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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斯东·勒潘可不好呼来喝去,皮埃尔对他用了商量的口吻。“依我看,你不如带一两个手下,带着马蹚水回对岸捉拿刺客。他的模样你瞧清楚没有?”
“我也期待一年后的今天再次见到您。”
“矮个子,黑皮肤,二十五岁上下,前额一绺头发。”
“我会为他,也会为您祈祷。”
“和我瞧见的一样。”
拉都瓦嬷嬷迟疑着没接话。皮埃尔猜想,她拿不定自己这番话有几成可信。不过,抚养弃婴是她毕生的使命,况且十埃居是不小的数目。她接过金币说:“谢谢您。我们会好好照料这个小毛头。”
“我这就去追。”勒潘召唤两个亲信:“拉斯托、布罗卡尔,挑三匹马牵到船上。”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他掏出钱包——这一点不在预料之内,幸好他身上带着钱。他数出十枚金埃居,等于二十五里弗赫,够一个婴孩几年用的。“他家人嘱托我留下十埃居,并且保证只要孩子在这儿,每年都给这个数目。”
皮埃尔说:“最好的那匹马留给我。哪匹最快?”
“毯子真柔软,想必花了不少钱。”
“公爵的坐骑‘火炮’。可你要马做什么?是我去追凶手啊。”
“不用说。”
“咱们的首要任务是救治公爵。我快马加鞭赶去城堡,吩咐叫大夫。”
婴儿啼哭起来,拉都瓦嬷嬷本能地从皮埃尔手里接过来,轻轻摇晃。“他是饿了。”
勒潘明白了。“那好。”
“我明白。”
皮埃尔翻身上马,催它赶路。他并不精通马术,“火炮”又是烈性,好在它赶了一天路也乏了,乖乖地迈开蹄子,皮埃尔小心地催马小跑起来。
“孩子生父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我是他家里的大夫。他们的身份我自然不便透露。”
不出几分钟,他就赶到了城堡。他跳下马,奔进大厅,高喊:“公爵受伤了!他很快赶到,立刻去请医生!在楼下备一张床给公爵。”下人个个呆若木鸡,他反复说了几遍。
对方大为窘迫。“怎么会?”
公爵夫人安娜·埃斯特听到吵嚷,匆匆下楼。公爵夫人是个相貌普通的意大利人,三十一岁年纪,两人的婚姻是家族安排的,公爵在外面寻花问柳,并不输其他权贵,不过夫妻俩还算恩爱。
“不是我。相信我,倘若您心里想的是这个。”他语气轻蔑。
亨利紧跟在母亲身后,他五官清秀,一头金色鬈发。安娜公爵夫人之前没见过皮埃尔,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因此皮埃尔必须彰显身份,叫夫人知道自己信得过。他鞠躬说:“夫人、少爷,很遗憾地带来一个噩耗:公爵受了伤。”
拉都瓦嬷嬷镇定下来,狐疑地打量皮埃尔。“父亲是?”
亨利满脸惊慌。皮埃尔想起来,他八岁那年曾不服气地说大家嫌他小,不让他参加马上比枪。这孩子很有骨气,说不定能继承将军父亲的遗志,但那一天还早着呢。眼下,小男孩惊恐地问:“怎么伤的?在哪儿?是谁干的?”
“他是个私生子。”
皮埃尔不加理会,对公爵夫人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医生,并且命令府上下人在一楼备床,不必把公爵抬到楼上。”
“别的家人呢?”
公爵夫人问:“伤势可严重?”
“这孩子不能留给母亲抚养,否则必死无疑。”
“公爵背后中枪,我赶来报信时,他昏迷不醒。”
拉都瓦嬷嬷大惊失色。她画了个十字,说道:“愿主庇佑我等。”
公爵夫人抽泣一声,随即强忍悲伤,问道:“他在哪儿?我得去看他。”
皮埃尔演戏似的说:“这男婴的母亲遭魔鬼附身。”
“公爵很快就到了。我吩咐他们做了临时的担架,免得颠晃。”
“请见谅。我是拉都瓦嬷嬷。”
“是怎么伤的?是打仗了吗?”
皮埃尔更正说:“德拉罗谢尔。”她说不定故意说错,想试探他。
亨利插嘴说:“打仗的时候父亲绝不会背后中弹!”
等了几分钟,就见一个较年长的修女进来了。她开口问:“罗谢大夫?”
“嘘——”母亲叫他安静。
这是个舒适宜人的小房间,里面供着一座玛利亚、若瑟和婴儿基督的彩绘木雕。除此以外的陈设只有一张长凳,但皮埃尔没有坐。
皮埃尔答道:“亨利郡王,您说得不错。令尊在战场上从来正面迎敌,这一次是中了恶人的奸计。”他讲起刺杀经过:杀手掩藏起来,等渡船刚从岸边驶开便开了枪。“我派了几个骑兵去捉拿这恶徒。”
修女开了一扇门。“请在里面稍等。”
亨利哭着嚷:“等捉到他,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皮埃尔早有准备。“鄙人是让·德拉罗谢尔大夫,大学圣三一学院。”
仿佛电光火石,皮埃尔看出,疤面一死,说不定是因祸得福。他狡猾地说:“剥皮,不错——但得先让他交代是何人指使。我敢说开枪的人只是个无名小卒,一定有个幕后主使。”
“是,先生。”修女彬彬有礼,但毫无惧意。皮埃尔暗想,怀抱婴儿的男人的确吓不到谁。只听她又问:“不知道是哪一位想见嬷嬷?”
还没等他说出怀疑对象,安娜就抢先一步,恨恨地说:“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皮埃尔用官家语气说:“马上去请你们嬷嬷,有要事。”
如今安托万·波旁已死,他弟弟路易被囚,科利尼的确嫌疑最大。不过是不是并不重要,科利尼能成为吉斯家的众矢之的,对这个父亲受伤、尚不懂得分辨是非的小男孩尤其如此。皮埃尔的计划有了着落,这时就听外面一阵吵嚷,知道公爵到了。
等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修女轻手轻脚地进了客堂。她呆望着皮埃尔怀里的婴儿。
公爵被抬进屋,安置在床上,其间皮埃尔紧跟在公爵夫人左右,安娜每有吩咐,他就大声重复,仿佛在传令,让人以为他已经成了夫人的心腹。至于安娜这一边,她心慌意乱,根本无暇理会皮埃尔在打什么小算盘,并且似乎很庆幸旁边有个人知道如何应付。
他掀开斗篷,露出婴儿。小东西闭着眼睛,但还在呼吸。只见他举起两只小拳头,在面前挥舞,好像要吮吸拇指。
疤面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可以和母子二人说话。大夫赶到,说伤势没有大碍,但人人都清楚,伤口很容易溃烂,到时候谁也回天乏术,因此没有人敢松一口气。
这间圣家庭修会除了抚养弃婴,还办了座小学堂。皮埃尔走近时,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他踏上台阶,穿过高大的雕门,进了客堂。室内凉爽幽静,铺着石头地面。
半夜时分,加斯东·勒潘带着两个亲信回来了,他们没拿到人。
既然圣母院想不通,那就直接去交给修女吧。他知道有一间修会收容弃婴,地点在城东的富人区,离吉斯府不远。他朝东走去。一开始就该这么办,去圣母院是他考虑不周。
皮埃尔把勒潘带到屋子一角,说道:“早上继续搜。明天不出兵,公爵一晚上恢复不了,所以你有不少人手。早点动身,广撒网,务必抓住这个一绺头发的矮子。”
皮埃尔不去想穆瓦诺的事儿,原路折返。走在桥上,他巴不得要把婴儿扔到河里,可扔的话免不得有人看见。况且他也知道,就算穆瓦诺神父也不会替他开脱,说杀人害命是主的旨意。为神圣的使命而犯罪或许情有可原,但万事都有个限度。
勒潘点头赞同。
皮埃尔匆匆穿过中殿,从西门出了教堂。得罪了穆瓦诺,他暗暗叫苦,毕竟,世上能听他诉苦的人绝无仅有。皮埃尔上有主子下有仆人,但刻意不结交朋友,只有穆瓦诺这一个例外,结果又把他惹恼了。
皮埃尔一整夜都守在公爵床边。
穆瓦诺没接口,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天亮时,他又和勒潘碰面。“要是你抓到那个恶贼,交给我来审问。是公爵夫人的意思。”他撒了谎,但勒潘丝毫不怀疑。“把他关在附近,然后来叫我。”
“失陪,再见吧!”
“好。”
“倘若您抽得出空儿。”穆瓦诺挖苦。
皮埃尔目送勒潘带着拉斯托和布罗卡尔走了。需要什么帮手,他们会在当地找。
皮埃尔真想把一腔苦恼都说给他听,但当务之急是带着婴儿脱身。“请见谅,神父。我不日再去拜会。”
皮埃尔随即上床休息。接下来的几天,他时刻得保持机敏沉稳。
穆瓦诺想不到碰了个钉子,如遭雷击。他冷冷地说:“那请吧,小人就不耽误您了。”
晌午时,他被勒潘叫醒。“抓到了。”他语气透着满足。
“差不多吧。”皮埃尔敷衍说。慌乱中,他接着说:“所以呢,很抱歉,我正赶时间,失陪了。”
皮埃尔立刻起身。“什么人?”
神父红通通的方脸堆满笑意。“能见到你可真高兴。听说你是大人物了!”
“自称让·德波尔托,梅雷阁下。”
是他昔日的导师。“穆瓦诺神父!”他惊恐莫名。大大不妙。万一孩子哭闹起来,他可如何是好?
“你没把他带到堡里来吧?”
他瞧见一个瘦削的红裙女人,灵光一闪。不如花钱找一个妓女替自己把孩子扔掉。这等女人不认得他,孩子的身份也无从查问。他正要去找那个红裙女子,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他魂飞魄散。“皮埃尔,亲爱的孩子,你可好啊?”
“没有——亨利少爷说不定要结果了他。我把他锁在司铎家里。”
他由圣母桥过了河,走进圣母院。刚走到中殿前,他又发觉计划未必可行。同平常一样,教堂里聚了不少人:司铎、善男信女、朝圣者、小贩、妓女。他放慢脚步,来到中殿,走到教堂一侧供奉圣安妮的小圣堂前。把孩子放在雕像脚下,又不让人瞧见,他做得到吗?只怕不行。换作是个贫苦的妇人,或者无所谓有人瞧见,谁也不认得她,等到有人想起来盘问,她早就混在人群里溜走了。可他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那可就不一样了。要是孩子哭闹起来,他说不定就要有麻烦。他抱紧了斗篷下暖乎乎的身体,一是为捂住声音,二是怕被谁瞧出异样。他发觉失策:该等半夜或着凌晨过来才是。可这期间,孩子该怎么处置?
皮埃尔匆忙更衣,跟着勒潘来到附近的村子。他让旁人回避,对波尔托开口第一句就是:“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对不对,他命你来刺杀疤面公爵?”
街上人群熙攘,一如往常。路边高高地堆着垃圾:炉灰、鱼骨、粪便、牲口棚的秽物、破鞋。他一下子想到,不如把孩子扔在这儿了事,只要没人看见就行。这时他瞧见一只耗子正啃食一只死猫的脸,想到这就是这个婴儿的下场,区别是他还活着。他下不了手。他毕竟不是禽兽。
“是。”
夏尔未必相信,但这故事合情合理,况且他也拿不到证据。皮埃尔自信能瞒天过海。过去这两年里,他想明白一件事:夏尔不喜欢他,以后也不会喜欢,但看在他有用,不舍得打发。皮埃尔牢牢记着这个教训:只要自己不可或缺,就能自保。
皮埃尔很快就发觉,波尔托这个人没一句准话。这种人皮埃尔见过:异想天开。
这孩子虽然是私生子,但到底是吉斯家的种,孩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交代。这不大好办,不过皮埃尔已经想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接生婆和女仆都打发掉。之后跟夏尔枢机谎称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奥黛特重创之下神智失常,不肯相信孩子死了。皮埃尔边走边琢磨细节:奥黛特抱着死婴喂奶,给他换上新衣服,放在婴儿床里,说孩子睡着了。
波尔托大概是新教徒的什么奸细,至于刺杀公爵的幕后指使,倒说不准是什么人。有可能是德科利尼(波尔托一会儿承认是一会儿又反悔),有可能是别的新教领袖,甚至可能是波尔托自己的主意。
皮埃尔感到手臂下的婴儿扭动身子,又生出那种没来由的冲动,想呵护他、照顾他。
当天下午以及随后的几天,波尔托喋喋不休,一半是为讨好问讯者,一半是想逞英雄。今天一番说辞,明天又完全相反。这个人根本不足信。
他朝城岛走去,把孩子丢掉好办得很。圣母院里有个地方专门收容弃婴,就在圣安妮像脚下:圣安妮是圣母玛利亚之母,也是母亲的主保圣人。一般神父会把遗弃的婴儿安放在婴儿床上,有时候遇见一对好心的夫妇,就把孩子带回家收养。要是没人领养,就交由修女抚养。
但也不成问题。
小婴儿似乎喜欢晃动的感觉。皮埃尔稳稳地迈着步子,孩子止住哭闹。他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哭声吵得自己心烦意乱,好像提醒他想想办法。
皮埃尔替他写了供词,供认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雇他去暗杀吉斯公爵。波尔托二话不说就签了字。
皮埃尔下了楼;婴儿啼哭起来。春日傍晚天气和暖,他却披上斗篷,为的是遮住这婴孩。他出了门。
翌日,疤面公爵高烧不退,医生请他预备见造物主。疤面的弟弟路易枢机主持临终圣礼,之后他向妻儿道了别。
他径直走了出去,砰地摔上门。
公爵夫人和公爵继承人噙着眼泪走出病房,皮埃尔禀告说:“杀害疤面公爵的凶手是科利尼。”他递上供词。
“回来!”奥黛特冲他的背影嚷,“皮埃尔,求你别带走我的孩子!”
结果比他预料得还要好。
皮埃尔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扬起,对着接生婆狠狠就是一巴掌。对方一个不稳,向后跌去。纳塔吓得尖叫。奥黛特脸色煞白,忍痛坐起身。皮埃尔抱着婴儿朝门口走去。
公爵夫人怒不可遏,不住念叨:“科利尼非死不可!他非死不可!”
接生婆伸手要抢。
皮埃尔说卡泰丽娜皇太后已经打算同新教徒讲和,科利尼十有八九会得到赦免。
皮埃尔看见婴儿噘着小嘴,像在吮吸的样子。他还是没放手。
亨利一听,歇斯底里发作,童稚的声音尖声喊:“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
接生婆瞧出不对头,忙说:“该给孩子喂奶了。”
“我相信您言出必行,亨利郡王。到那一天,我会伴在您左右。”
“你别管,把孩子给我。”她说着掀开被子,显然想下床,紧接着大喊一声,好像疼痛难忍,又倒在枕头上。
第二天,疤面公爵咽了气。
接生婆伸手要接,但皮埃尔不肯放手。他不怀好意地问:“奥黛特,你刚才说孩子叫什么?”
路易枢机打点丧事,但少有清醒的时候,皮埃尔顺势接过了担子。在安娜的授意下,他把葬礼安排得风风光光。公爵遗体先运回巴黎,心脏葬在圣母院。之后隆重地将棺椁送回香槟故土,在茹安维尔下葬。这排场无异于国丧,卡泰丽娜皇太后自然不会赞同这般声势浩大,不过皮埃尔没有请旨。卡泰丽娜的宗旨是争执能免则免,想来她思忖疤面再也无法兴风作浪,办一场王室葬礼也就罢了。
奥黛特坐起身:“把孩子给我。”
皮埃尔的另一个计划是把德科利尼弄得人人喊打,却不如预想的顺利。卡泰丽娜再一次证明智谋上不输给皮埃尔。她把波尔托的供词抄了一份给科利尼——他人躲到新教徒的腹地诺曼底去了——请他对证。她已经准备重新启用德科利尼了。
太迟了,皮埃尔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小东西那么轻,好像没有重量。一瞬间,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莫名地只想保护这个无助的小人儿,但他马上抑制住冲动。他暗想,这个没用的废物休想连累我一辈子。
不过,吉斯家有仇必报。
奥黛特喃喃地说:“别把孩子给他。”
皮埃尔先行返回巴黎,敲定细节。他已经派人把波尔托押送回来,关在城岛西端的天牢。皮埃尔嘱咐加派人看守,巴黎的忠坚天主教徒对疤面敬若神明,要是波尔托到了他们手里,一定要被大卸八块。
“喏,给您抱抱。”接生婆把裹好的婴儿交给他。他看出韦罗妮克送的是张柔软的羊毛毯,价格不菲。
公爵遗体运往巴黎途中,科利尼发誓与刺杀无关,并将证词抄给卡泰丽娜皇太后等人。连皮埃尔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无懈可击,叫人信服——当然是私底下。加斯帕尔信奉异教,但不是傻子,要是他想刺杀疤面,总不会派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波尔托。
皮埃尔恨不得杀了她。她不仅要他抚养孩子长大,还要时刻提醒他这野种的生父是阿兰·德吉斯那个纨绔子弟。哼,等着瞧吧。
证词的末尾尤其别有用心。他振振有词:按自然公正原则,他有权同原告对簿公堂,并请求卡泰丽娜皇太后保证波尔托性命安全,在正式审问时做证。
奥黛特闭着眼说:“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最不希望的就是一场不偏不倚的审问。
刚才婴儿赤身裸体,但他没细看是男是女。
还有更糟糕的:波尔托在天牢里翻供了。
“是个小子。”接生婆说。
为免夜长梦多,皮埃尔当机立断,先去巴黎最高法院提请即刻审问波尔托,理由是英雄的遗体运到时,犯人若还未判决,只怕民意沸腾。法官深以为然。
皮埃尔看见接生婆把婴儿裹在一张淡蓝色的毯子里——他想起来,这是韦罗妮克·德吉斯送的。
三月十八日凌晨,公爵的棺椁运抵巴黎南郊,暂时安放在修院。
那东西丑得要命,又红又皱,头顶一丛黑头发,吵闹得叫人心烦。
翌日上午,波尔托被判罪名成立,肢解处死。行刑地点是格列夫广场,只见人头攒动,叫好声一片。皮埃尔也到了,得亲眼看到波尔托死了才放心。波尔托的四肢绑在四匹马上,马头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刽子手抽马奔跑。按说犯人四肢会被扯断,直至流血而死,无奈刽子手没有绑好,绳子松了扣。皮埃尔派人取了剑,让刽子手砍断波尔托四肢。围观百姓叫嚷着鼓劲,但场面到底尴尬。行刑持续了半个小时,其间波尔托不再尖叫,昏死过去。最后,他那颗长着一绺尖头发的脑袋给砍了下来,戳在柱子上示众。
奥黛特合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不过呼吸平稳,要么睡着了,要么是在歇息。小丫头纳塔正在卷床单,上面沾满了血污黏液。接生婆左臂抱着那个小不点儿,右手拿着一块布,在水盆里蘸湿了,擦拭婴儿的头脸。
次日,疤面公爵的遗体运抵都城。
他来到楼上。
西尔维·帕洛来观葬礼,觉得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
他站起身,接下来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
送葬队伍由南面的圣弥额尔城门进入巴黎,经过大学区,也就是她经营纸墨文具店的地方。打头的是二十二个公告员,都穿着白色丧服,一路摇着手铃,伴着肃穆的铿锵之音高声疾呼,让心情沉痛的百姓为这位大英雄的灵魂祈祷。公告员身后跟着巴黎各堂区的司铎,人人手捧十字架。他们身后跟着两百名贵族大臣,他们手持火炬,火焰冒出厚厚的黑烟,连天空都映得黑蒙蒙的。疤面麾下部队选出六千精兵,打了半旗,敲着闷鼓,仿佛远远传来枪炮声。收尾的是城市民兵队,他们打着黑旗;河面上吹来三月的冷风,丧旗飒飒有声。
他把小簿子放进文件匣,上了锁,钥匙揣进口袋。簿子没法留在吉斯府,因为还没分派房间给他用。
街道两侧挤满了送葬的巴黎百姓,不过西尔维清楚,有一些和自己一样,为疤面的死而窃喜。他这一死,暂时天下太平了。没过几天,卡泰丽娜皇太后就召见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重新商讨宽容赦令。
奥黛特不叫了,片刻之后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皮埃尔叹了口气:愿望没能成真。看样子这小畜生健康得很,可恶。他疲惫地揉揉双眼。什么事儿都不好做,什么事儿都不顺心,总是要扫他的兴。有时候他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的处世哲学有什么差错?
内战期间,新教徒再次遭受迫害,不过西尔维身边的教友都有所防范。一天,西尔维趁皮埃尔出门在外、奥黛特去和姐妹用饭,坐在皮埃尔的书桌前,把黑色小本子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纳塔在旁边逗弄两岁的阿兰,这孩子还不大会说话,不会透露家里来了西尔维这个不速之客。
说不定这小杂种生下来就死了。但愿如此。那就不用愁了。
本子里记的大多数人她都不认得。无疑有不少是化名,新教徒为了防范身边有人刺探,常常报上杜撰的姓名等信息,譬如西尔维和母亲就自称泰蕾兹和杰奎琳,也从不透露两人经营一爿小店。她没办法判定这些陌生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眼见奥黛特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过了严冬、进入阴雨连天的初春,两人从相互看不顺眼成了冤家对头,彼此都懒得多说一个字,话题只剩下吃什么饭、什么衣服要洗、生活费多少,再就是骂家里那个十几岁、整天苦着脸的女仆纳塔不好好干活。皮埃尔心里窝着一团火。一想到这个母夜叉,他什么心情都给破坏了。以后不仅要忍受奥黛特,还要替她养这个野种,他忍无可忍。
不过,里面有不少人是她的朋友,还有同去礼拜的信徒。她已经小心地通风报信,有几个人心生畏惧,退出了会众,重又做回天主教徒,有的人换了住处、改了身份,还有几个离开巴黎,搬去了善待新教徒的地方。
新婚后那几周,奥黛特还想勾引他圆房,为此拗着性子,百般卖弄风骚。她扭着腰肢,一对大屁股晃来晃去,还故作媚笑,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叫皮埃尔好不反胃。一计不成,她又使起了激将法,讽刺他不是个男人,要么嘲笑他有同性癖,可两样都没说中皮埃尔的心事,只叫他怀念起寡妇博谢纳的羽毛床、床上那些个漫长的午后。即便如此,听奥黛特冷嘲热讽的也不免心烦。
最大的收获是纳塔也成了会众一员,是马棚上那间阁楼的常客,扯着五音不全的歌喉高唱赞美诗。她如今手里有十个金埃居,说要辞了皮埃尔家的活儿,不过经西尔维一番劝说,她答应留下来,替新教徒监视皮埃尔。
1560年5月,他们结婚五个月。
因为顾忌少了,书卖得比从前好,纪尧姆从日内瓦带了一批新书,叫西尔维十分快活。可怜的纪尧姆依然对她念念不忘。西尔维知道他人品好,也感激有他帮忙,可终究不能以身相许。母亲看她不肯答应这桩好姻缘,大失所望。纪尧姆才貌双全、家境殷实,又和西尔维志同道合,她还想什么?母亲想不通,女儿同样想不通。
平日里,他一吃完早饭就出门,一般先去圣殿旧街的吉斯府。府里铺的是大理石地面,墙上的油画叫人赏心悦目。他要么一整天留在府里,要么去罗浮宫,伺候夏尔枢机或是弗朗索瓦公爵。傍晚,他常常同手底下不断壮大的探子碰面,往黑皮簿子里添几个新教徒的姓名。除了晚上回大堂区的蜗居就寝,平时很少在家。但这一天,他得等孩子生出来。
终于等到了棺椁。只见棺材上面覆盖着吉斯家族纹章的旗子,安放在炮架之上,由六匹白马拉着。西尔维没有为疤面的灵魂祈祷,而是感谢上帝结束他的性命。和平与宽容不再是奢望了。
逼仄的房子里,皮埃尔坐在楼下翻看黑皮簿子,稳婆在楼上寝室替奥黛特接生。早饭没吃完,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面包、火腿、几根早熟小萝卜。皮埃尔家可谓家徒四壁:裸露的墙面、石板铺就的地面、阴冷的壁炉、一扇对着阴暗窄街的小窗户。皮埃尔讨厌这个住处。
棺材之后,是一身素白的公爵遗孀安娜,几个侍从女官跟在左右两侧。她们身后是一个相貌清秀的金发少年,自然是疤面的长子亨利了。和亨利并排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英俊男子,只见他一头浓密的金发,身穿白色紧身上衣,上面镶着一圈白皮毛领子。
孩子一生下来,她就休想再见一面。
西尔维大惊失色,同时恨得咬牙切齿:她认出了新任吉斯公爵右手边的这个人。
主因她不守妇道而降罚于她。是她罪有应得。皮埃尔寻思,看来到底还是有天理在的。
是皮埃尔。
奥黛特要生了。她喊得撕心裂肺,皮埃尔则盘算着怎么摆脱掉这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