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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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爷们儿是不在移动厕所里撒尿的,”他说,“真爷们儿在草丛里撒尿。”
“佛罗里达可不是你口中的乡巴佬小镇,”雷诺兹说,“时代不同了,现在这里有很好的大学,有很棒的图书节!数以千计
“我最好陪你一起去,”雷诺兹低语道,“你会走丢的。”
“这位渊博的学者他妈的在佛罗里达干什么?”加文说,“她肯定脑子坏了。”
“我一个人去。”他说。
“听着,亵渎先生,”雷诺兹说,“不要这样刻薄。”
“那至少带上手电筒。”
加文呻吟着。“关于我该死的作品的论文,”他说,“老天开开眼吧!”
但他还是没带手电筒。他要努力,要探寻,要找到,就是不要妥协。他缓步走入幽暗里,笨拙地拉着拉链。他什么都看不见。至少没有撒到腿上,这回袜子没有濡湿温暖。方便完了,他拉好拉链转过身,准备摸索着回来。但是他身处哪里?树枝擦过他的脸,他失去了方向感。更糟糕的是,林中也许尽是暴徒,就等着拦劫这样蠢笨的目标。该死的!如何把雷诺兹喊来?他不想大声呼救。他一定不能惊慌失措。有一只胳膊抓住了他,他猛一惊,心脏咚咚跳着,呼吸急促起来。别慌,
“一个很不错的女人,”雷诺兹说,“很好的姑娘,是位研究生。她在写关于你作品的论文。”她自己就曾经写过关于他作品的论文。当时,这对他充满了吸引力,能有这样一位魅力十足的年轻姑娘对他每个形容词都予以聚精会神的关注。
他告诫自己。这只是梦魇,这只是一首幼稚至极的诗。
“这回是谁?”加文问。
那只手准是雷诺兹的。她一定是跟着他进了灌木丛,还带着手电筒。他记不得了,不过准是如此,否则他此刻不会在折叠躺椅里,是吧?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她喜欢根据自己对他当日、当时情绪的分析给他改名字:在她看来,他很情绪化。每种情绪都被她拟人化,并加以尊称,于是他成了暴躁先生、瞌睡先生、反讽博士、讥讽爵士等,有时候,她会尖酸刻薄,或颇感怀旧,就称他浪漫先生。不久前她管他的“小弟弟”叫扭扭先生,可现在不叫了,也不再尝试用药膏,草莓酱口味、爽口姜汁柠檬味、薄荷牙膏味的润滑剂来复苏他那荡然无存的性欲。还有一次是用吹风机,这冒险他可不愿再想起。“三点四十五,”她继续道,“让我们准备迎接伙伴吧!”接着就会上来一把梳子,他一直设法留住一样东西,就是头发,接着又来了一把绒毛刷。他像狗一样,毛发随着梳子落下了。
他睡了多久?天都暗了。在黑夜和白昼之间,当夜色开始降临。暮霭中歌声响起。真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词汇,现在没人再用暮霭
雷诺兹把枕头塞在加文身后,一只放在头后面,另一只放在腰下。枕头这样放,她声称,会让他显得高大些,因此更有型。她把车用格纹毯抚平,盖住他的双腿双脚,她执拗地管它叫午睡毯。“哦,暴躁先生!”她说,“您的笑容哪儿去了?”
这个词了。黄昏时分,爱的甜言蜜语依然会出现。该喝一杯了。
“就是之前没醒,这会儿也清醒了,”加文说,“你听起来就像枕木铁路。”他讨厌那双木屐,之前也对她说过。它们和她的腿不搭,可是她和以前一样并不在乎他怎么看自己的腿。她说木屐很舒服,并觉得舒服比时尚更重要。加文试图引用叶芝的诗句来表明女性必须努力让自己美丽,可是雷诺兹(她以前超迷恋叶芝的)现在认为,叶芝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不过那是当时,社会观念也不尽相同,而且事实上叶芝已经离世了。
“雷诺兹。”他喊道,没人应。她抛弃了他。他活该。今天下午他表现不佳。不过表现不佳让他很爽。不许再这样对女性说话。
“你醒了?”雷诺兹噼啪地走过地板,轻快地问道。她穿着黑色套头衫,系着一根银色和松绿色相间的腰带,下身是一条紧身牛仔裤。她的大腿外侧有点臃肿,否则就能显出速滑选手坚实的肌肉线条。他要指出这些臃肿的肉袋吗?不,最好等以后时机恰当了再说。也许不是臃肿,就是肌肉隆起。她经常锻炼的。
去他的,谁说他不能了?他都退休了,谁都不能解雇他。他对着自己轻声笑着。
真要被驼背搞死了,加文一边心想,一边看着雷诺兹抱着枕头走过来。造化弄人。雷诺兹就是第一杀手。不过从各个方面想,这还真合适;加文确实从各方面想过了。他有时间。
对女性说话。
因此,除了他那巨大、杂色、有转喻意义的驼背,理查还穿了一件高贵的长袍,后面拖着16英尺长的裙摆,裙摆被两个侍从抬着,他们头戴特大号野猪头,因为理查的盾徽上就有一头野猪。克莱伦斯要淹死在一个巨大的马姆齐甜酒桶里,台上还有两把和演员一般高的剑。至于王子们闷死在伦敦塔里的一幕,则采用默剧表演,就像《哈姆雷特》里的戏中戏,两只巨大的枕头被担架抬着,就像尸体或烤乳猪,枕套的杂色还与理查的驼背相配,以免观众抓不住重点。
他从躺椅上爬起来,朝着进屋的台阶方向。瓷砖地面很滑,院子里又很暗。朦胧黄昏,他想,这个词的发音听起来挺像淡水龙虾,是个尖细、硬壳的词,还带着钳子。
幕布唰地一下被拉开,强光灯下站着理查,一副要跳跃的样子,准备冲上前来大声谩骂。他背上有一个突兀的隆起,上面装饰着小丑的红黄条纹,就像潘趣先生,演出说明上解释过,他本人就是个丑角;因为导演认为莎士比亚的理查就是模仿即兴喜剧的,当时英国盛行这种剧团演出。那个巨大的驼背是故意渲染的:该剧的内在核心(“正好与外在核心相反。”加文自言自语地揶揄道)就是道具。它们就是理查无意识的象征,这就解释了为何它们被放大。导演的想法一定是,如果观众们盯着特大号的王座、驼背之类的东西看,心想他妈的这些东西在戏里到底干吗用,那他们就不会对听不清台词而耿耿于怀了。
到台阶了。抬起右脚。他没踩住,跌倒、撞地、擦伤。
配音从噼啪作响的扬声器里出来,那是对伊丽莎白时期的五步抑扬格的拙劣模仿,他们听明白了,整部戏会揭示理查遭受重创的脑子的尸检结果。这时出现了头骨上一个眼窝的特写镜头,接着穿过眼窝进入了颅骨内部。一片漆黑。
谁能想到这老家伙会有那么多的血?
序幕放映了一个电影片段,理查三世的骨骸在停车场底下被挖掘出来,这是一个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加文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确实是理查三世,有完整的DNA证据及多处头骨损伤。序幕被投影在一块像床单的白色幕布上,也许那就是一条床单,既然艺术预算就那么点儿,加文压低声对着雷诺兹评论道。雷诺兹用胳膊肘碰碰他。“轻点声。”她低语。
“哦,老天啊!”发现他时雷诺兹说道,“加文!我真得一刻不离地看着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她突然哭了起来。
公园里活泼热闹。孩子们在操场上掷飞盘,婴儿们叫喊着,狗狗也吠了起来。加文仔细研究着节目单,照例又是些装腔作势的废话。戏很晚才开演:据说是灯光系统出了点故障。蚊子聚拢过来,加文用力拍打着;雷诺兹拿出防蚊喷雾器。一个穿着深红色弹力紧身衣、长着一对猪耳朵的傻子吹起喇叭,让大家安静下来,此后传来一个小小的爆破声,一个戴着轮状皱领的人朝着小食亭子飞奔——他要找什么?他们忘了什么吗?——戏开演了。
她竭力将他拖到躺椅上,用两个枕头支撑住他,把部分血迹擦掉,将一块湿毛巾放在他头上。这会儿她正在打电话,想要叫辆救护车来。“你不能
“别再把我推销给这些粉丝了,”他对她说,“干吗不把我捆绑在椅子上,卖票展览呢?”
让我等着!”她说,“他是中风
雷诺兹为何如此热衷于让他经受普拉提的折磨,拉扯他,直到他像一根老旧的皮筋般被拉断呢?她想知道他在受苦。她想羞辱他,同时又觉得这样做是出于善意。
,或者是……这应该是急救
还有普拉提课程,雷伊强烈建议他练普拉提,早早就请了一位女普拉提教练,那人愿意一反常规给他进行私人指导,是因为她尊重他的工作。这个主意令人十分不安:让某个雌性激素满满、只有他四分之一年纪的小女孩一边摆弄他瘦骨嶙峋的四肢,一边把他早期诗歌中那个风度翩翩、充满性魅力和警句妙言的主角与现在这个萎缩成一团、骨瘦如柴的他进行对比。看这张图,再看看这个。
服务!哦,混账
“真令人激动!”她用最开朗明快的语调说,“你会很享受的!”加文露出几分懊悔:她有着如此感人的信念,坚信他拥有享受生活的天赋。假如他努把力,他也能做到,可问题在于,他太消极了。对此他们不止讨论过一次。他说自己的困惑就是觉得这世界烂透了,问她干吗还拼命想拯救世界,还执念于此?她回答说烂透了是鼻子嗅觉上的问题,或是康德唯心主义的感受,她提到这个倒不是说她自己有多懂康德唯心主义,再说了,他不是也拿佛教禅修说事儿吗?
!”
带上塑料布真是个好主意,因为下午下雨了,草地很潮湿。加文内心悄悄地盼着雨势更大些,这样他就能回家了。他拿车用毯子裹住身子,抱怨说自己膝盖疼,还说很饿。雷诺兹早就预料到他会有这两种不满状态,便取出含有“消炎成分”(这是加文最喜欢的毫无意义的词之一)的A555软膏,还有三文鱼沙拉三明治。“我看不懂那该死的节目单。”加文说道,倒不是说他真想读它。雷伊把手电筒递给他,还有一个放大镜。她几乎准备得万无一失。
加文躺在两只枕头之间,某种既不冷也不热的东西顺着他的脸淌下来。现在压根儿不是黄昏时分,因为太阳刚刚下山,一轮辉煌的粉红。棕榈叶轻轻摇曳,血流循环泵在搏动,难道这是他的脉搏?此刻田野暗下来,康斯坦丝在其中徘徊。衰老的、干瘪的康斯坦丝戴着面具般的妆容,就是那张他在屏幕上看到的苍白、皱巴巴的脸。她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在前往公园的“远征”中,雷诺兹背着背包,里面放着一块可以铺开坐的塑料布,两条车用毯子,以免加文感到寒冷,外加两个保温杯,一杯装着热可可,另一杯装着伏特加马丁尼酒。她的计划明明白白:假如加文不停抱怨,那就灌他酒喝,再用毯子盖着他,希望他就此睡去,这样她就能沉浸在不朽的莎翁世界中。
“老白薯?”她说。
不过,这会儿,这两只枕头除了让人想起乳房,还让人想起《理查三世》这部过分前卫的制作,那是去年夏天他们在公园里看的一部戏。当时是雷诺兹提议去看的,她说这有助于加文跳出窠臼,来到户外,袒露在新的理念中,而加文说他宁愿到户外袒露自己,雷伊开玩笑地拿手肘推他,说道:“坏加文!”这是她卖弄风情的一种手段,假装加文是只没用的宠物。也不算太离谱,他悻悻地想:自己还不至于在地毯上拉屎,破坏家具,哭闹着要吃东西,但也差不多了。
可是他没理会,因为他正穿过空气冲她而去,快极了。她丝毫没靠近,她一定也以同样的速度飞离他。他使劲加快
雷诺兹匆匆走进客厅,抱着两只枕头。不知多少年前,这两只枕头就被雷伊环抱着,胖鼓鼓的,像两只丰满膨胀的乳房,柔软又坚实,加文准会觉得那是真实的乳房,同样柔软而坚实,隐藏在内衣下面。例如,他很可能会用一个巧妙的隐喻把两袋羽毛和两只有了性发育的鸡联系起来;又或许,因为其中的弹性,回弹力,柔韧性,而将它们比作两张蹦床。
速度,于是他缩短了距离,马上就接近她了,接着就穿过了她那困惑的蓝眼睛的黑色瞳孔。他四周的空间开朗了,如此明亮,那里就是他的康斯坦丝,她又变得年轻而热情,和昔日一样。她开心地微笑着,张开双臂迎着他,他抱住了她。
幽灵
“你来了,”她说,“终于,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