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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德和玛格丽瞧着罗洛走出二十步,转过身,站在那儿虎视眈眈。
培根船长名声不佳;许多船长都如此。水手在海上的所作所为没人能看在眼里,大家都说他们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他的说法倒可信。罗洛点点头,又问丹:“那你们怎么现在就要卖掉?”
内德问:“昨天打完架出了什么事?”
培根船长常年对着海风呼喊,嗓子粗哑,只听他答道:“我在荷兰岸边遇见的。我那艘飞鹰号走得快。我顶风停船,仔细问过了。圣玛加利大号要泊在港口小修,再有两周就到库姆了。”
“我领悟到一件事。”玛格丽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罗洛一皱眉。“船要是还在海上,你又怎么知道?”
内德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领悟?”
丹说:“圣玛加利大号从波罗的海返航了,船上装满了皮草,上岸值五百多镑。你要是想看舱单也没问题。”
“顺从父母之命,是我神圣的义务。”
“兴许有。”罗洛答道。这不是真心话。父亲没有现钱,不过罗洛想听听这笔买卖是什么。
她泪流满面。内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亚麻布的镶边帕子,这是母亲缝的,上面绣着橡子图案。他用帕子替她轻轻地擦眼泪,她却一把夺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说:“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是不是?”
像科布利这些船主常常提前卖掉船货,有时候会联系几个买主,卖出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船主通过这个办法来凑足出海的资金,同时也让买主分担风险。买家有时候能赚回十倍的钱,也可能血本无归。从前景气的时候,雷金纳德爵士靠这个办法赚了不菲的利润。
“啊,有啊。”内德勉强镇定。他晓得玛格丽虽然性格冲动任性,其实潜心向教。“和你痛恨的人同床共枕,难道不是罪?”
丹对罗洛说:“我们有一批货想卖。你可有兴趣?”
“不是,教义里没有这一条。”
跟丹一起的是乔纳斯·培根,他高瘦结实、满面风霜,是王桥商人雇用的众多船长之一。
“那应该有。”
仪式结束后,菲尔伯特·科布利那个圆胖的儿子丹过来找他。科布利一家是清教徒,罗洛确定他们来望弥撒并非出于本愿。他们一定对造像油画深恶痛绝,闻到焚香味也巴不得捏起鼻子。这些人,这些无知、粗俗、愚蠢的凡夫俗子也有资格对宗教发表意见,想到这一点他就气得发疯。要是这种浅薄幼稚的想法生了根,文明就要瓦解。这些人就该乖乖听命令。
“你们新教徒总妄图改变天主的律法。”
罗洛只好退而求其次,过去和巴特·夏陵攀谈,说事情会水到渠成,两个人随即聊起这场仗。加来失守,受损害的不只是贸易。玛丽女王和那位外国夫君越发不得人心。罗洛不认为英格兰会出现第二个新教徒君主,不过玛丽·都铎对天主教伟业毫无助益。
“我不是新教徒!难道是为了这个?”
罗洛气恼地瞧见玛格丽狡猾地跑掉了,和内德·威拉德聊得好不热闹,帽子上的翎羽随着脑袋左摇右晃。内德穿得也很正式,套了那件法式蓝外套,见到玛格丽显然是兴高采烈。罗洛真想冲这不要脸的小子踢一脚。
“不是。”
会众期待的还是戏剧性的一幕,譬如举扬圣饼;朱利叶斯主教讲经时,大家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以示恭顺,不过大多时间里都在谈天。
“他们做了什么?怎么说动你的?你是不是被逼的?”
唱经乏善可陈。王桥主教座堂里激动人心的合唱延续了数百年,结果修院关闭、唱经班解散,一切化为乌有。几个修士重新组织了唱经班,可惜心已经散了。曾经的唱经班立志以动人的圣乐赞美天主,甘愿奉献一生,那份严肃的狂热一去不返了。
“他们只是点醒了我的义务。”
祈祷开始了,菲茨杰拉德一家沿着侧廊来到交叉甬道前。远远地,他们注视众位司铎站在主祭台上主持仪式。他们周围聚的都是本镇数一数二的家族,包括威拉德和科布利两家,还有本郡的要人,其中最尊贵的要数夏陵伯爵和公子巴特,还有布雷克诺克勋爵夫妇。
内德觉得她有什么瞒着没说。“是谁?谁点醒你的?”
一家人穿过高大的西拱门,进到教堂,里面好像比外面还冷。长长的中殿两侧,石柱和拱券排列得一丝不苟,罗洛每次见到就觉得心安,相信这井然有序的宇宙是由一位理性的神祇掌管的。尽头,冬日的阳光微微照亮宽大的圆花窗,彩玻璃昭示着世人最终的命运:天主主持末日审判,邪恶之徒在地狱受罚,良善者升入天国,平衡得以恢复。
她迟疑起来,好像不想回答,随即微微一耸肩,似乎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关大碍。“朱利叶斯主教。”
夹在这两块荒地之间的主教座堂傲然耸立,数百年来屹立不变,就像它所代表的天主教信仰。过去这四十个年头,新教徒一直企图改变这里传承多年的基督教信条。罗洛诧异这群人为何如此妄自尊大,这就好比在教堂墙壁上安新式窗户。真理亘古不变,就像这主教座堂。
内德怒不可遏。“哼,他不过是替你父母做个人情!他是你父亲的老朋友。”
教堂南面那片修院建筑也为雷金纳德爵士所有,其中包括回廊、修士的厨房和寝室、修女院,再就是马厩。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后,修院财产或赠予或卖给当地的要人,修道院就成了雷金纳德的产业。这些建筑大多有年头了,数十年来无人修葺,现如今摇摇欲坠,椽子上鸟雀筑了巢,回廊间爬满荆棘。雷金纳德大概要把地方卖给教区参议会。
“他是主基督活着的圣像。”
去教堂的路上,又路过家里财务紧张的另一个由头:家里的新宅。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修院门”。新宅立在集市广场北面,这块地原本和修院的院长宅是一片,不过如今连修院都不在了。工事慢到几近停滞,匠人大多已经离开,替付得起工钱的人家干活去了。外围竖起了简陋的木围墙,免得好奇心重的人进去探头探脑。
“耶稣才不会对婚姻的事指手画脚!”
日光下,罗洛瞧见母亲的衣服有虫蛀的洞眼,只盼着没人看出来。很不幸,父亲出不起钱置办新衣。雷金纳德爵士担任库姆港海关司库,但近来生意萧条。法国佬夺下了加来港,战事没完没了,海峡的往来船只少之又少。
“我相信耶稣希望我顺从父母。”
看到市长一家沿着主街徐徐向南走来,邻居们纷纷恭敬地寒暄,家境殷实的开口招呼早安,没身份的一语不发地碰碰帽子。
“这根本不是什么主的旨意。你父母利用你的虔诚,骗你满足他们的私心。”
一家人出了门。他们的房子坐落在主街的十字路口一角,正对着会馆,位置优越。雷金纳德爵士停下步子,望着对街的景色。挨挨挤挤的房屋仿佛下楼台阶,一直延伸到河边。稀疏的雪花落在茅屋顶和炊烟袅袅的烟囱上。他的表情在说:我的镇子。
“你要是这么想,我为你难过。”
家里的第五口人是罗洛的姨奶奶。她原本是王桥修院的修女,国王亨利八世勒令关闭修院之后,她就搬来住在菲茨杰拉德家。她住在顶楼,把自己那两间房改成了小小的修女院,卧室四壁萧然,客厅当作小圣堂。她这份虔诚叫罗洛敬畏有加。人人还是喊她做琼修女。如今她上了岁数,身子不好,走路得拄两支手杖,但是朱利叶斯主教主礼,她非去不可。女仆娜奥米会搬一张椅子过去给她——站一小时她可撑不住。
“就因为主教的一句话,你就真打算嫁给巴特·夏陵?”
玛格丽的个子随了母亲,不过身材丰满。她还在生闷气,从那次去伯爵家赴宴之后,她就一直给关在家里。可是到底没法老拘着她,尤其是今天,王桥主教亲自主持弥撒,他是家里的重要盟友,得罪不起。玛格丽虽不高兴,但显然决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了件王桥红外衣,还配了帽子。过去一年左右,她出落成镇里最美的姑娘,连做哥哥的也察觉了。
“因为这是天主的旨意。我要走了,内德。以后你我越少说话越好。”
菲茨杰拉德家是镇里数一数二的人家,派头也配得上这个身份——主教座堂钟楼里敲响大钟,轰鸣响彻全镇,昭示弥撒即将开始,罗洛看着一家人站在客厅里,穿上最暖和的衣服,心中骄傲。雷金纳德高大清瘦,脸上的雀斑反而为他平添了一种威严。他披了件厚重的栗褐色大氅。简夫人瘦瘦小小,尖鼻子,眼神锐利,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穿了件毛滚边的外衣。
“怎么?咱们住在同一个镇子,去同一间教堂——怎么就不该说话?”
罗洛很气这个妹妹。她能借此机会让一家和贵族天主教徒结为姻亲,可她却偏偏看上了那个偏袒新教的威拉德一家子。这种背叛之举,亏她也敢想——尤其眼下女王青睐的都是天主教徒。
“因为我的心要碎了。”玛格丽匆匆走了。
耗过了一月,到了二月,玛格丽和父母依然僵持不下。雷金纳德爵士和简夫人主意已定,玛格丽非嫁给巴特不可,但她口口声声说绝不肯念婚姻誓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