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5/5页)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有萤火虫吗?”威尔玛低声问。她希望有,要是没有,她眼周围的那些像信号灯一样闪着的亮点又是什么呢?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新的神经异常,她的大脑短路了,就像烤面包机掉进了浴缸?
然而,在与情妇的关系上,很可能自发的情感会占主导地位。在妒火中烧和自尊心受伤害的刺激下,一个多疑的情人会不敲门就闯了进来,接着就会发生持刀或肉搏的现场流血事件,抑或是事后对决形式的较量。
“有好多萤火虫。”托拜厄斯轻声答。
他先敲敲门,就像他自称的绅士一样。据托拜厄斯的说法,进女士房间前要等待的那段时间,就是给另一个男人用来钻到床底下的。涉及妻子,体面是要维持的,托拜厄斯自己就经历过几任。她们每一个都出了轨,不过他没再耿耿于怀,因为要尊重一个不再被其他男人喜欢的女人是很难的。他从不让妻子们知道自己是知情的,而且他总是会把她们引诱回来,确定她们再次崇拜他时,就一脚踢她们出门,连个解释都不给,因为干吗要贬低自己来谴责她们呢?大门紧闭是更有尊严的做法。这就是应付妻子们的手段。
“我们去哪里?”
托拜厄斯来了,一如既往地准时。他们总是共进早餐。
“你会知道的,”他说,“到了就知道了。”
她一边转身,一边努力瞥一眼自己,或者是看看这陌生人,这个与自己母亲年迈时如此相像,像得令人不安的女人,一头白发,卫生纸般褶皱的皮肤,以及所有一切。只是,眼睛是斜视的,更显得顽劣。或许也更加邪恶,就像堕落的精灵。这种斜视缺乏正视人的直率,那种直率她再也看不到了。
威尔玛有个不值一提却又令她恐慌的想法。假如这一切都是托拜厄斯捏造出来的怎么办?假如门口根本没有戴婴儿面具的人群呢?假如这是集体性幻觉呢,就像流下血泪的雕像或云中的圣母马利亚?或者更糟糕,如果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就是为了引诱她走出来,这样托拜厄斯就能把她勒死?假如他是一个恐怖杀手呢?
她摸到了古龙香水瓶,那个位置始终不变,清洁工有严格的规定,不能移动任何东西。她把香水轻轻抹在耳朵后面。玫瑰香,基调是其他香味,柑橘类的。她深吸一口气,感谢上苍她还有嗅觉,不像其他一些人。等到嗅觉没了,胃口就没了,那就真的完了。
可是新闻报道呢?很好伪造的。可是诺林和乔安娜,她们在厨房做汤呢?收了钱的演员吧。那此时她能听到的吟唱声呢?是录音。或者是雇了一群学生,用一点点钱就能让他们开心地唱歌。这种事情对一个有条理的、有钱的疯子来说也并非不可能。
她自己会的,托拜厄斯也会。还有工作人员,尽管表现方式不同。如果你一副失智的样子,他们就更有可能真把你当痴呆者对待。所以最好别涂口红。
谋杀谜案读太多了,威尔玛,她告诫自己。他要是想杀你,早就动手了。即便她是对的,她也没退路了,她压根儿不知道哪里有退路
她捋顺了自己的头发,摸着找落下的头发。安布罗西亚庄园有自己的美发沙龙和发型师,真是谢天谢地,她就依赖萨沙帮自己修剪。一大早洗漱流程中最烦人的部分就是脸,她几乎看不清镜子里的脸,它就像脸庞形状的空白,就是那种在网页个人账号上缺了相片的样子。所以没法子用眉笔或睫毛膏,也几乎涂不了口红,尽管乐观的时候,她也假装自己能不看镜子就抹口红。今天要不要试试?也许会弄得像个小丑。不过即便这样,谁会在意啊?
。
只要衣服上没有扣眼,她还能自己穿衣服。两年前,也许更久以前,她就把有纽扣的衣服从衣柜里清除了。现在全是尼龙搭扣,还有上拉链的衣服,只要拉链终端是封起来的就行,她已经做不到把拉链头上的小东西插到另一个小东西里。
“好了,”托拜厄斯说,“这里是看台上的座位,我们会很舒服的。”
的反义词。“我变性了。”她过去常常在得知诊断结果后打趣着。她曾经开过那么多鲁莽的玩笑。
他们在其中一个看台上,最左边的那个。就在装饰水池的远端,据托拜厄斯说,这里可以俯瞰安布罗西亚庄园的主入口。他带了双筒望远镜。
听起来很邪恶,就像是无瑕
“吃点花生吧。”他说。有噼啪声,是包装,他递过来一把花生米放在她手上。真让人放心!她的恐慌慢慢褪去。他白天早些时候在看台上藏了一条毯子,还有两热水瓶的咖啡。这会儿他把这些拿了出来,他们开始了不同寻常的野餐。就像早年她和那些年轻男人们一起有过的、依稀模糊的野餐,那是营地的篝火晚会,有热狗和啤酒,一条手臂在黑暗中伸出来,很有信心又不无羞怯地绕过她的肩膀搂住她。这会儿是真的吗,那条手臂?还是她想象出来的?
黄斑变性。黄斑
“有我在,放心吧,亲爱的。”托拜厄斯说。一切都是相对的,威尔玛心想。
把微笑时能露出白牙的东西插好了,她便滑下床,用脚趾探寻着毛巾布的拖鞋,而后拖曳着朝浴室走去。她还能应付浴室里的活动,知道各种东西摆放的位置,她也并非什么都看不见。正如医生告诉她的,她的眼角尚存一些视力,不过视野中心的空洞正在扩大——长时间不戴墨镜打高尔夫球造成的;还有航海,水面反光导致了双倍的光线照射,可当时哪里知道啊?都说阳光有益,带来健康肤色。他们还在身上涂婴儿油,把自己像烤饼似的翻晒。双腿那黝黑、光滑、炙烤过的效果在白色短裤映衬下多漂亮。
“他们现在在干吗?”她问,声音微微颤抖。
但是现在已然活得更久了些,她确实感谢斯蒂特医生,每天早晨都默默感恩。没有牙齿太可怕了。
“四处转悠,”托拜厄斯说,“先是四处转悠,然后就忘乎所以起来。”他热心地把毯子裹在她身上。那里有一队小人,男女都有,穿着暗红色丝绒戏服,衣服质地华美,还有金色图案。这些人一定是站在看台的栏杆上,她看不到那些栏杆。他们一对对地手挽手庄严地散着步。他们往前走着,停下来,转身,鞠躬和行屈膝礼,接着再往前走,还露出了金色的脚趾。女人们戴着花蝴蝶翼冠,男人们也戴着和主教一样的法冠。他们一定还有音乐伴奏,那音域超出了人的听力范围。
“你会长生不老的。”他说。这话听起来更像是警告而非鼓励,虽然当时他可能只是期待着将来还能从她这里赚一笔。
“那里,”托拜厄斯说,“先亮起火光,他们举着火炬呢。他们肯定也有炸药。”
“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她笑着回答。她当时还是乐意调侃死亡的年纪,由此表现出自己的活泼和老辣。
“可是其他人……”威尔玛说。
“你以后会感谢我的。”他当时说。
“我没法顾上其他人。”托拜厄斯说。
那些小人正在跳华尔兹,甚至连舞步都丝毫不乱,她的假牙引不起他们丝毫兴趣。也许没人会在意,会多想,除了威尔玛自己,或许还有斯蒂特医生,甭管他现在在哪里。正是斯蒂特医生十四五年前说服她把几颗快要裂开的臼齿连根拔掉,种上了牙,这样她就有东西可以让牙托接上去,假如以后需要的话。他预计她会需要的,因为她的牙齿经过了预先加氟的处理,很快会像湿石膏一样脱落。
“可是诺林,还有乔安娜,她们还在里面。她们会……”她发现自己攥紧了双手,就像攥着别人的手。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自己那个大数字盘面的钟,然后将钟移到脑袋旁,这样可以更清楚地看时间。已经比她料想得晚了些,总是这样。她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阵子,这才摸到假牙托,并把它塞进了嘴里。
“事情总是这样。”他悲伤地说。也许是冷淡地说?她也分辨不清。
至少托拜厄斯的视力还行。只要托拜厄斯能望向窗外,告诉她安布罗西亚庄园宏伟的前门外的场地上发生了什么,她就能忍受那些古早风格的美女那烦人的身体魅力。她喜欢这种一有消息自己便知情的感觉。
人群的嘈杂声更大了。“现在他们进来了,”托拜厄斯说,“他们正在大楼门口堆放障碍物。边门也堵上了,我想。不让人出来,也进不去。还有后门,他们会全堵上。他们把油罐也滚进大门里面了,还把一辆小车开上了前门台阶,挡住所有口子。”
不,他没意识到。那这就意味着是一种殷勤。他忍不住,这个可怜的家伙。据他自己说,因为他有部分匈牙利血统。所以威尔玛由他闲扯着,什么圣洁的胸脯,大理石般的大腿,对他的冗词赘句,她并不像曾经所做的那样予以直接点明,而是由着他一遍遍反复叨叨着同样的诱惑。这会儿待人得宽容,她告诫自己。我们也只剩下自己了。
“这下糟糕了。”威尔玛说。
“我当时要是认识你该多好。”在托拜厄斯对威尔玛提起那些巧克力香槟酒的往事时,他如此感叹着,“我们一定会碰撞出火花!”威尔玛心里默默思忖:他这是在说自己很聪明,因此很容易得手吗?或者当时就会这样。难道他没意识到一个更容易被冒犯的女人可能会把这当作一种侮辱?
突然“砰”的一声响。若是烟火声就好了。
据托拜厄斯说,引诱蠢女人比引诱聪明女人更加艰难,因为蠢女人不能理解暗示,甚至无法联系因果关系。一顿昂贵的晚餐之后,就像夜晚紧跟着白昼,应该就是乖乖张开她们无与伦比的双腿,可她们偏偏没有这么做。威尔玛想对他暗示,目光茫然而无知很可能是这些美人假装出来的,只要睁着大大的、无知的、妆容浓重的眼睛,就能有免费大餐,谁会反对呢?可她觉得这么说不明智。她还记得在女化妆室里的秘密交流,当时那些地方还被称为“化妆室”。她记得那些密谋时的窃笑,记得她们在涂口红和画眉毛时交换着如何骗男人的有用伎俩。可是干吗要向儒雅的托拜厄斯揭露这一切,让他不安呢?这样的内幕信息对他来说为时已晚,而且只会玷污了他玫瑰色的记忆。
“烧起来了,”托拜厄斯说,“庄园。”传来一阵单薄、尖细的呼喊声。威尔玛用双手捂住耳朵,但仍然能听见。声音继续着,起先很响,接着慢慢轻下去。
大部分时间里,她喜欢这些小人,她希望他们能和她说说话。当她把这个愿望告诉托拜厄斯时,他说许愿要小心。首先,一旦他们开始和你交谈,他们也许停不下来;其次,谁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接着他说起了自己的一次经历,毋庸置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女人是迷人的,有着印度女神般的胸脯和希腊大理石雕像般的大腿——托拜厄斯就喜欢用古风、夸张的修辞——可每次她一开口说话就是满嘴的陈词滥调,他差点儿因为压抑的恼火而崩溃。哄她上床就是一场旷日持久、压力巨大的运动:巧克力放在心形的金色盒子里——最高级的品质,价格不菲,还要有香槟酒。可是这样并没让她更加心甘情愿,她反而更趾高气扬了。
消防车什么时候能来啊!没有警报声。
威尔玛完全明白这些幻影并不真实,而是一种病。那是查尔斯·邦纳综合征,在她这个年纪很常见,尤其是那些有眼睛疾患的。她算是幸运了,因为她看到的那些,普拉萨德医生称他们为“她的小人们”,大多数是好人。这些人几乎很少皱眉头,不会不成比例地膨胀,也不会溶解成小碎片。即便他们生气或闷闷不乐,坏脾气的发作肯定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小人们都不认识她。医生说这也表明她病情很稳定。
“我受不了了。”她说,托拜厄斯拍拍她的膝盖。
小人们转着圈,女人的裙子摇摆晃动着。今天她们兴高采烈,相互点头,微笑着,嘴巴开开合合的,好像在交谈着。
“也许他们会从窗户里跳出来。”他说。
他们上来了,双手交替着一点点爬上来了。等爬到了她的视线高度,他们就拉起手跳起舞,考虑到他们前面的障碍:夜光、鉴赏珠宝的放大镜(那是她女儿艾莉森送的,心意很好,却没什么用)、能放大字体的电子阅读器等,他们的舞姿可谓优雅。《飘》是她这会儿正在费劲阅读的书。她若是能在15分钟里摸索着读完一页就算幸运了,不过她很庆幸自己第一次读这部书的时候就记住了主要情节。也许这就是绿衣小人们的出处:那众所周知的丝绒窗帘,任性的斯佳丽将它缝制成长袍,把自己打扮得优雅体面。
“不,”威尔玛说,“他们不会的。”换作是她,她就不会。她会干脆放弃。反正烟雾会先把他们熏倒的。
小矮人们正爬上床头柜。今天他们一身绿,女的穿着有裙撑的裙子,戴着宽边丝绒帽子,方形剪裁的紧身上衣镶着闪亮的珠子,男的则身着缎面灯笼裤,穿带扣的鞋子,肩上挂着一束束飘动的缎带,三角帽上装饰着特大号的鸟羽毛。他们压根儿不尊重历史的真实性,这些人哪。就像是某个戏剧服装设计师在幕后喝醉了,到储物箱里乱捣鼓了一番,这里拿一个早期都铎王朝的领圈,那里取一件贡多拉船夫的上衣,那头还有小丑外套。威尔玛不由得对这种肆意妄为心生佩服。
火势弥漫着。他们都被照亮了,连她瞪大眼睛都能看到火光。小人们混在其中,红色的衣服里面熠熠闪亮,发出鲜红、橙色、黄色、金色的光。他们不断旋转向上,如此快乐!他们聚拢并拥抱,再散开,跳着轻盈的舞蹈。
点燃尘埃
听啊,快听!他们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