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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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斯坦丝没有理会她,她一直对着乔丽说话。“不过现在我已经把他放出来了,这样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他已经不再受到你的危害了。”
“确实,”他回答,“我感觉自己有两千岁了,比我坐着的岩石都要老。”
康斯坦丝·斯塔尔这是怎么了?丁想。加文·帕特南受到乔丽的危害?可明明是他抛弃的她,他才是施害者。难道康斯坦丝的水杯里是伏特加?
“年老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她反复强调,竭力劝服丁做一些荒谬的事情,诸如参加伦巴舞班、水彩画假日班,以及动感单车班等有害身体的时尚运动。他无法想象自己骑在健身单车上,身穿氨纶紧身衣,把车轮踩得像锯木机一般嗖嗖飞转,不断加剧自己干瘪的胯部的损伤。他没法想象自己骑在任何自行车上。绘画也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假如他真要做,那为何要混迹于一群牢骚满腹的业余爱好者之中呢?至于伦巴舞,你得会转动自己的尾骨,他放弃性爱时就丧失了这种技艺。
“什么?”乔丽道,“你在对我说话?”她捏紧了丁的胳膊,但这并非为了忍住不笑,相反,她一副惊慌的样子。
当乔丽皱着眉头,戴着那副深红色边框的老花镜看着讣告时,他深情地凝视她。或者说她尽可能皱起眉来,鉴于她打了肉毒杆菌。近几年来,近几十年来,乔丽渐渐有了一种略显夸张的瞪大眼睛的表情,显得有些矫枉过正。此外还有头发问题。至少他能阻止她把头发染得漆黑:与她现在的肤色相比,这实在太像僵尸,尽管她孜孜不倦地抹上棕褐色的粉底和闪闪发亮的铜矿粉,却毫无光彩,可怜的自欺欺人啊。
“加文并不在那本该死的书
因为他俩是双胞胎,所以相处时只做真实的自己,他们对其他人就很难做到这一点。即便是装腔作势,他们也只能糊弄外人:他们彼此间就像孔雀鱼,是透明的,能看到对方的内脏。抑或这是他们独有的,虽然丁清楚地知道,连孔雀鱼都有不透明的地方。丁曾有过一个开水族馆的情人。
里面!加文已经死
“这话不够严谨,”丁说,“你是故意的。再来点咖啡?”
了。”雷诺兹说着,开始叫喊起来。纳维娜向她走了一小步,可又移了回来。
乔丽咧嘴笑着,“万分感谢,”她说,“我一直很想有前列腺,这样在黄金岁月中又多了一件可以抱怨的事。你觉得捐献者会愿意把整个阴囊也丢了吗?”
“你的恶意会伤害他,玛乔丽,”康斯坦丝说,声音淡然,“你怒火中烧,怨念很重,你也明白的。只要他的灵魂在此岸还有一个肉身,他就会有危险。”她清楚地知道乔丽是谁,尽管有金箔片和铜粉,她肯定第一时间就认出她来了。
“假如我得了前列腺癌,”丁说,“我一定要移植前列腺给你,这样你就能一起经历了。我知道有很多男人不会介意把自己的前列腺丢出窗外的。至少他们夜里能好好睡一觉,省掉了尿频的麻烦。”
“我那时当然很生气,因为他那样对我!”乔丽说,“他把我扔了出去,踢出了门,就像,就像对一个破旧的……”
“可别,”乔丽说,“这会让我觉得被抛弃了。”
“哦。”康斯坦丝说。一时间,局面僵住了。“我没想到这一点,”她最后道,“我以为恰恰相反,以为是你伤害了他。”这算是一场对峙吗?丁想。物质对反物质的?难道她们俩打算相互开炮?
“我不会的,我发誓,决不食言,除非得前列腺癌。”
“他是这么说的?”乔丽问,“该死的,有可能啊!他当然
“你可不能落下我独自患癌!”
会说这都是我的错!”
“永远不会太晚,”丁回答,“这当然在我的愿望清单中,不过我等得了癌症后再干。真要干,就得干得漂亮。得带几个人走,为这个星球减负。还要烤面包吗?”
“哦,天哪,”纳维娜对乔丽说,声音压得很低,“你就是那个黑女人!十四行诗
“也许我们本该成为杰出的变态杀手,”她曾这样说过,好像是十年前,当时他们才过60岁不久,“我们可以随机杀害陌生人,进行完美犯罪。把他们推下火车。”
里的!也许我们可以谈谈……”
“我们当然脆弱,”他这么回答。“我们生来脆弱!但是要看到积极的一面:不脆弱就没法有品位。”他没有接着补充说乔丽根本没品位,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没品位。
“这里毕竟是追悼会
又是另一回事了。
,”雷诺兹说,“不是讨论会
是一回事,可脆弱
!加文会愤怒
有极好的幽默感
的!”另外两个女人毫不理会她的表情。她抽泣着,红着眼睛气愤地瞪着她们,而后朝吧台走去。
“你觉得我们脆弱吗?”据说她曾这么问过他。
康斯坦丝·W. 斯塔尔把剩下的那点三明治插入水杯里,乔丽盯着她,就好像她在调配着什么。“这样的话,我有义务释放你,”康斯坦丝最后说道,“看来我一直对你有很深的误解。”
“你不过是幸灾乐祸。”他说。乔丽也就对他嗤之以鼻一下,因为这话太对了。
“什么?”乔丽差点儿喊起来,“把我从哪里释放出来?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表达尊重。”她说。丁对此嗤之以鼻。这是笑话:除了做表面功夫,他俩谁都不把尊重他人放在首要位置。
“从石头蜂窝里,”康斯坦丝说,“你在那里被监禁了很长时间,受到惩罚,被绿宝石蜜蜂和靛蓝蜜蜂蜇,就是为了让你不去伤害加文。”
乔丽可不想在坟地上独自一人跳踢踏舞,她不想一个人做任何事。如果她坚持,她能不停唠叨下去,直到丁答应陪她一起参加那些哀伤的满眼圆发髻的聚会,尽管他说自己一点都不想被一群假装悲哀的老古董们弄得头昏脑胀,这些人抿着没了牙齿的嘴慢慢嚼着不带硬皮的三明治,一边庆幸自己还活着。他发现乔丽对这种临终仪式的兴趣有点过火,甚至病态,并对她直说了。
“她就是那个红巫婆鲁普托!”纳维娜说,“这太邪恶了!您能否告诉我……”康斯坦丝依然没理会她。
多雅的绅士。
“关于蜜蜂我很抱歉,”她对乔丽说,“肯定非常痛。”
多帅的流氓。
丁紧握着乔丽的胳膊肘,企图把她拉回来。对她来说,暴脾气发作,对着这个老女人作家的小腿踢过去,或者至少大吵大闹一番,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他得拉她走。他们得回家去,他会给彼此倒上一杯烈酒,会让她静下来,然后两人对这整件事开开玩笑。
他也从不吹嘘撒谎自己有多少女友,这倒是那些不够优秀、满脸疙瘩痘的年轻人爱干的事。当关于他前一晚艳遇的话题在空气冷冰冰、地面光溜溜、肉体赤裸裸的男生更衣室里出现时,他会露出神秘的微笑,其他人则咧嘴笑着,相互推搡着,像哥们一样狠狠地拍着他的胳膊。他身材高大,身手敏捷,是田径明星。跳高是他的专长。
可是乔丽不肯动,她还放掉了丁的手臂。“是非常痛,”她低语着,“太痛了,哪儿都痛,我整个一生都痛。”她在哭吗?是的,真哭了,金属色的眼泪,闪着青铜和黄金的光泽。
“到了早上你会恨自己的。”他会提醒道。她们会恨自己,会在电话里哭,会央求他别说出去。她们还会害怕怀孕,避孕药出来前的那些日子,女孩们都有这样的担忧。要不她们甚至会盼着怀上,这样就能逼他早早结婚,他可是了不起的马丁啊!很难得手的!
“我也很痛。”康斯坦丝说。
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这么受少女们的喜爱。不过想到这,他也不算惊讶。他待人周到,会倾听他人的抱怨,而且从不企图在停着的小车里粗暴地扒掉姑娘的衣服,不过他在跳舞结束后会搂脖子强吻她们,这样对方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口臭。如果有人给予额外的亲密,诸如解开尖头钢圈胸罩,脱下带雌雄贴的束腰内裤,他就会得体地婉拒。
“我知道的。”乔丽说。她们俩相互凝望着,仿佛定格在某种无法穿透的心灵交融中。
乔丽在这方面不太敏捷,她更多的是热情。她身材苗条,动作轻佻,旋转摇摆着,头发蓬松狂野。但是大家觉得他们俩共舞时十分登对优雅,因为是龙凤胎,他能让乔丽跳起舞来看似比她实际水平要高。他从孩提时起,就有了保护她的责任,以免她冲动之下受伤。而且,和她跳舞时他也能暂时摆脱和舞会美女一起出去的烦恼。他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玩的领域,这是最好的。
“我们身处两地,”康斯坦丝说,“阿尔芬地没有往昔,没有时间。可是这里有时间,我们就在此地。我们还有一点剩余时间。”
丁从来不参加那些他不喜欢的人的葬礼,除非为了安慰某个需要帮助的未亡人。艾滋病刚出来时,情形相当可怕,就像黑死病:到处都是葬礼,人人表情麻木,目光呆滞,满心怀疑,幸存者负罪感深重,擦眼泪的手帕都不够用。可对乔丽而言,憎恨才是一种激励。她渴望在坟地上跳踢踏舞,不过这是个比方,他们俩都不能再真正跳舞了,尽管他高中时至少还是个身手敏捷的摇滚乐手。
“是的,”乔丽说,“就是现在了。我也很抱歉,我也把你释放了。”
“这儿还有一则,”她说,“‘所有认识她的人无不表示深深的怀念’,我看未必!我和她一起做过诗芬达的推广活动。她就是个恶心的婊子。”要不然:“‘在家中安然逝去,寿终正寝。’我才不信呢!肯定是服药过量了。”或者:“终于也有今天啊!咸猪手!20世纪80年代的一次公司晚宴上,他对我动手动脚,当时他妻子就坐在他旁边。这样一个酒鬼,他们都不用给他做防腐处理。”
她走上去。难道她们是要拥抱?丁想。她们这是在拥抱,还是摔跤?是灾难吗?他该怎么去解救?这上演的是怎样一出女性怪诞剧啊?
她用×来标注那些值得关注的逝者,假如她打算去参加葬礼或纪念活动,就标两个×,然后她会将报纸递给餐桌对面的丁。她是看真正的纸质报纸的,因为她认为数字版会省略讣告部分。报纸直接投递到他们联排别墅的门阶上。
他觉得自己很愚蠢。难道这几十年来,他一直没理解乔丽?难道她还有其他面,其他的能力?还有他从没见识到的另外维度?
每天早餐时,乔丽都会关注一下三份报纸上的讣告栏。有些捧场文字会让她笑出来,但据丁所知,没有一篇曾让她哭过。乔丽这人很少会哭鼻子。
康斯坦丝退了回来。“祝福你。”她对乔丽说。她那惨白的面色此刻闪着金色光泽。
黑女人
年轻的纳维娜简直不相信自己会如此幸运。她的嘴半开着,正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大气都不敢出。她正在把我们嵌入琥珀吧,丁想,就像古时候的虫子那样,她要把我们做成永恒的标本。嵌入琥珀珠子,进入琥珀的文字,当着我们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