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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巴特没有怀疑……”

奥芒德接口说:“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巴特利特可不是小宝宝了。他都六岁了,走路、说话活像个大人,到哪儿都带着把木剑。”

是年夏,英格兰笼罩在外敌入侵的阴影之下。教宗诏书如同一句号令,天主教国家随时可能出兵讨伐,说不定哪一天,地平线上就要出现浩浩荡荡的盖伦船队,满载全副武装的士兵,蓄意烧杀抢掠。南部沿岸,石匠加紧修葺年久失修的城堡外墙,锈痕斑斑的港口火炮经过清洗、上油、试射。村里的青壮年踊跃加入当地民兵队,在礼拜日午后的骄阳下练习拉弓射箭。

两个人下去了,内德随即掩上门。他开口问:“小宝宝怎么样了?”

夏陵郡伯爵夫人则另有心事。她赶着去见内德,路上想着与他肌肤相亲,身下不觉潮热。她曾听人说起,法国那些高等妓女勤于清洁私处,还搽上香水,准备给男子亲吻。她当时觉得不足为信,至少巴特没做过,但内德不同,所以如今她也学着高等妓女的法子。她心里明白,自己是要犯下大罪,也深知日后将遭受惩罚;可想到这些,脑袋就隐隐作痛,她忙抛下这些念头。

内德说:“珍妮特·法夫会给你们准备麦芽酒和点心。再请二位捎句话,叫她端酒给伯爵夫人和我。”

她来到王桥,住在麻风病人岛巴特的祖宅里。她谎称来找纪尧姆·福尔内龙。此人本是法国的新教徒,为避难移居此地,他家的麻纱在英格兰南部是数一数二的。玛格丽给巴特置备了衬衣,给自己添了亵衣和睡袍。

玛格丽吩咐两个随从:“你们去厨房歇着吧。”

翌日,她一早出了门,赶往苏珊娜家,和内德会面。苏珊娜如今做了特怀福德夫人,她继承了父亲在王桥的宅子,勋爵出门在外时,她就常常回王桥来住。在苏珊娜家幽会是内德的主意,他和玛格丽都认为苏珊娜信得过,会替他们保守秘密。

两个人缓缓穿过集市。人群熙攘:不能因为葬礼就不做生意呀。两个人穿过主街,迈进威拉德家门。内德领着玛格丽进了小小的前厅。母亲从前总坐在这间屋子里;窗户正对着座堂西墙。

苏珊娜一度是内德的情人,对此玛格丽已不介意。玛格丽坦言自己猜到了,苏珊娜很是发窘,但又说:“他的心给了你,我只得到了他的人,幸好我别无他求。”玛格丽给热情冲昏了头脑,对这番话不及细品——什么事她都不放在心上了。

内德知道她在想什么:两个人在废弃的面包烤炉里热情拥吻。想起往事,他面露微笑,冲口而出:“来家里坐坐吧。咱们把盏言欢,今天是追思的日子。”

苏珊娜在客厅里迎她,在她唇上吻了吻,说道:“快上去吧,你这个幸运儿。”

玛格丽目光狡黠。“怎么不记得?”

客厅里有一段围起的楼梯通向苏珊娜的卧室,内德已经在等着了。

“那一代人差不多都不在啦,”内德微微一笑,“还记不记得第十二夜的宴席?十二年前的那天,威廉·塞西尔也来了。那时候他们好像叱咤风云:令堂、家母,还有巴特的父亲。”

玛格丽扑在内德怀里,两人热烈拥吻,仿佛久旱逢甘霖。吻毕,她说道:“床。”

“我懂。我和父亲一向不亲,他逼我嫁给巴特后,我对他更加疏远,可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两个人进了卧室,褪下衣衫。内德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胸前铺着密密的黑色毛发。单是看着他,玛格丽就心满意足。

“母亲六十岁了,算不上突然。”凡是有人问起,内德都这样回答,但只是客气罢了;他很想对玛格丽说说心里话。他郁郁地说:“可人毕竟只有一个母亲。”

可内德显然心事重重。他身下毫无反应。巴特喝醉了酒常常如此,但内德还是头一次。玛格丽跪坐在床上,张口吮咂;这是巴特教她的,偶尔管用,但这次没奏效。玛格丽坐直了,双手按着内德的脸,望着他金棕色的眸子。看得出,内德大感窘迫。她问道:“怎么了,我的宝贝?”

玛格丽的语气轻柔而亲昵:“你还好吗,内德?”

“我在想事情。”

巴尼说:“恕我失陪——我有句话要跟丹·科布利说。这次出海,我想叫他也出一份钱,摊一摊风险。”他转身走了,只剩下内德和玛格丽。

“想什么?”

“巴特叫我替他道个歉——他有事去了温彻斯特。”

“咱们如何是好?怎么走下去?”

“是啊。”

“何必去想?两情相悦就是了。”

“葬礼上来了好些人。令堂深受爱戴。”

内德摇头说:“我得做个决断。”他摸索扔在一旁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巴尼答道:“谢谢你,玛格丽。”

玛格丽问:“是女王陛下的?”

玛格丽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和一个护卫。她如今是夏陵伯爵夫人,极少独自出门。两个随从守在几码之外,玛格丽和巴尼、内德握过手,叹道:“今天真是大悲的日子。”

“是威廉·塞西尔爵士。”

“我倒说不定。看大海待我如何了。”

玛格丽只觉得夏日里突然刮来一阵冬风。“是坏消息?”

“我可出不起那笔钱。”

内德把信一撇。“我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母亲有远见。这点子很妙,咱们该试一试。”

玛格丽盯着那封信。信搁在床单上,像一只死掉的鸟儿,折起的四边微微翘起,如同僵硬的翅膀,破损的红蜡仿佛血污。她有种预感,这信昭示了自己的厄运。她低声说:“信里说了什么,讲给我听。”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到废弃的修院前。内德说:“教会收回这片旧房舍,却一直空着。母亲当时打算把这儿改成室内集市。”

内德坐起身,盘着腿。“是法国的消息。那儿的新教徒,也就是所谓的胡格诺派,在内战中占了上风。伊丽莎白女王给了他们一大笔资助。”

“可你还是不死心,”内德大感诧异,“原来咱们兄弟俩也不是天差地别嘛。”

玛格丽早有耳闻。异端邪说屡战屡胜,叫她不胜心惊,但内德却欣然自喜。玛格丽尽量不去想这些,凡是两人意见相左的事,她都不去想。

“我知道。她大概早嫁了一个富庶的种植园主,生了两三个孩子。”

内德接着说:“情势所迫,天主教徒国王正同新教徒首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商谈和议。”

“都过去七年了。”

这一点上,两人所见略同。他们都不愿基督教徒相互残杀。只是这怎么会拆散他们呢?

巴尼一脸扭捏,似乎不愿承认自己动了真心。“好吧,不错,贝拉是独一无二的。”

“伊丽莎白女王打算派我们的一位同僚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前去与会,从中斡旋。”

“也就是说有喽。”

玛格丽不解。“法国人议和,真的需要一个英国人在场?”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并非如此,那不过是掩人耳目。”他踌躇半晌,“信里没有提及,不过我猜也猜到了。我很乐意跟你说一说,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内德微微一笑:“我记得好像听你提起一个姑娘……”

“我答应。”玛格丽的心思并不在上面。宣告命运的可怕时刻即将来临,她只是想方设法拖延。

“我还想跑一次新大陆。贩卖奴隶我不喜欢——货物随时可能死掉。好在那儿什么都缺,只是不缺糖。”

“沃尔辛厄姆是个密探。女王想打听法国国王对苏格兰的玛丽有什么打算。倘若天主教徒和胡格诺派讲和,国王可能转而对付苏格兰,或者更进一步,对付英格兰。伊丽莎白素来留心别人有何图谋。”

内德一转身,就看见了玛格丽·菲茨杰拉德。她应该是来参加葬礼的,只是来的人多,内德没瞧见。他的心微微一颤。玛格丽一身素服,和往常一样,还戴着帽子,这天是一顶紫色的丝绒软帽,斜斜地卡在浓密如云的鬈发上。她神色严肃,正同年迈的保罗神父说话。保罗从前是王桥修院的修士,如今在座堂担任法政牧师<a id="noteBack_8" href="#note_8">[8]</a>,十有八九还信奉天主教。玛格丽执迷于罗马公教,内德本该不以为然,但事实却相反,他反而暗暗钦佩她这份执着。他说:“可惜世上只有一个她,并且是有夫之妇了。”他不由焦躁起来,这件事多说也无益。“这次出海要去哪儿?”

“所以要派一个密探去法国。”

“有倒是有一个。”巴尼说着,向内德身后张望。

“你这么一说,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可从来遇不见一个女子,让我想与她白头偕老。”

“好吧,我不会再说了。求你快告诉我,这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就好。”

“沃尔辛厄姆要找一个精通法语的帮手,塞西尔想叫我去。我看是因为我一直不回伦敦,惹得他颇为不悦。”

“我也有七情六欲……”

“这么说,你要抛下我了。”玛格丽悲痛欲绝。这就是死鸟的含义了。

巴尼答道:“他们多早啊,二十岁就结婚了,二十左右,是吧?你呢,这都耽搁了十年。”

“未必。我们还可以像这样,彼此相爱,偷偷幽会。”

内德略一沉吟。母亲故世,他突然想到自己也终有一死,诚然,他之前也并非不晓得,只是这种心思更加迫切,他扪心自问,如今的生活是否有遗憾。答案叫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想像他们一样,”他扭头望着父母之墓,“相伴一生。”

玛格丽摇了摇头。几周以来,她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咱们每次都冒着千般危险,而且总有一天会给人发现,到那一天,巴特会杀了你,休了我,把巴特利特从我身边夺走。”

“何苦呢。做水手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妻子几面。那你呢?”

“那私奔吧。咱们装成一对夫妻:织布匠夫妇。咱们坐船去安特卫普,我在那儿有个远亲,叫扬·沃尔曼,他会帮我找活儿。”

内德问:“你真的不想成家立业?”

“那巴特利特呢?”

巴尼一耸肩。多少女子对他一片痴心,可怜的艾琳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一起带上——反正他不是巴特亲生的。”

内德是明眼人。“艾琳可是非你不嫁。”

“那咱们就犯了大罪:绑架伯爵世子,十有八九是要掉脑袋的。咱们俩都得死。”

“她哪天嫁了人,兴许丈夫乐意接替马尔科姆的活儿。”

“咱们骑马去库姆港,等他们察觉,咱们已经在海上了。”

“五十多了。不过艾琳才二十二岁。”

玛格丽心里巴不得答应他。从十五岁到现在,这三个月来,是她第一次觉得快乐。她只想和内德厮守,这种愿望像热病一样,撅住了她的身体。可就算内德不知道,她也知道,叫他给安特卫普的亲戚做活儿养家,他一辈子也不会满足。打成年起,他就和英格兰政务密不可分,在他心里,这比什么都要紧。他爱戴伊丽莎白女王,敬仰威廉·塞西尔,日思夜想的,就是替他们效力解忧。倘若让他为自己而抛下这一切,那等于是毁了他。

“他们俩也老了。”

至于自己,也有一份使命。这几周以来,她不知羞耻,借着神圣的使命来私会情人,但在心底里,对上主派给她的任务,她没有丝毫动摇。倘若放弃,那和行淫一般恶劣。

内德望着集市广场对面的老房子,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眷恋这个家,喜欢从窗户凝望座堂。“我很乐意代你看管着。家里的事有珍妮特和马尔科姆两人照看,不过我会常来看看。”

该做个了断了。她会悔过,求主慈悲。她会重新投入神圣的任务,为如饥似渴的英国天主教徒带去圣物。假以时日,她也许会得到原谅。

巴尼近年来渐渐发迹。辞掉飞鹰号的火炮长之职后,他先是替人当船长,能分得一份进账,再之后买了船,自己当船东。他随了母亲,有赚钱的天分。

她打定主意,忍不住哭了。

“是啊。”

内德安慰说:“别哭,总有办法的。”

“这么说,你这辈子都要在海上讨生活了?”

她却知道不可能。她紧紧抱着内德,两个人躺倒在床上。她轻声说:“内德,我最爱的内德。”两人亲吻着,她的眼泪湿了内德的脸。他身下突然雄壮起来。玛格丽说:“再一次。”

巴尼是家中长子。他刮掉了那把大胡子,虽然才三十二岁,却因为海风吹烈日晒,容颜十分苍老。他答道:“我知道,可我很少在家。你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尽管住下。”

“但不是最后一次。”他说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兄弟二人出了墓园,内德强打精神,料理母亲的后事。他对巴尼说:“房子归你,不消说。”

她在心里说,是了,是最后一次。她说不出话来,全心沉浸其中,体验这忧伤和喜悦。

1570年复活节,内德回家奔丧。恰巧巴尼也在家,逗留几日后又要出海。复活节星期一,兄弟俩在王桥主教座堂庆祝耶稣复活,翌日,两人并肩立在墓园,注视母亲的棺材下葬,和父亲同眠。内德怒火中烧,心中又苦又涩,他再次立誓,要穷尽毕生之力,叫朱利叶斯主教之流不得为所欲为,无法陷害爱丽丝·威拉德这样本本分分的商人。

六周后,玛格丽发觉自己有了身孕。

母亲过世,内德伤心不已,越发觉得孤单,但最强烈的感情是愤怒。爱丽丝·威拉德的晚年本该富足安乐,志得意满,却因为被宗教之争所害,郁郁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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