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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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薇奥拉后来和阿尔夫订了婚。他们也计划好了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薇奥拉对威廉感到了些微的愧疚和抱歉,但总的来说她几乎很少想到他。她忙着试穿那些昂贵的新衣,炫耀粗鄙的阿尔夫赠送的各种钻石珠宝,阿尔夫的格言即唯有珠宝能抵达姑娘芳心,这对薇奥拉来说是千真万确的。
“我知道。”罗德说。他微笑着,一个湿润的微笑。一位身着橘色长袍的中年妇女给他们端来绿茶。“我们有过欢乐,不是吗?”他说,“在那幢老房子里,那是一段纯真岁月。”
无耻的薇奥拉铁石心肠,她不屑去参加葬礼,也不知道那只砍下的手。没人知道那只手,除了房东太太,她此后很快就搬去了克罗地亚,在那里当了修女,为了洗刷自己曾犯下的这桩或许算得上是邪恶之事,以救赎灵魂。
“是啊,”杰克说,“我们有过欢乐。”因相隔遥远,确实看似欢乐。欢乐
威廉的房东太太是位和善的寡妇,她有着欧洲口音和吉卜赛人的直觉,承诺要让他关于断手的遗愿达成。她真的在夜里蹑手蹑脚地走进殡仪馆,亲自用从她已故丈夫的木工长凳上拿来的锯子将那只手锯了下来。这一幕,在电影里,无论是原版还是翻拍的电影里,都笼罩着某些不祥的阴影,那只手还发出怪异的光。那光让房东太太吓了一跳,可是她继续干下去。此后她把那只手埋在了公园长椅旁,埋得很深,臭鼬都挖不到。她还把自己的十字架放在上面,因为她来自古老国度,很迷信。
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
这对威廉是致命打击。梦想被碾得粉碎,完美女性形象破灭。他郁郁寡欢地回到自己低廉却干净的出租屋里,写下了遗愿:他要把右手砍下来,分开埋葬,埋在公园长椅旁,无数的浪漫之夜,他和薇奥拉曾经坐在那条长椅上亲吻和温柔相拥。接着,他用已故父亲(威廉是孤儿)留给他的那把军用左轮手枪朝自己脑袋开了一枪,父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十分英勇,曾用过这把枪。杰克觉得这个细节渲染了一种象征性的高贵感。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最后罗德说,“就是关于你的那本书,还有那合同。”
恼怒和震惊之下,威廉愤愤然直面那两人,可这无济于事。她轻蔑地把威廉手捧的那束雏菊和野玫瑰,还有那只纯金的订婚戒指扔到了人行道上,那戒指还是他用百科全书公司的两个月的工资买的。此后,薇奥拉踩着那双扎眼的红色高跟鞋大步走开了,接着她和阿尔夫就开着后者那辆银色的阿尔法·罗密欧敞篷车扬长而去,那辆车是阿尔夫心血来潮买下的,因为品牌名和他的名字很相配,他就是有钱做这类浮华之举。他俩嘲讽的笑声在可怜的威廉耳朵里回荡。订婚戒指沿着街道滚动,从下水道的格栅间落下去,一路叮当作响,为此画上了圆满句点。
“别再记挂着那事了。”杰克说。
薇奥拉甩人的手段侮辱人至极。直肠子的威廉与薇奥拉有个约会,他开车到女方颇为宽敞的住宅来接她。可是阿尔夫已经捷足先登,于是威廉目睹了薇奥拉和阿尔夫在门廊的秋千上火热地相拥缠绵。更惨的是,阿尔夫还撩起了薇奥拉的裙子,威廉可从没如此放肆过,这个笨蛋。
“不,听着,”罗德说,“还有附带协议。”
故事情节很简单。薇奥拉是个美丽却冷漠的姑娘,她很像伊莲娜,只是腰肢比伊莲娜更细,屁股更丰满,她把未婚夫威廉抛弃了,让他失恋了。威廉是个英俊、敏感的小伙子,至少比杰克高6英寸,不过两人发色相同。她这么做动机很粗鄙,因为另一个追求者阿尔夫在相貌上和贾弗里旗鼓相当,却富得流油。
“附带协议?”杰克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于是,突然,那只手的幻影像发出磷光的毒菌,闪现在他面前,完全成形,他只需要或多或少地将它写下来,至少他在后来的脱口秀节目中是这么说的。《死亡之手爱着你》从何而来?谁知道呢?来自绝望,来自床底,来自他童年的梦魇。更有可能,它来自他12岁时从街角的杂货店里偷来的那些可怕的黑白漫画书:书里尽是被肢解的、干枯的、自己会动的身体部位。
“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罗德说,“假如其中一人去世,另外两人就平分那一份。这是伊莲娜提出的。”
魔鬼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应该也是,杰克心想,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我明白了。”他说。
拜托,拜托,他对着凝固、充满烟雾的空气祈祷着,帮我走出困境!什么都行!只要能赚钱!
“我知道这不公平,”罗德说,“这钱应该是你的,可是伊莲娜很气愤,因为你那样描写薇奥拉,在那本书里,她觉得这是在损她。她之前一直,嗯,对你那么好。”
那四个住在维多利亚风格排屋的大学生都没救了。很显然,他们都不肯把自己瘫痪的屁股从三手的厨房座椅上挪下来,屁股这会儿就像大章鱼的吸盘一样粘在椅子上,哪怕他把这些人的脚点着了都没用。他只能尝试别的手段,得来点与众不同的。进展很快,因为写那部小说,写任何小说,变得与尊严攸关。他不能让贾弗里和罗德继续嘲笑自己,他再也受不了伊莲娜那双可爱的蓝眼睛投来的怜悯、鄙视的目光。
“这不是在损人,”杰克说,这又是一个似是而非的谎言,“那如果你们都去世了会怎样?”
可是之后他只得去写那劳什子。
“那我们的钱就返还给你了,”罗德说,“伊莲娜想把所有的钱都捐给她的肾病慈善机构,但我拒绝了。”
要不是杰克宿醉不醒,他能签下这样的合同吗?也许吧。他不想被逐出房门,不想流落街头,或者更糟糕的是回到位于唐米尔斯的父母家那间娱乐室里,被母亲的忧心忡忡和炖肉以及父亲喋喋不休的说教包围。于是他答应了所有条款,并签了名,接着长舒一口气,在伊莲娜的催促下吃了几叉子的砂锅面条,因为他的胃最好有点填充,然后他就上楼去睡了。
“谢谢。”杰克说。看来,这是最后还有点尊严的人。至少他现在对事态有了全局观。“谢谢你告诉我。”他握了握罗德那苍白的手。
是罗德起草的合同,租期三加一个月,三指的是杰克之前没付的三个月,一是下面开始的一个月。由此,他那部尚未完成的小说的收益就分成四份,每个人,包括杰克,都会得到一份。假如杰克自己得不到任何实际好处,那么激励就是消极的,一无所获的话他对此不会有任何动力,罗德说,这人笃信经济学。说到最后一点时,他窃笑起来,因为他觉得杰克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作品。
“这只不过是钱,杰克,”罗德说,“拿去吧,到头来,钱什么都不是。由它去了。”
“行,我同意。”杰克说。当时也没人当真,那三人只是打趣他,暂时给他台阶下,假装承认他有才华,可以走一条“钱品”端正之路,哪怕仅仅是纸上谈兵。他们马后炮的解释是,他们共同商量要为他打气,让他相信他们看好他,对他有信心。这样他就真的能行动起来做点什么,倒不是他们确实认为这事能成。事情真成了,而且成得如此轰轰烈烈,这又不是他们的过错。
贾弗里很高兴收到杰克的信,他是这么说的。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他们年轻的时候!纵情欢乐!他似乎忘了还有一段日子他们诈骗了杰克,不过既然贾弗里现在正全身心投入公众诈骗,那么很久以前的那个精心的骗局一定不再是他的内心纠葛。这倒不是说贾弗里没有充分利用杰克的收入。他们是在高尔夫球场见面的,这是贾弗里的建议。玩上一轮,喝几杯啤酒,不是很棒吗?杰克讨厌高尔夫,不过他擅长输球,还有过很多实践,例如输球给电影制片人以疏通关系等。
“你干吗不卖小说的股份呢?”罗德说。他是学经济学的,拿自己的零花钱炒股,干得挺不错,就靠这付的房租。自此,他在钱方面一直有这种沾沾自喜的特征,真让人受不了。
聪明的贾弗里,高尔夫球场是完美的掩护,可以进行私密谈话,却又始终在他人视力范围内,所以杰克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干掉这喋喋不休的老骗子。此外贾弗里也老了,真的老了。他头发全白了,脊背弯曲,肚腩松弛肥大。杰克自己也不青春年少了,但是至少他还保持着较好的身材。
“也许你可以去卖百科全书。”罗德说,他们三个人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兜售百科全书是窝囊废、笨蛋、走投无路者的无奈之举。此外,一想到他,杰克·戴斯,居然要向他人兜售东西,这念头让他们觉得滑稽。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个浑蛋,连流浪狗都会逃开,因为他身上散发着猫屎般的失败味道。最近他们仨居然不让他擦盘子,因为他摔碎了好几个盘子。他是故意的,因为在家务分配上被当成笨蛋很管用,可这会儿就对他不利了。
贾弗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们在那破砖房里度过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问杰克是否还记得那上面有一块历史纪念铭牌?他追忆着杰克和《死亡之手爱着你》,以及所有的事情!现在人们居然把他那本笨拙的、陈词滥调的书误以为是某个艺术杰作,太不可思议了!他们相信那是法国人写的,觉得那个杰瑞·刘易斯是个天才,可其他人呢?贾弗里一直觉得《死亡之手爱着你》令人捧腹,他觉得杰克创作时准是先想好了结局。它最终成了一座金矿,真是太好了,是吧?从各方面来说都是的。他咯咯笑着,眨眨眼。
“比如什么工作呢?”铁石心肠的伊莲娜问,“这里还有姜汁汽水,如果你要的话。”
“伊莲娜可不觉得好笑,”杰克说,“那本书,她都气疯了,觉得我误导了她,她是希望我能写出《战争与和平》这样的作品,我却一直在写那样的……”
“我的小说,”杰克说,倒不是他之前就编好了这个理由,“我需要时间,我真的……我差不多要写完了。”这是假话。事实上,他卡在了第三章。他已经大致罗列了人物表,四个人,四个富有魅力、荷尔蒙爆棚的学生,他们住在大学附近一栋三层楼尖顶的砖结构维多利亚风格的排屋里,说着一些关于灵魂的含混晦涩的句子,相互乱交,可除此之外他写不下去了,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会去找份工作。”他弱弱地说。
“她知道你写的是什么,”贾弗里说着咧嘴笑了,一副哲学专业学生特有的瞧我多厉害的神情,“那时你还没完成呢。”
“你连着好几周都说再多给你一点时间,”伊莲娜说,“确切地说是连着好几个月。”她放下两片阿司匹林和一杯水。“这里还有苏打水。”她补充道。
“什么?”杰克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从没告诉……”
“还要多少时间?”罗德问。他掏出了那本绿棕色的小笔记本,他用那本子做计算,他也是合租一事的簿记员。
“伊莲娜是最敏感精明的女人了,”贾弗里说,“我应该知道的,毕竟夫妻一场,她有第六感。我对她统共只撒过七八次谎,不超过十次,每次她都立刻察觉了。打高尔夫碰上她也得倒大霉,你别想占她一英寸的便宜。”
“谁有阿司匹林?”杰克问。这样问很软弱,可他也没其他办法。他确实头痛欲裂。伊莲娜站起身拿给他一片止痛药。她总是忍不住要照顾人。
“她不可能知道的,”杰克说,“我一直保密的。”
“多一点时间干吗?”贾弗里带着怀疑的假笑道,“绝对时间,还是相对时间?心理时间,还是可测量时间?欧几里得时间,还是康德时间?”对他而言,这会儿开始探讨令人毛骨悚然的基础哲学的文字游戏未免太早了。这人真是个浑蛋。
“你以为她一旦有了机会就不会偷看手稿吗?”贾弗里说,“你上厕所,她就会翻上几页。她可入迷了,想知道你是否会杀掉薇奥拉。她一看就知道这会成为热门通俗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