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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您从来不出门。”
卡莫纳建立在荆棘丛生的山地上,透过绿色橄榄树丛,可以看到山脚下热那亚人的红色帐篷。有一支黑色队伍从城里蜿蜒而出,走下山岗,往营地走去。
“我在这里很好。”
在大路高处,教堂闪闪发光,白的,红的,绿的,金黄的,像一个和平的早晨那样喜气洋洋。钟楼敲着丧钟,身穿深色长袍的男人静静地朝着教堂往上走;甚至他们的脸上也不带表情;他们朝我看,目光既无憎恨,也无希望。在关闭的店铺上方,生锈的招牌在风中发出嘎嘎的声音。石头路面上不长一根青草,城墙脚下不长一根荨麻。我登上大理石台阶,转过身来。
我在房里踱了几步。
“去吧。”
“您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我说。
我向约翰和罗杰做个手势。
她慢悠悠地说:
“别碰我,”她说。
“是我选择的吗?”
“卡特琳……”
“我让您享受完全的自由,”我急切地说。
我走近她身边。
“我一点不责备您,”她说。
“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我说。
她又俯身做她的彩绘工作。
“啊,现在你为他们祈祷,”卡特琳说,“热那亚人奸污他们的妻子,做丈夫的却在祈祷!”
“贝娅特丽丝,”我说,“从安托纳死后,您没有爱过吗?”
“祈祷快开始了,”我说。
“没有。”
一股强烈的寒气钻入我的心房。“我能长久待在这里吗?”
“是为了安托纳?”
“只要我在这里,他们不会退却,”我想。
沉默了一阵,然后她说:
我又回到窗前。丧钟继续响个不停,黑压压的人群移动了。大家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动作,望着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走过去。低首下心的人群朝着城墙慢慢往下走。
“我不知道。”
“卡莫纳一条狗也找不出来了,”我说。
“为什么?”
“要是库那克死了,你再给我找一条吗?”
“我想是我爱不起来。”
“可怜的库那克,”我说,“它很老了。”
“是我的错?”
“爸爸,”唐克雷德说,“我怕库那克病了。它没精神。”
“您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她说,“您想得太多了。您想得实在太多了。”
我朝着壁炉走去。在用新葡萄枝点燃的小炉火前,唐克雷德躺在地毯上,跟他的狗在玩。我把他抱在臂上;他脸色红润,金黄头发,像他的母亲;这是个很小的孩子。我把他放在地上,没有说一句话。我孤零零一个人。
她突然向我微微一笑。
“不,”她说,“我决不起誓。”
“我没有不幸福,”她声音愉快地说。
“卡特琳,”我说,“你跟我起誓,我死后你不会把城池献出去。”
我又把前额贴在玻璃上,努力不去思想。她的命运不是由她决定的,我的命运也不是由我决定的。但是我还没有学会如何不去思想。可能马克西米利安已经到了里窝那……我突然离开房间,跨上马,飞驰至十字路口。那里已聚集了一大群人,有的步行来的,有的骑马来的。他们坐在引水渠旁,贪婪地注视着从海口来的那条路。我穿过十字路,深入到大路上。当我遇到信使,他报告说卡斯塔涅多已经投降,皮洛那也准备投降。
我前额贴在玻璃上。“他们会把我杀死的。”我感到胸前寒气森森的锁子甲。他们都穿着一副锁子甲,但是没有一个统治五年以上。那边,在冰冷的顶楼上,挤在蒸馏器与过滤器之间,医生们几个月来在研究,但是什么也没有研究出来。我知道他们永远研究不出的,我逃不过一死。
这天晚上,没有人吃饭,贝娅特丽丝、瓦朗济跟我关在我的工作室内,我们又在侧耳谛听马蹄声。我在这个世界上,像再没有其他事可做,除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前额贴在玻璃上,窥伺着一条空空荡荡的大路。
“我知道,”我说。
“今天晚上,里窝那要陷落了,”我说。
“他们中间总有一个人会把你杀死的,”她粗暴地说。
“好大的风!”瓦朗济说话声音低沉。
士兵放了那个年轻人,他站在宫殿窗下一动不动。他抬起头高喊:“处死暴君!”没有人移动一步。教堂钟声齐鸣,敲的是丧钟。卡特琳向我转过身。
树梢猛烈摇晃,路上风卷尘埃滚滚,天空一片铅白色。
我看了看白石砌的巍巍塔楼,雄踞在红瓦屋顶上。“如果我们不献出去,他们永远占领不了卡莫纳。”
“涨潮了,”他又说。
“他们把比萨糟蹋成什么样,你知道吗?”我说,“全城夷为平地,男人都沦为奴隶。斩断一条胳臂比全身烂掉强。”
“是的,”我说,“我们不可能等到任何援助。”
她双手紧紧攫住窗子的铁栏杆,仿佛不胜承受一种力量的重压,快要跌倒了。
大路是空的。在那边,满山遍野是德国步兵,帽上翎毛迎风招展,朝里窝那冲来,沿途乡镇的居民无不遭其杀害;德国大炮在轰击港口。波涛汹涌的大海像大路一样空荡。
“雷蒙!”卡特琳叫道,“雷蒙,还是把城池献出去吧。”
“他会把卡莫纳交给米兰公爵,”我说。
我向窗外一望。“马利亚!马利亚!”一声尖叫划破静空。喊叫的是一个年轻人,他越过广场,钻进马肚子底下,挤进人群,“马利亚!”两个士兵把他抓住了,扔到堤岸的另一边。他挣扎。
“这么一个城邦决不会死,”贝娅特丽丝激动地说。
“今天开始是冬天了!我还能顾到妇女和老人吗?”
“它已经死了,”我说。
“一碗麸皮粥,一碗野菜汤,”罗杰说。
我是这个城邦的领袖,但是我的双手软弱地垂落在腰间。那边,外国大炮轰击着一座外国城市,每发炮弹都打在卡莫纳的胸膛上,卡莫纳却一筹莫展,无以保卫自己。
“今天早晨给士兵发了些什么?”我说。
黑夜降临了。大路看不清了,狂风怒号中也辨不出其他一点声音。我不再望着窗外,我望着门,信使或许会在那里出现;我在谛听他的脚步声。但是,黑夜消逝了,门没有开过。贝娅特丽丝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仰天睡着,仪态肃穆。瓦朗济在沉思。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时间一动不动地停在蓝色沙漏<a id="jzyy_1_24" href="#jz_1_24"><sup>(12)</sup></a>底上,没有一只手把它翻动一下。
“雷蒙,叫他们回家去吧,”卡特琳说,“热那亚人不会放他们过去的。他们都会在沟里饿死冻死。”
我想起了我为卡莫纳奋斗的那些年代——这两个世纪。我以为它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我保卫它反对佛罗伦萨,反对热那亚;我为市政议会的图谋焦躁不安,窥伺锡耶纳和比萨,派暗探混进米兰;我不关心英法之间发生的战争、勃艮第的宫廷事变、德国选帝侯的纠纷;我决没料到这些远方进行的战役、这些争吵、这些条约,最终会导致这么一个叫我束手无策、听天由命的夜晚,我没料到卡莫纳的命运是由全世界决定的。此刻,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在德国军营中,在佛罗伦萨驻防营中,在阿尔卑斯山那边,在法国国王轻诺寡信的心内,都在决定卡莫纳的命运。唯独在卡莫纳发生的事跟卡莫纳不再有关。黎明来临了,一切恐惧如同一切希望都在我心中死了。没有任何奇迹会给我带来胜利,卡莫纳不再是我的了。空等后感到的羞惭使我觉得自己也不再是自己了。
队伍聚集在广场上:女人,孩子,年老的,残废的;他们有从上城来的,有从下城来的;他们手里提了包裹,因为还没有失去一切希望;有几个女人在重担下弓着腰,好像到了城墙那一边,这些被子、这些炊具、这些幸福的回忆还有什么用似的。士兵劫走了他们的马匹,在堤岸后面,那个玫瑰色大水池里慢慢地站满了哑然无声、黑压压的人群。
将近中午,才有一个骑兵出现在路角:里窝那得救了。不顾风大浪高,一支由六艘军舰、两艘帆船组成的法国船队满载士兵和小麦驶进了港口。猛烈的海风迫使热那亚和威尼斯的船队躲进了梅里那,法国人不用争夺航道,一帆风顺开到里窝那。
“热那亚人会把他们的妻子怎么样,他们不知道吗?”
几天后,我们获悉一场风暴袭击了皇帝的舰队,马克西米利安带了军队折回比萨,声称他不可能向天主和人同时开战。我听着这些消息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与我无关。
“他们愿意拯救卡莫纳,”我说,“他们爱自己的城邦。”
“应该和威尼斯重新谈判,”瓦朗济说,“马克西米利安缺钱,威尼斯要是不向他纳贡,他会放弃意大利的。”
“所有这些人!”她说,“他们看着,就是不出声!”
其他顾问同意这些看法。他们以前常说:“卡莫纳的利益,卡莫纳的得救。”现在我听到的是:“意大利的利益,意大利的得救。”他们从什么时候起说这样的话?几小时以前,还是几世纪以前?这段时期内,他们衣服不同了,脸孔也换了,但是总是以同样平稳的声音说些几乎同样的话,以同样凝视的目光盯着一个狭窄的未来。秋天的太阳在桌面洒上一层金光,并在我手中晃动的锁链上闪烁。我好像和以前一模一样生活过这一分钟:一百年以前?一小时以前?还是在梦中?我想:“是不是我生活的味道永远不会变了?”我猛地说:
卡特琳站起身,走到窗前。
“我们明天继续讨论。散会。”
“别再叨唠了,”我说,“我知道天主在保护我们。”
我跨过内阁的门,下楼叫人给我备马。在宫里真憋得慌!我走上一条新开的路,两旁高高的白色城墙已经发黄。一百年后我还能看到它们吗?我快马加鞭。在卡莫纳真憋得慌。
“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
我在平原上驰骋好久。天空在我头上掠过,土地在我脚下跳动;我多么愿意这样永远不歇地跑下去,脸上吹拂这样的风,心头保持这样的宁静。但是当我的坐骑两肋生汗时,我咽喉深处又涌上这句话:卡莫纳又一次得救了。现在我做什么呢?
他们从乡镇下来,他们从下城上来。苍白的阳光照在红瓦盖的屋顶上,屋顶与屋顶之间是一道道黑影。在每道黑影里,他们三五成群结队前进,旁边是骑马的士兵。
我走上往山岗去的那条小道,盘绕而上,渐渐看到整个平原。右边远处,那里有海,意大利到此为止了。意大利在我身边一望无际;但是遇到海,遇到山,意大利停止不前了。经过十年或二十年的耐心经营,意大利可能会置于我的统治下。又会有一夜,我无用的双手垂落在腰间,凝望着远处的天涯,谛听着高山那边、大海那边发生的事件的回声。
“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我的天主,宽恕我们吧!”
“意大利太小了,”我想。
她用手捂住脸孔。
我勒住马,跳下鞍子。以前我经常昂立在山颠上,对着这千古不变的景色静观出神。但是,突然我觉得几小时前怀有的梦想刚刚实现了:我的嘴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味道。空气在颤抖,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卡莫纳屹立在山地上,四周有八座在阳光下发红的塔楼,它只是一只巨大的蘑菇。把卡莫纳团团围住的意大利,也只是一座墙壁已经倒坍的监狱。
“我是一个吃闲饭的。我应该跟他们一起。啊,我是个胆小鬼!”她说。
那边是海,但是世界不是遇到海便停止不前的。几艘白色帆船朝着西班牙悠悠驶去,还要越过西班牙,朝着新大陆驶去。在这些陌生的土地上,红皮肤的人崇拜太阳,用斧子搏斗。越过这些土地,还有其他海洋,其他土地,世界到哪儿都不会停止不前。没有一件东西存在于世界之外,世界把自己的命运装在自己心里。我此刻已不再面对着卡莫纳,也不再在意大利境内,而是处于这个唯一的、没有边际的广大世界中心。
“你是我的妻子,”我说。
我从山岗直奔而下。
“那为什么不把我也赶走呢?”卡特琳说。
贝娅特丽丝在自己房里,在一张羊皮纸上描绘金的、红的叶饰。在她身边有一个装满玫瑰花的盘子。
“没了。”
“好了!”她说,“您的顾问说了些什么?”
罗杰摇摇头说:
“都是些蠢话,”我急切说。
“没了,”约翰说。
她惊讶地望我一眼。
“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来向您道别的,贝娅特丽丝。”
我看看约翰,然后又看看罗杰。
“您去哪儿?”
“叫他们回家去吧,”她说。
“比萨。我去找马克西米利安。”
我扭转头,路上的冷空气从半掩的窗户钻进宫里。一片静默。黑压压的队伍悄无声息,由大路往下走,人们站在门槛上、伏在窗前望着队伍悄悄走过。只听到人群驯服的脚步声,马匹铿锵的蹄掌声。
“他能为您做什么?”
“这是做不得的,这是不可能的,”她失声大叫。
我从盘里取了一朵玫瑰花,放在掌心里搓得粉碎。
“卡特琳,你知道粮仓已经空了!”
“我将告诉他,对我来说卡莫纳太小了,意大利太小了。不统治全世界是做不出大事来的。把我收在您的身边,我将把世界献给您。”
她屈膝跪在地上,红一道白一道的脸上热泪滚滚往下落。我把手按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头发干枯易折,两只眼睛黯淡无光,在粗布长裙下是一个肤色发灰、瘦削的身子。
贝娅特丽丝嗖地站了起来,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叫他们回家去吧,”卡特琳说,“看在天主分上,看在我的分上,以我孩子的名义,你叫他们回家去吧。”
“我不懂,”她说。
我叫所有人武装起来。农民抛弃了平原,随身带了他们的小麦和牲畜躲到城墙后面。我派了信使去找雇佣兵队长查理·马拉泰斯塔,叫他来援助我们。我关上了卡莫纳的城门。
“用我的名义或是用另一个人的名义统治,对我都是无所谓的,”我说,“既然我逢上了这样的好运,应该抓住它。我今后与哈布斯堡家族<a id="jzyy_1_25" href="#jz_1_25"><sup>(13)</sup></a>共命运同进退。可能我终于会有所作为。”
二月十二日下午两点,一支壮丽的队伍伴送热那亚使臣朝着平原走去时,若弗鲁瓦·马西格利骑在马上走过我们窗前,一支箭射中他的心窝;我是卡莫纳最好的神箭手。在同一时刻,我的伙伴分散到城市各处,大声高呼:“杀死热那亚人!”得到我暗地通知的市民冲进公爵的宫殿。当晚,我做了卡莫纳的领袖。
“您要抛下卡莫纳不顾了?”
一三一一年初,热那亚人向佛罗伦萨发动战争;他们富裕强盛,野心勃勃;他们征服了比萨,要做意大利北方领土的霸主,他们气势雄长,可能还有更深远的图谋。他们要跟我们结成联盟,是为了更容易打垮佛罗伦萨,并奴役我们:他们向我们要人,要马,要粮食,要秣草,还要在我们土地上通行无阻。若弗鲁瓦·马西格利隆重接待他们的使臣,传说热那亚人准备收买他一起作战,他是一个贪婪的人。
她的眼中燃起一团火。
父亲日益衰老,要求我在他有生之年娶亲成家,使他还有可能对着孙子微笑。我娶了卡特琳·达隆佐,一个贵族少女,美丽虔诚,头发像纯金那样闪耀发光。她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叫唐克雷德。不久以后,父亲去世了。我们把他安葬在俯临卡莫纳的坟地上。我眼望着棺材放进墓穴,里面仿佛躺着我自己干瘪的尸体、我白费心机的一生,不由感到一阵寒栗。“我也会像他那样,一事无成地死去吗?”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看到若弗鲁瓦·马西格利骑马经过我面前,我手紧紧握住剑柄,可是我想:“一切都是白费心机,既然我也会轮到给人杀死的。”
“这就是您要说的话吗?”
他说中了,他逃不出命运的安排。两年后,若弗鲁瓦·马西格利指使几个暴徒把他掐死了。这是一个狡猾的人,他跟卡莫纳的贵族和解,答应他们一些特权。他的统治不比谁好,也不比谁差。话得说回来,怎么能够指望一个人有足够长的时间把一个城邦控制在手里,以给它带来昌盛与光荣呢?
“您以为我会永生永世困在卡莫纳?卡莫纳算得了什么?我早已不是这里的人了。”
“我不怕死。至少,我还可活上几年。”
“您不能这样做!”她说。
他又笑了一下,这种笑是我喜爱的。
“我知道,”我说,“安托纳是为这个城邦死的。”
“我不愿意像弗朗索瓦·里昂希那样下场,”他说,“此外你知道,一切戒备都是没有用的。”
“这是您的城邦。这个城邦您拯救了那么多次,您统治了两个世纪。您不要背弃您的老百姓。”
“你可以自卫。”
“我的老百姓!”我说,“他们已经死过多少次了!我怎么还能与他们有感情上的联系呢?他们再也不是原来那些人啦。”
“你说的那些大事业,要多少年才能完成!首先要做出多大的牺牲!人们不久就会恨我,推翻我。”
我走近她,拿起她的手。
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
“别了。在我走后,您或许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他们爱不了多久的。”
她的眼睛一下子暗淡无光。
“老百姓爱你。”
“太晚了,”她说。
“你知道我没有时间。”
我望着她那臃肿的脸感到内疚。如果那时我不是那么热切地要她幸福,她会爱,会痛苦,会生活。我害了她比我害了安托纳还要肯定。
他的脸突然变得严肃了:
我说:
“你有时间。”
“原谅我。”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韦扎尼说。
我的嘴唇轻轻掠过她的头发,但是她已经只是千百万个女人中的一个女人,温情柔意和疚恨都已成了往日的韵事。
“我会去谈判,给卡莫纳找几个强大的同盟,发动战争,扩大疆土,建造宫殿……”
天黑了。河面上升起一阵凉意。从隔壁餐厅传来餐具声和说话声,雷吉娜记起没多久前,钟楼敲了七下。她朝福斯卡望一眼:
“又怎么样呢?”
“那时您还有重新生活的力量?”
“啊!”我激动地说,“我若处于你的地位!”
“谁又能阻止生活在每天早晨重新开始呢?”福斯卡说,“您该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说的话:懂也是白懂,心在跳动,手要伸出去……”
“我夺了权力,有了权力,这对我已够了。”
她环顾四下。
“如果你什么都不干,为什么要夺取权力呢?”
“您认为我明天还会梳头吗?”
“我不是已经干了吗?”他说。
“我想是的,”他说。
“干呀,你还等什么?”
她站起身。
“我不等什么。”
“离开这儿。”
他望着我不胜惊奇:
他们走出旅舍,福斯卡问:
“你等什么?”
“我们去哪儿?”
一个季节过了又是一个季节,巴旦杏树又开花了,庆祝活动在蓝天下展开。但是在街头还是一口井也没有,破旧的矮屋依然存在。平坦的通衢大道、白色的宫殿只是我的一片梦想。我问韦扎尼:
“随便哪儿。”
老百姓对加埃当早已万念俱灰,现在满心喜悦迎接新希望的诞生。旧官吏由新人代替,街头又举行了庆祝。这是春天,巴旦杏花在田野怒放,天空从来没有这么蓝。我经常骑马登上遮住地平线的山岗,纵目观看绿色的、玫瑰色的辽阔平原,绵延不断,消失在另一脉蓝色的山岗下。我想:“这些山岗后面,还有其他一些平原,其他一些山岗。”然后,我望着坐落在山地上、傲然矗立着八座塔楼的卡莫纳:这里才是广大世界心脏跳动的地方,不久,我的城邦将会完成它的使命。
她指一指大路:
雷奥那多是我的朋友,精通各种武艺,我感到他心中也有一点煎熬着我内心的这种烈火。有一天晚上,他邀请我们参加一次宴会,席间我们抓住年迈的加埃当,逼迫他让位。他和他的儿子遭到放逐,雷奥那多·韦扎尼攫取了权力。
“这条路总是可以走的,不是吗?”
“加埃当·达尼奥洛太老了,”雷奥那多·韦扎尼经常不耐烦地对我说。
她笑了。
好几天,十字路口燃起了焰火,人们在街头跳舞,队伍绕着城墙游行,嘴里唱着赞美诗。接着纺织工人又开始织布,乞丐开始行乞,挑水的人在羊皮囊的重压下满街跑。遭到战火蹂躏的田野长出稀稀拉拉的麦子,老百姓吃的是黑面包。市民穿上了鞋子和新料子做的长袍,旧官吏早被免了职,但是在卡莫纳看不出其他变化。
“心在跳动,走了一步,又是一步,路总是没有尽头的。”
父亲不愿意接受权力,我们选加埃当·达尼奥洛做我们城邦的领袖。这个人奉公廉洁,做事谨慎。他暗地里早和雇佣兵<a id="jzyy_1_13" href="#jz_1_13"><sup>(1)</sup></a>队长皮埃尔·法昂扎谈判,他的军队立刻排列在我们的城墙下。得到这些雇佣兵的支援,我们严阵以待,等着热那亚人。在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参加了真正的人与人的战斗。死人不会复活了,败兵落荒而逃,我的长矛每扎一下,都是对卡莫纳的拯救。这一天,我即使战死,也是面含笑容,满怀信心,给我的城邦安排了一个凯旋的前程。
他们走了起来,走了一步,又是一步。她问:
奥朗多·里昂希在紧身衣下穿了一副锁子甲,他差不多天天是在宫殿内一扇铁栅窗后面度过的。他出门,身边带了二十个卫兵,由仆人先尝杯里的酒、盘中的肉。可是有一个星期天早晨,他在教堂望弥撒时,他的卫兵事先受到了贿赂,四个青年朝他扑过去,割断了他的咽喉,这是雅克·达尼奥洛、雷奥那多·韦扎尼、吕多维克·帕拉依奥和我干的。他的尸体被拖到教堂前的广场上,抛给群众,立刻被撕得粉碎,这时警钟敲响了。卡莫纳全体市民手执武器出现在街头。热那亚人和他们的党徒都遭到了屠杀。
“我想知道,贝娅特丽丝后来怎么样?”
“可能有些事可以做。”
“您要她怎么样?有一天,她死了,就是这样。”
父亲和加埃当·达尼奥洛摇摇头,默不作声。三年来,一天又一天,我提出同样的问题,他们自始至终摇摇头。最后,加埃当·达尼奥洛笑了。他说:
“就是这样?”
“就没办法了吗?”我问。
“别的我不知道了。当我回到卡莫纳,她已经离开了,我也没有设法去打听。此外也没什么值得打听的。她死了。”
一年以后,卡莫纳的贵族穿上沉重的盔甲,骑着快马驶过平原:热那亚人在放逐者的怂恿下,侵入了他们的领地。我们的军队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皮埃尔·达勃吕齐被一支长矛捅死。在奥朗多·里昂希的统治下,卡莫纳沦为热那亚人的藩属。每个季节的头几天,几辆满载金子的车从大广场往下拉,我们义愤填膺,瞧着这些车辆消失在去大海的路上。日日夜夜,在作坊阴暗的角落里,织布机声不绝于耳,可是城里的市民却赤脚走在路上,身上穿的是有破洞的长袍。
“归根结蒂,一切故事的结尾都是好的。”雷吉娜说。
所有的十字路口燃起了欢乐的焰火,我那时十五岁。皮埃尔·达勃吕齐在公爵宫殿的台阶上,用匕首扎死了贝特朗·里昂希,群众把他举在空中。他站在阳台上,向下面的老百姓发表演说,答应要减轻他们的痛苦。监狱的门打开了,旧官吏免了职,里昂希的党徒被逐出城外。有几个星期,人们在广场上跳舞,个个笑容满脸,而在父亲家里,大家说话声音也高了。我不胜钦佩地望着皮埃尔·达勃吕齐,他用一把真的匕首扎进一个人的心,解放了他的城邦。
<a id="jz_1_13" href="#jzyy_1_13">(1)</a>中世纪欧洲的一种私人武装队伍,谁出钱雇佣即为谁打仗,许多战争是借助他们进行的。
“我做孩子还要做多久!”
<a id="jz_1_14" href="#jzyy_1_14">(2)</a>Toscana,意大利中部地区。
经常到了夜里,皮埃尔·达勃吕齐的朋友在父亲家聚会,他们在火光下窃窃私议。每天,他的党徒和里昂希的党徒发生格斗。甚至卡莫纳的孩童也分裂成两派,在城墙上、丛林中、山石间,我们相互扔石子开战;一派叫道:“公爵万岁!”另一派叫道:“打倒暴君!”我们打得很凶,但是我对这种游戏从不感到满足。打倒在地的敌人站了起来,死人又会复活。交战的第二天,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丝毫无损。这不过是些游戏,我不耐烦地对自己说:
<a id="jz_1_15" href="#jzyy_1_15">(3)</a>livre,西欧古代的一种货币单位。
卡莫纳的大街小巷充满节日气氛;广场上竖立的断头台推倒了;贵族们身穿绫罗,并辔连骑走在街上,华丽非凡;大广场上,骑士比武赛艺,平原上也可听到号角声、愉快的狗吠声;入夜以后,公爵的宫殿灯火辉煌。但是,在暗牢里,被贝特朗没收了家产的富人和贵族,发出幽幽的临终呻吟。上三道锁的箱子总是填不满;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压在贫贱的工艺匠身上;在霉臭阴湿的地上,孩子们在争夺大块的黑面包。老百姓恨贝特朗·里昂希。
<a id="jz_1_16" href="#jzyy_1_16">(4)</a>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后第五十天的庆祝日。
有一天早晨,教堂的丧钟响了,房屋正面挂上了黑布。我骑马走在父亲身边,跟着队伍给弗朗索瓦·里昂希出殡。贝特朗·里昂希一身黑衣,给他的哥哥戴孝。谣传说是他把哥哥毒死的。
<a id="jz_1_17" href="#jzyy_1_17">(5)</a>Catalogna,西班牙历史地理区,位于东北部,包括今日的莱里达、巴塞罗那、赫罗纳和塔拉戈纳四省。
卡莫纳坐落在一块贫瘠的山地上,街头没有井。有些人徒步走下平原去把羊皮囊灌满,水跟面包一样贵。
<a id="jz_1_18" href="#jzyy_1_18">(6)</a>florin,古代佛罗伦萨货币,通行西欧。
“都是公爵使大家穷成这个样。”
<a id="jz_1_19" href="#jzyy_1_19">(7)</a>Liguria,意大利西北部区名,包括热那亚等四省,首府为热那亚。
老百姓恨弗朗索瓦·里昂希。说他在衣服里穿了一副坚厚的锁子甲,总有十个卫兵追随左右。在他的房里,床下放着一个装有三道锁的大箱子,里面装满了金子。他谴责城里一个又一个的贵族犯了叛逆罪,没收他们的家产:广场上竖着一座断头台,一个月内总有好几颗人头要落地。他不分贫富掠夺他人的钱财。我和年老的奶妈一起散步时,她指着染布工人区内破陋的矮房、屁股长满痂疮的小孩、坐在教堂台阶上的乞丐,对我说:
<a id="jz_1_20" href="#jzyy_1_20">(8)</a>Girolamo 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宗教改革家,领导佛罗伦萨平民起义,一度推翻美第奇家族统治,建立共和,失败后被判“异端”,遭杀害。
“别羡慕他的位子。”
<a id="jz_1_21" href="#jzyy_1_21">(9)</a>一四九二年,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密谋瓜分米兰。查理八世应米兰公爵之请,入侵意大利,并占领那不勒斯,引起德意志、威尼斯、教皇等反对,成立反法大同盟,查理八世被迫撤兵。
父亲神气严肃地望着我,回答说:
<a id="jz_1_22" href="#jzyy_1_22">(10)</a>指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Ⅰ,1459—1519),一四八六年登基为德意志国王,一四九三年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为什么要他当卡莫纳的主人?”
<a id="jz_1_23" href="#jzyy_1_23">(11)</a>Lombardia,意大利北部地区,中世纪组成以米兰为首的城市联盟。
父亲相貌堂堂,身材魁梧,是我崇拜的对象。当我看到弗朗索瓦·里昂希弯着两条罗圈腿,跨在一匹黑马上走过时,我惊奇地问:
<a id="jz_1_24" href="#jzyy_1_24">(12)</a>古代计时器具,上下对口两只瓶子,上瓶装沙,通过对口处一个小孔,沙渐渐漏至下瓶,下瓶沙满为一计时单位,然后用手翻转瓶继续计时。
一二七九年五月十七日,我出生在意大利卡莫纳的一座宫殿里,生后不久母亲故世,是父亲把我抚养长大的。他教我骑马射箭,一个僧侣负责我的教育,竭力在我心中灌输对天主的畏惧。但是,从幼年开始,我关心的就只有尘世,我什么都不怕。
<a id="jz_1_25" href="#jzyy_1_25">(13)</a>Habsburg,欧洲重要的王室家族,发迹于瑞士的哈布斯堡,其成员统治过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奥地利、奥匈帝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