和公爵在市政厅阳台上拥抱,身上都披了一面三色旗。
<a id="jz_1_79" href="#jzyy_1_79">(4)</a>即今日的巴黎协和广场。
“这是背叛,”他说。
<a id="jz_1_80" href="#jzyy_1_80">(5)</a>法国大革命时期,人们相信古罗马的获释奴隶会佩戴弗里吉亚帽,因此这种帽子成为自由和法兰西共和国的象征。
大厅里升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海的声音、风的声音、火山的声音;那个人走过我们面前;我紧紧握住阿尔芒的手,这只手在我的手指间变得软弱无力;我把枪夺了过来。他向我看看,脸上泛起红晕。
<a id="jz_1_81" href="#jzyy_1_81">(6)</a>Armand Carrel(1800—1836),法国新闻记者,自由立宪派喉舌《国民报》创办人,七月王朝时投向反对派。
“没用,我把子弹退膛了。”
<a id="jz_1_82" href="#jzyy_1_82">(7)</a>一八三四年,里昂丝织工人罢工,发展成暴动。内务部长梯也尔下令镇压,工人死伤六百余人。接着又发生一次起义,骚乱蔓延至巴黎,一分队士兵经过特朗斯诺南大街遭到攻击,于是在这条街上进行了大屠杀。
鼓声突然歇了,响起了脚步声,那个人出现了;他含着笑,但是脸是苍白的,跟阿尔芒一般苍白。横在他胸前的三色缎带下,他的那颗心怦怦跳着;他的嘴发干。拉斐德走在他旁边。阿尔芒的手慢慢地从口袋里伸出来;我抓住他的手腕。我说:
<a id="jz_1_83" href="#jzyy_1_83">(8)</a>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三章,耶和华要救以色列人脱离埃及人之手,领他们到“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今意为乐土、富饶之地。
在走廊尽头,响起了隆隆鼓声,所有人的眼睛都朝门看去。布雷南眼里噙着泪水;斯比内尔抿着嘴,细瘦的颈前那只喉结痉挛似的牵动;阿尔芒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乌黑的络腮胡子遮着一张铁青的脸。窗户紧闭,但还是听得到从广场传来的吼叫声;他们高喊:“不要波旁家族!共和国万岁!拉斐德<a id="jzyy_1_76" href="#jz_1_76"><sup>(1)</sup></a>万岁!”天气十分炎热,阿尔芒额上冒出一颗颗汗珠,但是我知道,沿着他的脊梁骨闪过一阵寒颤。此刻,我在窥探他们的内心;我感觉到他微湿的掌心有一种金属的凉意,我自己掌心有一种阳台铁栏杆的凉意。他们曾经高喊过:“安托纳·福斯卡万岁!卡莫纳万岁!”一座教堂在黑夜里烧了起来,胜利的火焰冲向天空,失败的黑色尘埃雨点似的落在我心头;空气中有一种谎言的味道。我抓住栏杆,想:“一个人就无所作为了吗?”他握紧手枪的枪柄,想:“我会有所作为的。”为了证实这一点,他准备去死。
<a id="jz_1_84" href="#jzyy_1_84">(9)</a>François Guizot(1787—1874),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七月王朝时期历任内阁部长、总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被迫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