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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渴了,”她说。

她突然走出房间,雷吉娜打哈欠伸懒腰。她对乡气的家具、墙上的浅色护墙布厌恶地看了一眼。她憎恨这些毫无特色的旅馆房间,多少人来来往往,没留下一点痕迹;她也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的。到头来都是一样,我也不会总在这里。“这就是死亡,”她想,“至少在空气中留下一点痕迹,风吹过时发出咝咝的声音;但是不,没有一条皱纹,没有一道裂缝。另一个女人将躺在这张床上……”她推开被子。她的日子都是精打细算的,不应该虚度一分钟,而现在她困在这个偏僻的外省城市,百无聊赖,只是消磨时光——流逝得那么快的时光。“这些日子是不能算数的,”她想,“应该认为我没有度过。这样八乘二十四,我就可以省下一百九十二个小时,加到那些时间太短的日子里去……”

她喝干了一杯,又倒上一杯。罗杰就会说:“你别喝啦。”她还是会喝,再抽几支烟,厌烦、愤慨、闹声会使她脑袋变得沉甸甸的。但是福斯卡什么也没有说,他窥探着,想着:“她在试,她在试。”这倒是真的,她是在试着做女主人的游戏,追求荣誉的游戏,博取欢心的游戏,所有这些游戏只是一种游戏,那就是争取存在的游戏。

“我真想知道,”安妮说。

“您玩得很高兴吧!”她说。

“不会没有的。”

“时间过去了,”他说。

“我想知道他房里有没有吃的。”

“您在取笑我,但是您吓不倒我!”

女招待笑了一笑,朝门口走去。安妮伏在窗槛上好一会儿,然后回过身来:

她挑战似的瞧了他一眼。不管他,不管他充满同情的笑容,她愿意再一次感到自己的生命在燃烧。她可以剥光衣裳,一丝不挂地跳舞,她可以杀死弗洛朗斯。接着发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即使是一分钟,即使是一秒钟,她都要成为这团火焰,把黑夜照亮。她笑了。如果她在这一瞬间毁掉过去和未来,那么她可以肯定这一瞬间是存在的。她跳到长沙发上,举起杯子,大声说:

“可能。”

“我亲爱的朋友……”

“他藏了起来……”

所有的脸都朝她转过来。

“我从来没见过,”女招待说。

“今晚我为什么邀请你们齐集一堂,现在是跟你们说明原因的时刻了。这不是为了庆祝《暴风雨》合同的签订……”

“他房里肯定有吃的,”雷吉娜说。

她向杜拉克一笑。

“可能是个苦行僧,”安妮说。

“请您原谅我,杜拉克先生,这张合同我不会签的。”

“从来没有过,”女招待说,“整整一个月他没有迈出旅馆一步,也没有人来找过他。看来他是不吃东西的。”

杜拉克脸孔一板,雷吉娜得意地笑了,众人的眼睛都表示惊异。

“他怎么吃饭?”安妮问,“有人把饭端到他房里去的吧?”

“这部影片我不拍,我也不拍任何影片。《贝蕾妮丝》我不演了,我退出舞台。我为结束我的艺术生涯而干杯。”

“一个月啦。太阳一出,他就下楼走进花园,直到深夜才离开。他上床连被子也不打开的。”

一分钟,仅仅一分钟。她是存在的。他们望着她,感到莫名其妙,有点害怕。她是闪电,是急流,是雪崩,是这个突然在他们脚下开裂的深渊,从渊底升起了焦虑不安。她是存在的。

“他来这家旅馆住了多久?”

“雷吉娜,您疯了,”安妮说。

安妮走到窗前,往外边张望:

每个人都在说话,都在向她说话:为什么?这可能吗?这不是真的吧?安妮神色不安地勾住了她的胳膊。

“您知道吗?五十二号那个疯疯癫癫的人过了深夜才离开花园,”那个女人说,“今天早晨又来了,还穿着那身湿透的衣服,换也没换。”

“跟我一起干杯,”雷吉娜说,“为结束我的艺术生涯而干杯。”

“是啊,”雷吉娜说。

她喝了,开始放声大笑。

“今天早晨天晴了。”

“圆满结束。”

那个女人进来了,拿起小圆桌上的盘子,尖声尖气地说:

她瞧他一眼,向他挑战:她在燃烧,她是存在的。她手往下一摔,杯子在地上碰得粉碎。福斯卡在微笑,雷吉娜赤条条地暴露在他的眼前。他把她所有的假面具撕了下来,甚至洞悉她的姿势、她的言语、她的微笑,她只是翅翼在空虚中的颤动而已。“她在试,她在试。”他也看出她是在为谁而试。在这些言语、这些姿势、这些微笑后面,在每个人身上都是同样的装腔作势,同样的空虚。

“是女招待,她来找盘子,”安妮说。

“啊!”她笑着说,“多么可笑的喜剧!”

“谁敲门?”

“雷吉娜,您喝得太多了,”萨尼埃轻轻说,“过来歇会儿吧。”

雷吉娜身子翻向右边,睡意全跑了,但是下不了决心起床,还只十一点钟,她不知道如何消磨横在她与黑夜之间的这个漫长的白天。她透过窗子看到一块明亮清澈的天空:雨过天晴了。弗洛朗斯没有责怪她,这是个不喜欢惹是生非的女人,罗杰又开始微笑了。可以认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也从来不会发生什么事。她打了个寒颤:

“我没有多喝,”她高兴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唔!不会的。”

她指指福斯卡,始终笑嘻嘻的。

他依然不动。雷吉娜不再说了,他仍听着,好像这些话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需要他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似的。他的嘴唇嚅动了,说:

“我是用他的眼睛来看的。”

“回去吧。您会招病的!”

她的笑声戛然停止了。用福斯卡的眼睛,她也看透这场新的喜剧,这场用清醒的笑和无望的语言编成的喜剧。话在她的喉咙里咽住了。一切都熄灭了。外面,他们都没有出声。

他望望天,又望望雷吉娜,眼皮眨了一眨,仿佛地上残留的亮光迷糊了他的眼睛。他像是在受苦。雷吉娜说:

“过来歇会儿,”安妮说。

“回房里去吧。”

“来吧,”萨尼埃说。

她重复说了一遍:

雷吉娜跟在他们后面。

他转过脸瞧她一眼,这次雷吉娜知道他是看见她了。

“叫他们走,”她对安妮说,“叫他们都走。”

“您应该回房里去。您没感到天在下雨吗?”

她气冲冲地又加上一句:

她还想往下说,但是雷吉娜无心再听了。她推开花园门,走到那个人跟前,轻轻说:

“还有你们两个,让我一个人留下!”

“这是个怪物……”

她待在房间中央不动,然后就地转了个身,惘然若失。她瞧瞧墙上的黑人面具、矮桌上的小雕像、小舞台上的老木偶:从这些珍贵的小摆设可以看到我的全部过去和对自己长期的爱。然而这不是别的,只是市场的商品!她把面具摔在地上。

她摇摇一头红发说:

“市场的商品!”她一边用脚踩,一边大声嚷。她把小雕像、木偶摔在地上。她用脚踩,她把所有这些骗人的玩意儿捣个粉碎。

“啊!好,您去跟他讲话试试,”布朗旭说,“他敢情是个聋子。我把他摇醒过,是为了那张椅子,雨淋着了会坏的。他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有人碰她的肩膀。

“您的一位客人在雨里睡着了。他会得肺炎的,该把他叫回房去。”

“雷吉娜,”福斯卡说,“这又何必呢?”

“什么?”女招待说。

“骗人的玩意儿我再也不要了,”她说。

“布朗旭,您看见了吗?”

她颓废倒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捧住脸。她疲劳到了极点。

她穿过旅馆大厅,天色差不多黑了。她踩在草垫上,擦干脚上的湿鞋,往窗外瞧了一眼。斜雨打在百叶窗上,打在石径上;那个人依然在折叠椅上躺着,没有移动过一步。雷吉娜朝女招待转过身去,她正托了一叠盘子往餐厅送。

“我是一个骗人的玩意儿,”她说。

她走出教堂,叫了一辆出租汽车。雨还是下个不停,她精神一爽,心里感到莫大的平静。她克服了羞耻心理,在想:“我独来独往,我是个强者,我愿意做的事我做了。我证明他们的爱情只是一场骗局,我向弗洛朗斯证明我是存在的。由他们恨我吧,由他们轻视我吧,反正我赢了。”

一阵长时间的静默,福斯卡说:

路的尽头是一片广场,矗立着一座冷冰冰的哥特式教堂。童年时代,她爱进教堂,此刻她留恋童年。她走进去,在祭台前跪下,把头埋在手里。“我的上帝,您看到了我的心底……”从前,她逢上忧伤的日子经常是这样祈祷的;上帝洞察她的内心,总说她是对的。那时,她梦想成为一个圣女,用鞭子抽打自己,整夜睡在地板上。但是上帝的宠儿太多了,圣女太多了。上帝爱所有的人,她没法满足于这种一视同仁的恩典,就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我不需要他,”她抬起头想,“如果我忠于自己,受到责备、逐出教门、遭受磨难算得了什么呢?我将忠于自己,不背弃自己。我要叫他们不得不热烈崇拜我,让我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看来都是神圣的。总有一天,我会感觉头上长出了光轮。”

“我要走了。”

她坐在街沟旁的石头护墙上。在一间破陋的小屋里,有一把小提琴发出嘎嘎的声音。她多么愿意睡着,隔很长时间,在离此很远的地方醒来。她好一会儿坐着不动,突然,觉得额上有水往下淌,河面上起了涟漪,天下雨了。她又走了起来。她不愿意红着两只眼睛走进一家咖啡馆,不愿意回到旅馆去。

“您走?去哪儿?”

她跨出门口。天空乌云密布,压住全城,没有一丝风。雷吉娜眼泪夺眶而出。好似中伤还有不是恶意的!好似中伤人家是为了好玩!他们永远不会理解,甚至罗杰也不能理解。他们这些人冷漠无情,主见不定,胸中没有这么炽烈的灼伤。我同他们不是一类人。她走得更快了;她沿着一条狭窄、淌水的小路走;两个男孩在厕所外一边笑一边追,一个鬈发的女孩对着一堵墙玩球。没有人注意雷吉娜,她是一个过路人。“他们怎么能听之任之呢?”她想,“我做不到。”一股热血涌上她的脸。现在,弗洛朗斯知道了,今晚剧院里谁都会知道了。在他们的眼睛深处,她照见了自己的形象:嫉妒、阴险、气量狭小。我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他们巴不得恨我。甚至从罗杰身上她也得不到援助。他两眼失望地盯着她:阴险、嫉妒、气量狭小。

“远远地离开您。您会忘掉我的,您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你可不许对我评头品足。”

雷吉娜望着他,惊恐万状。她又什么都不是了。他必须留在她身边。

安妮沮丧地望着她,她抓起安妮的手腕说:

“不,”她说,“太晚了。我永远不会忘掉的,我什么也不会忘掉的。”

“随你怎样想,”她粗鲁地说。

“可怜的雷吉娜!那怎么办呢?”

“至少向我解释一下,”他说,“不要让我认为你这样做纯然是恶意中伤。”

“没办法啦。您别走开。”

“没有什么要懂的。”

“我是走不开的。”

“我不懂,”他说。

“永远不走开,”她说,“永远不要离开我。”

罗杰带着痛苦的神情打量她: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嘴唇紧贴在他的嘴唇上,把舌头伸进他的嘴。福斯卡紧紧抱住她,她身子一颤。从前,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她只感觉到抚摸,不会感觉到手;当福斯卡的手存在时,雷吉娜不是别的,只是一个追逐的对象。福斯卡亢奋地脱掉衣服,对他来说时间仿佛也是仓促的,仿佛每一秒钟都成为他不应舍弃的财富。福斯卡搂着她,她心里掀起一阵热风,把语言、形象一扫而光:留在床上的只是黑影里一下强烈的颤抖而已。福斯卡在她的体内,她是这种像地球一样古老的欲念追逐的对象,这种野性新奇的欲念只有她一个人才能予以满足,这种欲念不是吞噬她一个人,而是吞噬一切的欲念:她是这种欲念,这种燃烧的空虚,这种看不透的生前死后,她是一切。瞬间烧了起来,永恒被征服了。她心情紧张,蜷缩在等待和不安的情欲中,她和福斯卡一样气喘吁吁。福斯卡一声呻吟,雷吉娜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被周身痉挛弄得身心交瘁,毫无希望,到处是一边完成一边破坏,雷吉娜从静默的、灼热的和平中被拉了出来,又被整个抛入自己的内心,碌碌无为,又得不到人家的真诚。她手抹汗水淋漓的额头,她的牙齿捉对儿打架。

“什么都没有发生。”

“雷吉娜,”福斯卡轻声说。

“你为什么恨上弗洛朗斯?你们两人发生什么啦?”

他亲她的头发,摸她的脸颊。

“是人家把这说得卑鄙罢了。”

“睡吧,”他说,“还是允许我们有睡眠的。”

“但是你做的事卑鄙。”

他的声音如此凄苦,雷吉娜差点儿睁开了眼睛,要跟他说:没有办法了吗?但是福斯卡看透她的内心太快了,雷吉娜猜想他背后的夜晚和女人太多了。她转过身,把脸孔压在枕头上。

“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慢悠悠地说。

雷吉娜睁开眼睛时,天刚蒙蒙亮。她把一条胳膊伸过床去。身边空的没有人。

他的声音发颤,目光中熟悉的温情和喜悦不见了。这是一个陌生人,一位法官,而雷吉娜是孤零零地在世界上。她脸红了,她恨自己会脸红。

“安妮!”她叫道。

“雷吉娜!你怎么可以这样做?”罗杰说。

“雷吉娜。”

他的手是热的。他跨着平稳僵直的步子朝门口走去,像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座上鸦雀无声。事情做了,无法挽回了。雷吉娜知道,她永远忘不了杯子碰在小碟上的叮当声,黄色瓷杯内浓咖啡的圆圈儿。

“福斯卡在哪儿?”

“再见。”

“他出去了,”安妮说。

他向雷吉娜伸出手:

“出去了?这个时候?他到哪儿去的?”

“我以前不知道,”他神不守舍地说。

安妮避开目光。

萨尼埃拉了拉上衣的边襟。

“他给您留下一张条子。”

“大家都知道,”雷吉娜说,“他们俩在一起已经两年了。”她又加上一句,“他以前给弗洛朗斯卖过力气。”

雷吉娜接过条子,这只是一张对折的纸:

“不知道,”萨尼埃说。

别了,亲爱的雷吉娜,忘了我的存在。归根结蒂,您是存在的,而我无足轻重。

“怎么?您不知道?”雷吉娜说。

“他在哪儿?”她说。

他的上唇一张,露出了牙齿,这是他笑的样子,但是他已满脸通红,额上青筋突了出来。

她跳下床,开始匆匆穿衣服。

“莫斯珂?”萨尼埃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跟他说过不要走。”

“还得帮她摆脱莫斯珂的影响。他总是给她出些馊主意。如果长期跟着他混,会毁了自己前途。”

“他在夜里走的,”安妮说。

雷吉娜咳了一声,喉咙里塞了一个球。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眼睛不必望着罗杰,也不必去想今后的事,什么都不想,要一头扎进去。她把咖啡杯放在小碟上。

“你为什么让他走?你为什么不唤醒我?”雷吉娜抓住安妮的胳臂说,“说啊,你是白痴吗?为什么?”

“我试试。但是她这人固执。”

“我那时不知道。”

“您试着劝劝弗洛朗斯,”雷吉娜说,“这个角色不适合她演。她不但得不到好处,反会害了自己。”

“你不知道什么?他把这张条子留给你,你看了吗?”

他站起身,雷吉娜想:“这时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愤怒地望着安妮。

“不,”萨尼埃说,“我答应弗洛朗斯三点钟去找她。”

“你故意放他走的。你那时知道,你把他放走了。贱货,贱货。”

“再来点咖啡?”

“不错,”安妮说,“我知道。他该走,是为了您好。”

可能这双眼睛叫一个形象占据了,从此一叶障目不见其他。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雷吉娜用手抹一抹前额。天气闷热。她的太阳穴感到空气的压力。

“为了我好!”雷吉娜说,“啊!你们两个人串通一气是为了我好!”

“可能,”雷吉娜说。

她猛摇安妮:

“我猜这个人恋爱上受过刺激,”安妮说,“您不相信吗?我的王后。”

“他在哪儿?”

“这说不通,”雷吉娜说。

“我不知道。”

“这个人患神经衰弱症,”罗杰说。

“你不知道!”

她递给萨尼埃一杯咖啡。透过回廊的玻璃可以看到花园、昏暗的天空、那个人,他黑头发,白衬衣,法兰绒裤子,躺在一张折叠椅上。他那视而不见的眼睛总是盯着同一块天空。雷吉娜忘不了这种目光;她想知道,用这种目光盯着看的时候,这个世界又会有什么样的面貌。

雷吉娜盯住安妮,目不转睛,想:“如果她不知道,我只有去死了。”她一步蹿到窗前。

“是的,这是一个怪人,”雷吉娜说。

“告诉我他在哪儿,否则我跳楼了。”

“真是个怪人!”安妮说,“他午饭也没回去吃。”

“雷吉娜!”

他一定听到什么了,向雷吉娜望了一眼。至少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雷吉娜露出一丝笑容。那个人的眼睛死盯住她,简直有点放肆,但是他没有看到她。雷吉娜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有一会儿她想:“我到底存在吗?这不是我吗?”她看到过一次这样的目光,那时她的父亲躺在床上,喉咙里喘着粗气,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便没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动,声音没了,面貌没了,生命没了:这是一种虚像。后来她恢复了知觉,往前走一步。那个人闭上眼睛。如果她不移动,雷吉娜觉得他们会永远这样面对面站着。

“不许动,否则我跳了。福斯卡在哪儿?”

她抬起头,仰望天空,竭力想:“我在这里,头上有这块青天,不要别的也可以。”但这是自欺欺人。她没法不想到弗洛朗斯正躺在萨尼埃怀里,并不在想她。她朝草地看一眼。这种痛苦由来已久。她躺在一块类似的草地上,脸贴着泥土,几个昆虫在草影下匆匆爬过,草地可以说是一片辽阔单调的森林,挺立着成千片小小的绿草,一般长短,一个模样,一片连着一片,遮住了世界。她曾经苦恼地想:“我不愿做一根草。”她转过脸。那个人也不在想她。他几乎分不清她跟草地上疏疏落落的树木和椅子有什么两样;她只是一角布景。雷吉娜被他惹恼了,突然想去搅乱他的安宁,让他看到她的存在。开声口就行了,这总是容易办到的:他们一个问一个答,神秘便消失了,两人都变得透明空洞,别人就会漠不关心地把他们撂得远远的;这太容易了,她对这种游戏再也不感兴趣,因为事先已有赢的把握。可是这个不声不响的人使她困惑不解。她观察他。他有一个高高的鹰钩鼻,长得还漂亮,身材显得轩昂健壮,年纪很轻,至少他的皮肤和脸色是青年人的皮肤和脸色。他好像感觉不到周围一点动静,面孔恬静像个死人,眼神茫茫的。雷吉娜望着他时,油然产生一种恐惧的感觉。她一声不响站了起来。

“在里昂,你们一起度过三天的那家旅馆里。”

她穿过楼道,走下静悄悄的楼梯,铜暖炉沿着梯阶闪闪发亮。她怕睡觉;当她睡觉时,总有一些人醒着,对他们就没法控制。她推开花园门:一块芳草地,周围是砾石路,四道隔墙上攀附着细小的常春藤。她在一张长椅上躺下。那个人没有眨一眨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到。“我羡慕他。他不知道地球是这么大,人生是这么短促。他不知道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头上这一小块青天便满足了。而我要求一件东西专属于我,仿佛我在世界上除此没有别的爱;但是我又件件都想要;而我的双手却是空的。我羡慕他。什么叫做厌倦,他肯定不知道。”

“真的吗?”雷吉娜将信将疑,“为什么他要把这个告诉你?”

“不。我去室外走走。”

“是我要知道,”安妮说,“我……我怕您。”

她拉开第二扇百叶窗,关上了窗子。罗杰向她笑笑。她钻进被窝,头枕在鼓鼓的枕头上,罗杰把她搂在怀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和她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而在另一张床上,弗洛朗斯和萨尼埃……她朝门口走去。

“这样说来,他向你请教啦!”雷吉娜说。

“你不过来睡吗?”罗杰说。

她穿上大衣。

那个人在那里,躺在一张折叠椅上,像苦行僧似的纹风不动。每天早晨他在那里。不看书,不睡觉,不向谁说话,张大了两只眼睛呆望着天空,从黎明到深夜,躺在草地中央,不移动一步。

“我去找他。”

“那个人!”她说,“他已起床了。他为什么起得那么早?”

“我去给您找来,”安妮说,“今晚您还要上剧院去演出……”

雷吉娜走到窗前,窗外是旅馆的小花园;她拉开一扇百叶窗。

“我昨天说过要退出舞台,”雷吉娜说。

音乐师已经动手把乐器藏进套子;他们走了。弗洛朗斯挽着萨尼埃走远了。雷吉娜挽了罗杰的胳膊;他们走上一条小路,两旁街面不久前粉刷一新,装上了彩色玻璃招牌:绿色磨坊、蓝猴、黑猫;有几个老妇人坐在门槛上,在走近时向他们招呼。然后,他们又穿过几条布尔乔亚居住的马路,沿街的护窗板中间镂了一颗心。天已亮了,但是整个城市还在睡。旅馆也睡着。罗杰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我困极了。”

“那是您酒后说的话。让我去吧。我答应您把他找来。”

“我困了,”弗洛朗斯说。

“我要自己去把他找来,”雷吉娜说。

他带着友善的神情瞧着她,这比完全不把她看在眼里更糟。他看见她,器重她,但是爱的是弗洛朗斯。不错,他是罗杰的朋友,不错,雷吉娜从来没有试图诱惑他。这无碍于他认识她,爱着弗洛朗斯。

她跨出门口。

“这是第一美德。”

“假若我找不到他,你永远别想见我了,”她说。

“对,这是我的病。”

福斯卡坐在旅馆门口露天座的一张小桌前。他旁边摆着一瓶白葡萄酒。他在抽烟。当他一眼看见雷吉娜,笑了,并不感到诧异。

“您太挑剔了。”

“啊!您已经来啦!”他说,“可怜的安妮,她坚持不了多久!”

他笑了:

“福斯卡,您为什么要走?”她说。

“事业上出人头地的多的是!”雷吉娜说。

“安妮要求我走的。”

“我可以肯定,你们两人在事业上都会出人头地的。”

“她要求您走的?”

萨尼埃微微有点醉意;脸孔始终没有表情,可以说是木雕的,但是额上青筋暴突。他兴致勃勃地说:

雷吉娜面对福斯卡坐下,气愤地说:

“为了什么?”她说,“为了谁?”

“但是我要求您留下!”

“那又怎么样呢?”萨尼埃说,“重要的是要有所成就。”

他笑了一笑:

“您当个作家真幸运:书会留传下来。我们这些人过不了多久就没人提了。”

“我为什么就该听您的呢?”

她勉强笑了一下。

雷吉娜给自己斟了杯酒,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手索索抖了起来:

“我玩过以后,总是愁眉苦脸的,”她说。

“您不再爱我了吗?”她说。

雷吉娜身子一颤。他们笑过了,跳过了,还喝完了几瓶酒。现在舞厅几乎空了,她不曾感觉到时光流逝。

“我也爱她,”他轻轻地说。

“今晚您愁眉苦脸的,”萨尼埃说。

“但是这不一样。”

她愿意留在这里,愿意望着他们。她望着他们想:“弗洛朗斯向萨尼埃撒谎,萨尼埃把弗洛朗斯看错了,他们的爱情是一场误会。”但是,只要她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萨尼埃不知道弗洛朗斯口是心非,弗洛朗斯也不去想这件事,他们的爱情也就与真正的、高尚的爱情无从区别。“我为什么生来如此呢?”雷吉娜想,“当这些人在生活,当这些人在我身边恋爱并幸福着,我觉得他们是在杀害我。”

“我怎么能够区别呢?”他说,“可怜的安妮!”

“不。”

一阵可怕的恶心涌上雷吉娜嘴边:草地上,几百万根草,都是一般长短,都是一个模样……

“你不愿回去吗?”罗杰说。

“有一个时期,只有我对您是存在的……”

他们已经站起身,跳了起来,步子乱了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幸福。眼中流露的是爱情,全部爱情。在他们之间展开了那场伟大的人类戏剧,仿佛地球上从来没有人爱过,仿佛雷吉娜从来不曾爱过。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男人又焦急又温柔地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欲望;有世以来第一次,一个女人感到在一个男人怀抱里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偶像。一个新的春天像花似的盛开,像每个春天那样独一无二,而雷吉娜已经死了。她用尖尖的指甲戳自己的掌心。任何否认都无济于事,任何成功、任何凯旋都没法阻止此时此刻在萨尼埃的心目中,弗洛朗斯容光焕发,具有至高无上的荣耀。“我忍受不了,我不能忍受。”

“是的。后来是您打开了我的眼界……”

“不,我不想跳。”

她双手捂住脸孔。一根草,只是一根草。每个人都以为与众不同,每个人都自怜自爱。大家都错了,她也和其他人一样错了。

“跳舞吗?”罗杰说。

“回去吧,”雷吉娜说。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假装修饰口红的线条;她需要照一照自己;她爱自己这张脸,爱自己色调生动的金发,宽阔高傲的前额,挺直的鼻梁,热情的嘴和大胆的蓝眼睛。她是一个美人,她的美是那么粗犷,那么孤僻,乍一看会叫人感到吃惊。“啊!我要是两个人就好了,”她想,“一个说话另一个听,一个生活另一个看,我多么知道爱自己!我谁都不羡慕。”她关上手提包。在这一分钟,成千上万的女人在顾影自怜。

“不,”他说,“这没用。我一度相信我可以再一次变成一个人,在以前几次睡眠后,我曾经做到过。但是现在,我不行了。”

在黑黢黢的大街尽头,出现一个通红的豁口。这是皇家舞厅。他们走进去。她立刻瞅见他们跟剧团其他人坐在一张桌子旁。萨尼埃一条胳臂搂着弗洛朗斯的肩膀,他穿了一套优雅的英国料子西服,身体挺得直直的,瞧着她,那种目光雷吉娜是熟悉的,她在罗杰眼中也经常看到;弗洛朗斯面带笑容,露出她那口美丽的孩子似的牙齿,内心在倾听萨尼埃刚才跟她说的话,以及即将跟她说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你与其他女人不一样。”雷吉娜在罗杰身边坐下。她想:“萨尼埃错了,弗洛朗斯错了。她只是一个没有天分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女人可以跟我比。但是怎么证明这一点呢?在她的心中跟在我的心中一样,都对自己深信不疑。我没有叫她担忧,她却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点我会证明的,”她激动地想。

“让我们再试试。”

“是我自己,”她说。

“我太累了。”

她也笑了,但是一点不感到高兴。

“那么我没救啦,”她说。

“谁叫你不向我学的?”

“没救了,这对您是桩不幸的事,”他说。

他笑了:

福斯卡俯身对着她。

“没有一个标志是真正靠得住的。你没有雄心,这是你的福气。”

“我抱歉。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再错下去,”他嘿地笑了一声说,“我已经上了年纪。但是我想这是不能避免的。我再活上一万年,还是会错的,我不会进步。”

“标志会出现的,”罗杰高兴地说。

她抓住福斯卡的双手。

“这证明什么呢?”她说,把围巾绕着脖子系上,“应该有一个标志,譬如说,头上长出一圈光轮,那样你就会知道,你是拉歇尔<a id="jzyy_1_2" href="#jz_1_2"><sup>(2)</sup></a>,或者是杜丝<a id="jzyy_1_3" href="#jz_1_3"><sup>(3)</sup></a>……”

“我向您要求您生命中的二十年。二十年!这对您算得了什么呢?”

“你不这样想吗?”罗杰说。

“啊!您不懂,”他说。

“你们这样想真是太好了。”

“不,我不懂!”她说,“处于您的地位,我会试图去帮助人,处于您的地位……”

“她已经是一个大演员了,”安妮说。

福斯卡截住她的话说:

“会成功的,”罗杰说,拉了拉雷吉娜的胳臂,“你会成为一个大演员。”

“您不会处于我的地位。”

“要是《罗莎琳德》<a id="jzyy_1_1" href="#jz_1_1"><sup>(1)</sup></a>演出成功,我再也不到外省来闯了。”

他耸耸肩膀。

河面上飘来一阵清风,朝大教堂吹去,教堂上参差不齐的塔影宛然可见。雷吉娜打了个哆嗦。

“没有人能够想象,”他说,“我对您说过,不死是一种天罚。”

“当然去。走吧。”

“是您自己使它成为一种天罚的。”

“他们在皇家舞厅等着我们去喝一杯。我们去吗?”

“不,我曾经抗争过,”他说,“您不知道我是怎样抗争的!”

“我也这样认为,”雷吉娜说。

“为什么呢?”她说,“您给我说说。”

“我猜想他不知道,”罗杰说。

“这不行。一切要从头说起了。”

“萨尼埃对莫斯珂也默认了吗?”

“那就从头说起吧,”她说,“我们有时间,不是吗?我们有的是时间。”

“有许多事他都顺着弗洛朗斯的,”罗杰说。

“说了又怎么样呢?”他说。

“我在想莫斯珂会说些什么。”

“给我说吧,福斯卡。我懂了后可能不那么怕了。”

她站起身,长裙滑落在脚边。她对萨尼埃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有点可笑,但是罗杰这几句话叫她听来不舒服。

“总是同样的历史,”他说,“历史是不会改变的。我要背着它无穷无尽地过下去。”

“可以这么说。”

他向四下望了一眼:

“他真是神魂颠倒了,”她说。

“好吧,我给您说。”

“真的,他从巴黎乘八点钟的火车来的,来跟弗洛朗斯一起度周末。”

<a id="jz_1_1" href="#jzyy_1_1">(1)</a><i>Rosalind</i>,即莎士比亚戏剧《皆大欢喜》(<i>As you like it</i>)。

“萨尼埃在这里,真的吗?”她问。

<a id="jz_1_2" href="#jzyy_1_2">(2)</a>Élisabeth Rachel Félix(1821—1858),法国著名女演员。

她在化妆桌前坐下,开始梳头发,安妮帮她卸妆。她想:“弗洛朗斯没因为有了我而担忧,我也不该因为她而操心。”但是,她是在操心,咽喉深处有一股酸味。

<a id="jz_1_3" href="#jzyy_1_3">(3)</a>Eleonora Duse(1858—1924),意大利著名女演员。

“唔!他们给弗洛朗斯的喝彩声也有那么多。”

<a id="jz_1_4" href="#jzyy_1_4">(4)</a>Soufflé,一种用打稠的蛋白做成的点心,类似蛋奶酥。

“他们连声喝彩,”安妮说。

<a id="jz_1_5" href="#jzyy_1_5">(5)</a>Albrecht Dürer(1471—1528),德国画家。

“这样的观众不配。”雷吉娜说。

<a id="jz_1_6" href="#jzyy_1_6">(6)</a>Charles Quint(1500—1558),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

“你今晚比哪次都演得好!”

<a id="jz_1_7" href="#jzyy_1_7">(7)</a>Charlemagne(742—814),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的国王,对外扩张,战功显赫,建成欧洲庞大的帝国,后由罗马教皇加冕称帝,号为“罗马人皇帝”。

罗杰在化妆室等着雷吉娜,把她搂在怀里说:

<a id="jz_1_8" href="#jzyy_1_8">(8)</a>Phèdre,法国古典戏剧家拉辛作品《菲德拉》中的主角。

她下了台阶,前往演员休息室。他们手捧着鲜花等她;她一下子又跌进了尘世。他们坐在暗影里,面目难辨,彼此不分,谁也看不清谁,让人满以为自己置身在一群天神之间,但要是把他们挨着个儿瞧,就会发现眼前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们说着场面上的话:“天才!令人倾倒!”眼睛闪烁着热情:一团小小的火光恰如其分地一闪,意思过了之后马上又熄灭了,决不虚燃。他们把弗洛朗斯也团团围住,给她也带来了鲜花,跟她说话时眼睛里也燃起了火光。“好像我们两个可以同时爱似的,”雷吉娜恼火地想,“一个棕色头发,一个金色头发,谁都各行其是!”弗洛朗斯在微笑,一切的一切都叫她认为自己跟雷吉娜一样有天赋、一样美。

<a id="jz_1_9" href="#jzyy_1_9">(9)</a>Cleopatra,古代埃及女王,莎士比亚、萧伯纳均有剧本写她。俗称埃及艳后。

“在外省的戏园子也就这样啦。”

<a id="jz_1_10" href="#jzyy_1_10">(10)</a>Camille,法国古典戏剧家高乃依作品《贺拉斯》中的人物。

“谢幕五次,不错,”舞台监督说。

<a id="jz_1_11" href="#jzyy_1_11">(11)</a>Bérénice,法国古典戏剧家拉辛作品《贝蕾妮丝》中的女主人公。

幕又开了;雷吉娜弯下腰,微微一笑;在枝形大吊灯的照耀下,玫瑰色光斑在彩色长裙、深色上衣的上方闪忽不定;每张脸上有一双眼睛,在这一双双眼睛深处,雷吉娜弯着腰在微笑;老剧院充满了瀑布湍流、山石滚动的隆隆声;一种迅猛的力量把她吹离了地球,向着天空飞去。她又鞠了一躬。幕闭了,她感觉弗洛朗斯的手还抓在自己手里,急忙一甩,朝下场门走去。

<a id="jz_1_12" href="#jzyy_1_12">(12)</a><i>The Tempest</i>,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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