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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珊,萝珊!”
她的皮肤薄如蝉翼,下面的血管一览无余,像地图上的道路、河流、村庄和界标。像绷着的丝帛以供书写。但没有哪个修士会忍心按下他们锋利的笔端。我不禁感慨,她在百岁的风烛残年还如此异乎寻常地标致,年轻时不知曾怎样风姿绰约。主要是骨骼周正,记得父亲以前爱这么说,仿佛随着自己年事渐高,周遭熟人渐趋衰老,他越发意识到良好骨骼的重要性。
我四处张望,但周围没人。
但她一边脸上出了疹子,红红的,就像人们常说的,“气势汹汹”,我还觉得,她说话的时候舌头根子有点发硬。我得想着,回头让温大夫来看看她。可能需要开点抗生素。
“萝珊!”
不知她是否感受到了我的心情,她的谈吐相当活跃,几乎是跟我推心置腹。这也可能是她的内心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悦。毕竟,天气风和日暖,季节渐入佳境。她对路边的水仙花充满了信心,那也许是某位古老的贵族,在某个远逝的年代,当这里还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邸时亲手种下的。终于,在和煦阳光的鼓舞下,我小心地、委婉地说起了她的孩子。我用了“终于”这个词,好像我已经成功地说起了一千个其他的话题,或者是一直在向孩子的话题靠拢。其实,两者都不是。整件事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挥之不去,因为如果冈特神父所写属实,那么关于她的心理状态,她进入斯莱戈精神病院的原因,以及她在这里的长期居留是否合理就能一目了然了。说起斯莱戈,我又查询了一下,请求尽快去拜访一次,跟那里的负责人谈一谈。结果,那位负责人竟然是位旧相识,名叫坡西沃·昆,他是这个时代我所听说过的唯一的坡西沃,当然也是我所认识的唯一的坡西沃,不幸被取了一个如此老气横秋的名字。原来就是靠着他的鼎力相助,才找到了冈特神父的那份供词,而他手中可能还掌握着其他更加敏感的资料。我们这些从事精神病学行业的人有时候有点像英国“军情五处”的谍报人员,必须嗅觉灵敏,火眼金睛。所有的信息都是高度机密的,但极易受损,着实堪忧,有时甚至事件发生的钟点也可能具有某种特殊含义。不过,我还是要遵循自己的直觉。
山顶阒无人迹,当然除了梅芙女王,她古老的尸骨被压在百万块小石头下面。从远处浅滩岭的海边低地遥看过来,梅芙堆虽然显眼,但是很小。此时我走上山顶,腿酸脚乏,才发现梅芙堆的宏伟,古代修建这个工程一定征用了上百个劳工,从山里开采拳头大小的石头,刚开始,女王可能仅仅住在几层精心搭建的石板之下,然后,经年累月,好像一个个小故事组成一部壮丽的史诗,一座恢宏的墓堆耸立起来,让她在下面安睡。我说安睡,但其实我的意思是腐烂衰败,转化为石楠和苔藓,珠光闪耀。一瞬间我恍惚听到了乐声,美国传统的爵士乐充塞于耳,但周围只有醉意蒙眬的风,跌跌撞撞冲过峰顶。在风声乐声之中,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今天晚上家里特别安静。这种寂静几乎和以前屋内的敲打声一样怪诞诡异。但我还是心存感激。孑身一人,日渐老去,我依然心存感激。在此处这么写合适吗,直接写给你,贝特,说我依然爱着你,并为此心存感激?
我的当务之急到底是什么?我其实并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应一个内战中非正规军人的邀请爬上月亮山?他的个人生活可能也是非正规的。一个出狱的犯人,在斯莱戈挖沟。就我所知,未婚,独来独往。我知道这些情况,也了解这些在别人眼里会怎么看,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爬山。也许,无尽的好奇都源于我对爸爸的热爱。我想靠近对他的回忆,靠近所有能使他虽死犹生的回忆,包括坟场里那个悲苦的夜晚,一个晚上的两出惨剧。
萝珊多么脆弱,又多么令人叹服,她在交谈中对我毫无保留,我知道,我可以问她任何问题,无论什么话题,她都会畅所欲言,告诉我全部真相,或者说,告诉我那些她深信不疑的事实。我之所以对此心知肚明,是因为我已占尽先机,但如果借此越发大做文章,可能反而会得不偿失。看来今天是她对我倾诉衷肠的日子,但我选择了体谅她保护自己的隐私,任她缄默不语。我忽然意识到,世上有比下结论更可贵的东西。那可能就是慈悲。
然后,带着英国式的淑女气质,她倏然不见了,好像逶迤的山路把她拖走了,那些帽子围巾以及欢声笑语都在山路上消失了。我还隐约听到那位女士甜美的声音,可能是告诉其他人我的背景,也可能是议论汤姆为什么没跟我同行,谁知道呢。突如其来的不期而遇令我对自己的当务之急感到十分气馁。
*
“那么,见到你真高兴。爬山愉快。回头见。”
萝珊的自述
难得她这么说,这场婚姻在镇上没人在意,即便有人谈起,也没什么好话。可以肯定,事实上,我的婚姻造成了一桩低调的丑闻,就像本地其他异乎寻常的事件。阴雨绵绵的斯莱戈小得可怜。
格林医生来了,兴致勃勃,拉着椅子坐过来,显然有话要说。我大吃一惊,手忙脚乱之下居然跟他谈了起来。
她低声说道:“听说你结婚了。嫁给了我们广场的好小伙。恭喜你啊。”
他说:“今天真是春光明媚啊,所以我壮起胆子来重拾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虽然心里明明知道,你其实希望我再也不提起这些往事。但我确实觉得,这么做还是有一定的必要。昨天,我忽然得知一些信息,令我觉得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有些乍看起来黑暗混沌的问题,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豁然开朗。”
我笑起来。她当然没有一丝轻贱的意思。她的同伴们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如果她愿意的话,他们随时准备对我表示友好,但她没有正式介绍我。
他就这么兜了一会儿圈子,然后终于进入了正题。又是关于我爸爸的事情,我耐心地再次向他解释,爸爸确实没有做过警察。我另外告诉他,倒是麦科纳提家跟警察有些渊源。
她说:“你好,你好!我要一杯可可,一个樱桃包。”
我大概这样说的:“我丈夫有个弟弟名叫伊尼斯,他倒是个警察。他是1919年加入警察部队的,那可不是吃那口饭的好时代。”
半山腰上有一群人正往下走,我听得到他们的嬉笑,偶尔还有小石子沿山路滚下来。然后,我们擦身而过,周围都是斜纹布外套,窄檐帽,围巾,欢声笑语。是斯莱戈比较和蔼可亲的一群人,我认识其中一位女士,她曾经是开罗咖啡店的常客。我还记得她点餐的习惯,接下来的招呼表明,她也记得。
格林医生说:“哦,你认为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会被牵扯进来吗?”
*
我说:“我也不清楚。外面那条老路上的水仙花都开了吧?”
亲爱的读者,我请求你的庇护,因为我心怀恐惧。我衰老的身躯瑟瑟发抖。这段陈年往事依然令我胆战心惊。时光荏苒,而我仍旧伫立在那里,弯腰拾起一枚石头,我的指间依然感到它的存在。为什么往事如此历历在目?但是,我是否还能感受到那时蓬勃的精神,阔步向前,奋勇登山。爬啊爬,无所畏惧。我依稀还能体会得到。周身热情燃烧,面孔神采奕奕,完全置自己的青春于不顾。多么浑然无知,当时如此,现在依然如此。萝珊,萝珊,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如今的我呼唤着当年的我自己,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如果你听得到,你是否会倾听我细诉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