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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大开杀戒。公爵的部队挺进谷仓,不分男女老幼,格杀勿论。皮埃尔看见拉斯托残杀一个年轻女子,拿匕首在她的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同一天里,西尔维第二次意外听到赞美,再次觉得受之有愧。她并不勇敢,相反,她怕得要命。“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皮埃尔混在队伍间,总是小心地跟在打头的士兵之后。上阵拼杀可不是他的使命。谷仓里,有几个新教徒手持刀剑,但大多数手无寸铁。只听哭号一片,或是惊惧,或是受伤。转眼间,谷仓的墙壁就被血染红了。

“上帝保佑。我真佩服你这份胆量。”

皮埃尔看见谷仓尽头搭着一座木楼梯,通往干草棚。大家都往楼梯上涌,有些怀里还抱着婴儿。他们顺着干草棚顶的破洞逃了出去。皮埃尔刚看见,就听见一阵枪响,接着两个身影从屋顶跌落,摔在谷仓地上。“酒瓶枢机”的火枪队开火了。

“法语《圣经》卖光了,我得去买些回来。”

皮埃尔转过身,逆着蜂拥进来的士兵,挤到屋外,想瞧个清楚。

小个子的吕克是个乐天派,可听了西尔维的话,他却眉头一皱,表示不以为然。“能否透漏一下原因,西尔维?对不住,该叫你泰蕾兹。”

新教徒还在顺着屋顶往外逃,有的想爬到地面,有的干脆跳到城堡外墙上。火枪队瞄准了奔逃的教徒,火绳枪重量轻,加上点火设施的改良,方便开火和装填弹药,只见子弹雨点般射去,屋顶的逃亡者几乎无人幸免。

西尔维和路易丝说完话,走到吕克身边。“我得去一趟日内瓦。”

皮埃尔的目光掠过墓地,朝集市广场张望。镇民被枪声惊动,纷纷往这边赶来;天鹅酒馆里的士兵嘴里还嚼着早饭,也前来支援。士兵拦住赶来救援的镇民,双方动起了手。一个骑兵吹响号角,召唤部队集合。

“阿门。”

混乱发生得仓促,结束得突然。加斯东·勒潘擒住了牧师,押着他出了谷仓,士兵们跟在两人身后。房顶不再有教徒冲出来,火枪队也不再开火。集市广场上,各队队长喝令队伍集合,并命令镇民速速回家。

“主保佑我们。”

皮埃尔朝谷仓里瞧去。冲突结束了:还能走动的新教徒弯着腰救治伤者,有的跪在尸体前哭泣。地上到处是血泊。哭喊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呻吟和哀伤的啜泣。

“不管是什么,一准儿对咱们不利。”

皮埃尔心中暗喜: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粗略估算,死的有五十个,受伤的有一百余人。大多手无寸铁,还有妇孺。不出几天,消息就会传遍全国。

西尔维皱起眉头。“不知道那两个魔鬼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皮埃尔沉思,换作四年前,他目睹屠杀一定心惊肉跳,这天却心满意足。自己果然不一样了!然而,他想象不出主会赞许这个不一样的皮埃尔。一阵隐隐的、莫名的恐惧渗入心底,仿佛地上渐渐发黑的血迹。他不让自己想下去。这是主的旨意,必然如此。

“国王召开三级会议<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这是传统的国民大会,“夏尔枢机带着皮埃尔·奥芒德也去了。”

他仿佛看到新教徒印发的八页宣传报:头版赫然印着谷仓屠杀的木版画,叫人毛骨悚然。籍籍无名的瓦西镇即将出现在欧洲各地数千篇布道中。新教徒要组织民兵队,号称自卫;天主教徒也会跟着集结力量。

国王率大臣出宫,这是常事。西尔维满心期待:“巴黎的新教徒大概能喘息一阵子了。奥尔良出了什么事?”

到时候内战一触即发。

接着尼姆侯爵夫人路易丝走到她身边说:“宫里迁到奥尔良去了。”

皮埃尔翘首以盼。

不过生意的事儿她也不敢忘。说完最后一句“阿门”,她马上走到裁缝的年轻妻子弗朗索瓦丝·迪伯夫跟前,把仅剩的一本法语《圣经》交给她,又从她手里接过五里弗赫。

圣埃蒂安酒馆里,西尔维对着眼前的一碟熏鱼和一杯葡萄酒,满心沮丧。

这一天,她发觉心神不宁,巴不得礼拜快点结束。吕克·莫里亚克一家人都来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找他打听。

暴行究竟要持续到几时?大多人只想过安生日子,和不同宗派的邻居和和气气,但每次有望和解之时,吉斯兄弟之流就从中作梗,因为在那些人眼中,宗教是大富大贵的手段。

然而,另一种仪式更叫她倾心:通俗易懂的讲道、合情合理的信条、她可以开口唱的赞美诗。

西尔维和教友们的当务之急是打听身份是否暴露。西尔维一有空就来到天主教徒常光顾的酒馆打听消息,这里聚集了城市民兵队、吉斯家的扈从还有皮埃尔的人,都是一心要铲除异教徒之流。从这些人嘴里,她听出不少消息。不过,她最想找的,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内应。

母女俩在前排落座。西尔维热爱新教的礼拜仪式——她倒也不痛恨天主教的仪式,这一点和大多教友不同。她明白,对许多基督徒而言,香火味儿、拉丁词句和唱经班的诡异合唱是信仰中不可或缺的。

她一抬头,刚好看见皮埃尔家的女仆纳塔走进来。只见她一只眼睛周围一片青紫。

这里人人都认得西尔维。她是书商,因此是会众间的顶梁柱。此外,在团契讨论中,她常常直言不讳,讲起宽容一题,动之以情。她的想法和歌喉都无法不引人赞叹。她是女子之身,无法升为长老,但已是公认的领袖。

西尔维平常和纳塔只是相互点头致意,除了打招呼就没说过什么话。此时此刻,她当机立断,开口说:“看着很疼啊。我请你喝杯酒吧,喝了没那么难受。”

这间阁楼最大的好处是没开窗户,声音传不到外面。西尔维曾经趁会众放声高歌时站在外面街上听动静,只依稀听得见歌声,分不出究竟是哪儿传来的:附近坐落着堂区教堂、修道院和学院。

纳塔泪水夺眶而出。

马棚走到头就看见一扇门,门后是一处秘密楼梯,通到宽敞的阁楼。这就是敬神之所。陈设一贯简单,没有画像造像,只有椅子长凳。

西尔维伸手搂住小姑娘,她并不是佯装可怜,吉勒·帕洛常对她们母女俩双拳相向。

母女俩进了宽敞的石头马棚,见到一个大块头的年轻马夫正替马匹梳理毛发。马夫瞪着来人,准备拦下,随即认出两人,便一闪身,让她们过去了。

女侍应端上酒,纳塔咕咚喝了一大口,跟西尔维道谢。

狩猎小屋的会众找到一处新的集会地点,偶尔称其为圣殿。西尔维和伊莎贝拉走进一间大院子,这是一处租赁马匹跟马车的地方。母女俩穿着朴素,免得被人怀疑是去礼拜。租赁生意的主人也是新教徒,因为是礼拜日,没有开张,但门没有锁。

“怎么回事?”

西尔维不知道说什么好。做父母的怎么能把孩子当榜样呢?该反过来才对。她觉得尴尬。过了一会儿,她岔开话题:“该去礼拜了。”

“皮埃尔打我。”

伊莎贝拉摇头说:“好比主教座堂像牧区教堂。”

“他也打奥黛特?”

听母亲如此感慨,西尔维心中感动,勉强开口说:“我就像妈妈啊。”

纳塔摇头说:“他不敢,女主人会还手。”

伊莎贝拉凝视女儿。西尔维看见母亲眼里泛起泪花儿,大吃一惊。只听母亲叹道:“你真勇敢。真不敢相信妈能有你这么个女儿。”

纳塔约莫十六岁,瘦瘦小小,估计打不过男人——西尔维挨父亲拳头的时候,也毫无还手之力。想到这里,她愤愤不已。

“男人休想再跟我说这不行那不行的。”

“再来点。”

“他会跟你说,年轻姑娘可办不到。”

纳塔又吞下一大口酒。“我恨死他了。”

“这么说,到哪儿的路吕克都知道,包括日内瓦。”

西尔维的一颗心怦怦跳。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一年多。她知道,只要沉住气,总有一天会等到,因为没人不痛恨皮埃尔,迟早有人背叛他。

“打个比方:有个船老大从波尔多出发,沿着塞纳河北上,把一批葡萄酒运到巴黎,之后进了一批布料,但只装了半船。他不想耗太久,想尽快把剩下那半船装满。这样呢,他就去找吕克,因为吕克认得全巴黎的商人,熟悉全欧洲的港口。他能帮船老大联系煤炭啦、皮草啦、时兴帽子啦,诸如此类,在波尔多能找到买家的。”

眼看机会来了,但她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显得心急或是暴露目的。但是,这个险也不得不冒。

“我一直不太明白‘船货经纪’是做什么的。”

“恨他的不只是你一个,”她字斟句酌,“听说他是间谍头子,专门迫害新教徒。”这不是什么秘密,一半巴黎人都知道。

伊莎贝拉点头说:“他是船货经纪。”

“是真的,”纳塔答道,“他有个名单。”

“吕克·莫里亚克大概知道。”西尔维同莫里亚克一家相熟。

西尔维觉得喘不过气来。可不是,他自然有个名单,只是纳塔知道多少?“名单?”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清楚。”

“我瞧见的,是个黑皮本子,记满了姓名地址。”

“我根本不该嫁人。从巴黎去日内瓦要怎么走?”

挖到金矿了。要说服纳塔着实冒险,但收获极为诱人。西尔维心一横,开始下钩。她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要是想报仇,可以把本子交给新教徒。”

“怎么不记得。你该嫁的人其实是他呀。”

“我要是有那个胆子就好了。”

西尔维心里害怕,却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别人可以。还记得纪尧姆吗?”

西尔维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良心上过得去吗?她谨慎地说:“可那等于违抗教会,是不是?”

“你怎么能去!路途又远又危险。你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巴黎郊区了。”

“我相信主,但主不在教会里。”

西尔维可不会轻易泄气。“有多远?”

西尔维屏住呼吸。“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想大批买进新教书籍,只有一个地方:日内瓦。”听伊莎贝拉的语气,日内瓦仿佛远在月亮上。

“我十一岁就给堂区司铎糟蹋了,那时候两腿间还没长毛。主在吗?我看不像。”

“有是有——我在主顾家里见过他们印的书。这些日子卖书赚的钱足够买一批新书,可是一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显然是保密的,二来,既然他们直接卖书,又何必要我呢?”

西尔维喝光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说:“我有个朋友,要是能瞧一眼那个本子,愿意出十埃居。”西尔维出得起这个价:书店生意有盈利,母亲也会认为这笔钱花得值得。

“巴黎准还有别的新教徒印书商。”

纳塔瞪圆眼睛重复:“十埃居?”这比她一年赚的还多——多得多。

“可是到哪儿去弄书呢?咱们又没办法刻印。父亲的印刷机如今归了别人。”

西尔维点点头,在利益引诱之外又晓之以情:“我这位朋友是觉得,兴许能挽救不少人免于被烧死的厄运。”

母亲笑着夸她:“好孩子。”

纳塔显然对钱更感兴趣。“你说十埃居,可是当真?”

“卖纸墨的收入不够用度,况且我也不想卖一辈子这些。我们肩负着使命,要让同胞兄弟姐妹自己读上帝圣言,摸索真福音之道。我还要继续履行这个使命。”

“啊,我打包票,”西尔维装作才明白过来的样子,“可是……你又拿不到本子……能拿到吗?”

她回到家,跟母亲说《圣经》卖完了。伊莎贝拉说:“不如就算了,只卖纸墨文具吧。”

“能。”

西尔维曾偷偷监视皮埃尔的房子,还去附近的圣埃蒂安酒馆打探过。吉斯家的护卫常在那儿喝酒,她留意听他们闲聊,偶尔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知道吉斯家的动向。此外,她听说皮埃尔拿到婚姻无效判决没多久又娶了亲,现在家里有三口人:妻子奥黛特、男婴阿兰和侍女纳塔。酒馆里都说奥黛特和纳塔都恨极了皮埃尔。西尔维没和两人说过话,但见了面会点头致意,她盼着有一天能说服她们揭露皮埃尔的秘密。再有,宫里有年轻的尼姆侯爵夫人一直盯着皮埃尔,看见他和什么人交谈都暗暗记着。目前为止,她指认的人里,唯一有用的就是加斯东·勒潘,但此人是吉斯家族护卫队队长,谁都认得,不方便执行秘密任务。

“在哪儿?”

回家路上,西尔维路过大堂区——皮埃尔就住在附近。西尔维对他深恶痛绝,但一直暗中打听他的消息。皮埃尔的主子夏尔枢机力主国王搜捕巴黎的新教徒,西尔维敢肯定,皮埃尔还在干这个勾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没法继续当奸细,十有八九当起了间谍头子。

“他就放在家里。”

西尔维这才醒悟,她根本没有长远的计划。现在可怎么是好?她想起冬天时跟母亲险些饿死,动了卖身的心思,不禁一阵惊恐。她暗暗起誓,不会重蹈覆辙。

“具体在哪儿?”

她又翻看别的箱子,里面的书籍大多内容晦涩,譬如伊拉斯谟的著作。这些书很少有人买,感兴趣的只有思想开明的神父和好奇尚异的大学生。其实她早就该想到了:这些书一直堆在仓库里,就是因为没有销路。除了《圣经》,也就只有约翰·加尔文的《基督教要义》卖得好一些。去年九月,父亲加印圣经就是这个缘故,结果不幸被吉斯家所害。书店里搜出来的《圣经》作为罪证,早就焚毁了。

“锁在书箱子里。”

禁书全都放在城墙街的仓库。西尔维总是先联系好买主再去取书,“罪证”顶多在家里放几个小时。事情发生在1560年夏天的一个礼拜日上午,西尔维来仓库拿法语的日内瓦圣经,发现箱子里只剩一本了。

“既然上了锁,你又怎么拿得到?”

铺子开张不久,就有官员来盘查。母女俩报上化名,对方没有怀疑。他把屋子查了个遍,又问了许多问题。西尔维怀疑他是皮埃尔·奥芒德手下的,不过按说纸墨店例行要接受检查,免得私藏禁书。店里没有书籍,只有记事簿和账本,官员满意而去。

“我会开锁。”

她和母亲更名改姓,以免官家凭名字想到被处决的异端分子吉勒·帕洛。如今她们改姓圣康坦,西尔维自称泰蕾兹,母亲则改叫杰奎琳。其余新教徒心照不宣,见到了就以化名相称。母女俩只结交新教徒朋友。

“怎么开?”

夜里,她也憧憬着躺在男子的怀抱里,但绝不会为此放弃自立。大多男子都把妻子当成小孩子对待,区别在于女人干的活更多。也许世上的确有男子不把妻子视为财产;西尔维还没遇见过。

“用发夹。”

她做着非法生意,又是异教徒,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奇怪的是,她过得很快乐。她琢磨原因,猜想是因为这辈子第一次不必听男人呼喝使唤了。她自己决定开铺子,自己选择重新参加新教区会,继续偷卖禁书。她凡事都和母亲商量,但最后都是自己拿主意。快乐来源于自由。

内战爆发,皮埃尔得偿所愿。瓦西屠杀后一年,疤面公爵率领的天主教军队胜利在望。

她用卖书的收入租下一栋不错的两居小房子,位于河南岸大学区的塞尔庞特街,正厅用来开铺子,卖些纸墨之类的文具品,主顾是老师、学生和识字的大众。纸是从圣马塞尔区买的,在城墙以外的南郊,因为傍着毕耶河,造纸商不愁缺水。至于墨水,则是她用栎五倍子制的。栎五倍子是树干上生的瘿,呈瘤子形状,林子里就采得到。父亲教过她怎么制墨。印刷用墨得兑上油来增加黏性,日常写字用的不同,墨要稀一些,她也晓得怎么造。店铺的收入并不够维持母女二人的生计,不过只是个幌子,她们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伊莎贝拉不再终日郁郁,但经此变故,衰老了许多。历经磨难之后,母亲意志衰颓,女儿却坚强起来。如今家中一切都是西尔维做主。

1563年初,疤面率军包围了奥尔良,新教徒仅剩下这一个大本营,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就镇守在此。二月十八日周四,疤面巡查过守军势力,宣布第二天发动最后一击。

西尔维的好日子维持了半年。

皮埃尔留在疤面身边,料定胜利唾手可得。日暮时分,公爵率军返回瓦兰堡,他身着米色紧身上衣,帽子上插着长长的白翎毛:在疆场上穿着如此显眼未免不妥,不过当晚他要同妻子安娜团聚,夫妻俩的长子、十二岁的亨利也来了。皮埃尔和公爵家的世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也就是亨利二世国王在比武中负眼伤不治而亡那天,从那时起,皮埃尔就一直着力巴结亨利。

皮埃尔默默点头,接着出了门。

途中隔着一条小河,但渡船上一次只能载三个人,于是人马先走,皮埃尔、疤面和加斯东·勒潘断后。疤面开了话匣子:“你听说了吧,卡泰丽娜皇太后希望咱们讲和。”

“还有,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嗤笑一声:“输家才讲和,赢家是凭什么?”

皮埃尔沉默不语。夏尔的意愿谁敢违拗?连国王也不行。

疤面点头说:“明天攻下奥尔良,占领卢瓦尔河战线,之后向北逼近,攻打诺曼底,把新教徒军队的余孽一网打尽。”

“慢着,”夏尔喝住他,“听仔细了。你要和奥黛特过下去,一辈子照顾好她、照顾好她这个孩子。这是我的意愿。”

“卡泰丽娜就是怕这个,”皮埃尔接口,“等咱们攻下全国,扫清新教徒,公爵您的权势连国王也无法相比。法兰西就是您的。”他心中暗想,而我就是您的左膀右臂。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马匹都安全地蹚到对岸,三个人登上小渡船。皮埃尔说:“夏尔枢机还是没有消息。”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万一孩子不幸夭折,就算与他无关,也要算在他头上了——虽然不少婴儿活不过几个小时。十有八九会以谋杀罪处决他。

夏尔去了意大利特兰托,参加教宗庇护四世召开的会议。疤面不屑地说:“唠叨、唠叨、唠叨。咱们可是在铲除异教徒。”

夏尔又说:“最好他还活着。”

皮埃尔却不以为然。“咱们得让教会坚定立场,否则那些心慈手软之辈鼓吹什么容忍、妥协,爵爷的胜仗就白打了。”

皮埃尔迟疑着没有接口。他没脸回去,但要是公然违抗夏尔,那就是自毁前程。

公爵若有所思。皮埃尔谏言,他们兄弟俩都听得进去,他不止一次证明所料不错,早就不被当作是厚颜无耻的钻营之徒。想到此处,他打心底里得意。

夏尔说:“去把他带回来。”

疤面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枪响。枪声似乎从背后的河岸传来,皮埃尔和勒潘一齐转身,暮色中,皮埃尔瞧得清楚:水边有个矮小的人影,二十五六岁,皮肤黝黑,额头中央长着一绺尖尖的头发。刺客随即跑开了,皮埃尔瞧见他握着一把手枪。

接生婆面露得色。皮埃尔羞愧难当,后悔扇了那一巴掌。

疤面公爵瘫倒了。

抵赖也是徒劳。皮埃尔实话实说:“圣家庭修会。”

勒潘诅咒一声,弯腰查看。

“在哪儿?”

皮埃尔看出公爵后背中弹。他衣着颜色惹眼,加上距离很近,瞄准很容易。

“孩子还活着。”

勒潘说:“他还活着。”说着就朝岸边眺望,皮埃尔猜他是在算计,蹚水或是游过去能不能擒到杀手。这时两人听见马蹄声传来,明白刺客的马就拴住在不远处。公爵的马匹都到了对岸,勒潘怎么也追不上了。看来杀手计划得很周全。

“要是你杀了吉斯家的孩子,主在上,我要你一命偿一命。你再有本事抓亵渎主的罪人也没用。”

勒潘对船夫大喝:“快划,快划!”船夫拼力向对岸划去,无疑怕自己被扣上同谋的罪名。

皮埃尔马上镇定下来,飞快转动脑筋。想不到奥黛特动作这么快,女人被逼急了倒会耍手腕,他倒是低估了。她生产后恢复了一点体力,想到找枢机求救,八成是纳塔去送的信。纳塔运气好,夏尔刚好在家,愿意即刻赶来。总而言之,皮埃尔麻烦了。他答道:“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子弹打在公爵右肩膀下方,看样子没打中心脏。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米色外衣。皮埃尔瞧着这是个好兆头,因为死人不会流血。

夏尔开门见山:“你把孩子怎么了?”

然而,公爵也未必能挺过来。皮外伤要是受了感染,会引起发烧,甚至要人命。皮埃尔急得要落泪。胜利在望,他们的英雄将军莫非在这个节骨眼殒命?

接生婆立在枢机身后,只见她抱着肩膀,扬着下巴,等着看他的好戏。

船快靠岸了,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皮埃尔充耳不闻,他要考虑自己的问题。万一疤面死了该怎么办?

一进门,他不禁大吃一惊:客厅里赫然坐着夏尔枢机。他穿着红色丝绸上衣,正等着他回来。

年仅十二岁的亨利会继承爵位。他和夏尔九世国王一般大,这个年纪不可能指挥内战。夏尔枢机人在意大利,远水解不了近渴;路易枢机又醉生梦死。吉斯家转眼间再次失势,权力竟然如此脆弱,真叫人骇然。

他喝光了酒,一路走回家。

皮埃尔压下沮丧,叫自己冷静地盘算将来。吉斯家族无依无靠,卡泰丽娜皇太后会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讲和,恢复宽容赦令,这个恶妇。波旁和蒙莫朗西两家再次被委以重权,新教徒可以随心所欲地高唱赞美诗了。皮埃尔这五年来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皮埃尔手底下有几个新教徒奸细。他们被抓了来,因为怕受酷刑,所以当了叛徒。不过,现在异教徒也学乖了,不再轻信身边的教友,彼此以教名相称,不肯透露姓氏和地址。这就像一盘棋,教会每走一步,异教徒总有对策。好在夏尔沉着耐心,皮埃尔从不气馁,这局棋,要以死来收场。

他再次按捺住满心的绝望。如何是好?

如今办事比从前困难。弗朗索瓦二世国王加紧惩处新教徒,也许是依着王后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的意思,不过更可能是玛丽那两位舅舅吉斯兄弟的授意。因为查得严了,新教徒就更谨慎了。

头一桩事就是保住自己在吉斯家的位子,继续充当谋士。

他不急着回家,先进了酒馆,要了一杯雪莉酒给自己庆祝。这种茶褐色的葡萄酒很烈,他一边啜饮,一边思索正经事。

船刚靠岸,皮埃尔立刻发号施令。大难临头时,众人都慌了神,只要你有条不紊,就会听你号令。“火速将公爵抬回城堡,路上不得颠晃。就算碰到都可能导致爵爷流血致死。得找一张担架。”

皮埃尔一身轻松,步履轻快。他喜不自胜。到底摆脱了那个野种。到家之后,免不得要闹翻了天,那也值了。他和可恶的奥黛特之间再没有瓜葛。说不定能把她也摆脱掉。

他四下张望。要是没办法,只能把小船拆了,用木条充当担架。他随即瞧见近处立着一间农舍,指着大门说:“把那扇门卸下来,用来抬公爵。找六个人抬。”

他替嬷嬷开了门,看她迈出房间,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修院里。

士兵们本来手足无措,连忙领命。

皮埃尔一时语塞,接着才明白过来,对方以为自己会依照承诺再送十埃居过来。休想。他答道:“我会如约前来,一年后的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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