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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头扎进水里。勇往直前。不可思议的是,我这会儿居然还能原原本本地回忆起那件薄羊毛的泳衣贴在身上的感觉。三条粗纹交织更替,攒了一冬天的钱才买下它来。在斯莱戈绝对找不出比这更漂亮的泳衣。炎热的天气好像给人施了魔法,我们眨眼间都变成了疯疯癫癫的外国人。雨天,人们都躲在室内,创造历史。热天,空荡舒坦,世界的本质便是潮湿,田野和群山突发的碧绿仿佛是神奇的火焰,燃烧的奇迹。大地展露芳容,浅滩上的青年男女也进入了画卷,栖身于黄褐色的沙滩和蓝天碧海之间,燃烧,燃烧。至少在我眼里便是如此。全镇的人似乎都来了,一切都在炎热的画笔下溶解,浑然一体。我不记得当时广场舞厅是否已经建成,应该是吧,我一定已经看过汤姆·麦科纳提的演出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当时应该是1929年或在那之后,所以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这里我的记忆有点混乱。身穿泳衣就是很难准确记得时间,在肆无忌惮的光线下,我看不清自己的年纪,我的记忆回到了过去,那里满眼是灿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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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波光粼粼,光怪陆离,仿佛充满连绵不绝的奇迹,眼睛在水下会进入一种奇妙的半盲状态,视线恍惚,因为海水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透视镜,而你把大海之镜戴在眼前。海底的一切越来越像一幅激情狂野的画面,市府图书馆里有一大本书,里头全是这种画,那群画家都是法国人,刚开始受尽冷嘲热讽,人们都说他们根本不会画画。我可不敢写下他们的名字,虽然我能清楚地记得那些粗糙生硬的字眼,还有他们坎坷多舛的命运,我此时边写边默念着那些名字。但我还是羞于下笔,害怕拼写错误。我在海底,全身轻松,感觉敏锐,空气先是充满了我的肺,然后逐渐稀薄,我的头脑越来越轻,心情越来越好,水渐冷渐深,冲洗着我的面孔,询问这是谁的脸,它是什么形状,以及无穷无尽的细节。我忽然间非常渴望告诉格林医生这一切,不知为什么,我想他一定感兴趣,会马上笑逐颜开,但恐怕随后他又会寻找什么弦外之音。他就是喜欢解析,这其实是个危险的习惯,很危险。啊,对了,浅滩岭的海滩,正在涨潮,刚开始还好,随后潮水扑面而来,不知不觉你已经在海湾的深水之中,周围波澜壮阔,像著名的哈得孙河,当然水量没有那么巨大,但我还是觉得我不是陷入了而是触摸了某种在神的眼皮底下伸展肢体的强大力量。与此同时,我是否感到被那种超自然的神力迅速地拉向远处,拉向深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把心交给了它,因为它打动了我的心弦,也许我泪眼模糊,不知在水下能不能哭,应当还是可以的吧?我游了多久没上来换口气?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是南海的采珠人。南海在哪里?谁是采珠人?只有我和我的泳衣,上面一个小兜里揣着两个先令,那是我搭乘破旧的绿色巴士回斯莱戈的车票钱,为了安全藏在兜里。我想着我的青春,我的柔情,我的刚强,还有我湛蓝的双眼,我的金发在水下光滑润泽,也许周遭有三百条鲨鱼,它们也精美绝伦,妙不可言,我无所畏惧。宁愿化身为鲨。
你看,这些不相干的内容不请自来。而我本来是准备坐下来写汤姆与海的。写他如何将我从欢乐的海洋中救起。
我被海流强大的力量征服了,像文字沉醉在音乐的浪潮之中。
所有的幸福都值得细细回味,因为生活中的不幸比比皆是,所以你最好记取点滴的欢乐时光。当年,在那种精神状态之下,世界看起来美不胜收,连淅淅沥沥的雨也成了天上坠下的万条银丝绦,凡事都趣味无穷,每人都和蔼可亲,连那些斯莱戈街角乜斜着眼的野小子也没那么讨厌,虽然他们手指焦黄,永远叼着烟头的嘴唇也染着尼古丁的颜色,口音像后街上摔碎的酒瓶。
在这种极乐状态之下,忽然之间,我被一双人类的手臂揽住,很专业地拖回到现实世界里。而这个人,油光水滑,圆滚身材,身强力壮,把我举起,穿过狂放的波光,跃出水面,喧嚣的世界又重现了,天空无所不在,海面起伏跌宕。这位泳者把我推回到浅滩上,回到孩子们中间,他们的挖沙前,古炮对着海面,房子,舞厅,受惊的驴子,几辆机动车,斯莱戈,浅滩岭,我的命运,像爸爸的命运一样可悲,我的荒诞不经,铁石心肠,啼笑皆非的命运。
父亲去世对我造成了深刻的影响,但我把满怀心思都塞在枕下,然后散发睡在枕上。早晨醒来,我无法抑制内心的快乐,我完全能够独立照顾妈妈,她总是一言不发,也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家里,穿着一身条纹便装,而我,好像一辆手摇曲柄启动式摩托车,每天早晨曲柄神秘转动,待我醒来,已经精力充沛如点燃的火苗,十足的马力把我从屋里扫到斯莱戈的大街上,我冲进开罗咖啡店的玻璃门,亲吻我的好朋友克丽茜,兴高采烈,问候她早安,如果普兰提夫人在的话,她就会对我莞尔一笑,令我心花怒放。
这个世界上除了汤姆·麦科纳提,还有谁能把我从水里捞出来。命里注定就是他。总之,他是出了名的游泳健将,已经因为救人获得了斯莱戈市长亲自颁发的一枚奖章,他每每说,自己就是因此参与了政治。他以前救起的那位是个老太太,她在岸上被潮水冲了下来,但那个老太太也没有我现在这么老。差远了。
汤姆·麦科纳提乐队的演出堪称狂风暴雨。小汤姆站在舞台边缘,举着他的小号或单簧管,能吹出当时所有流行的曲调。你必须擅长爵士乐,也得会吹比较传统的狐步舞曲,甚至于圆舞曲。汤姆还出过一张唱片呢,叫作《汤姆·麦科纳提回旋乐队》,天哪,乐队演奏起来的时候,整个舞场都进入一种疯狂状态。那当儿,汤姆浑身发光。那个年头,汤姆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虽然除了在咖啡店里,我从来没跟他说过话,而咖啡店里的交谈总是千篇一律的。我问他:“想叫点什么?”他的回答多半是:“中国茶,再来个死蝇包。给这位仁兄来杯格雷伯爵茶。”他特别爱吃死蝇包。不知如今还有没有这种点心了。那时,死蝇包是不可或缺的,没有它就不成其为咖啡店,完全没有意义了。真好笑,那时,一切都按部就班。死蝇包、奶油糕、闪电饽,上面带一层白冰糖的樱桃饼,各色点心约定俗成,天经地义,如同鲸鱼、海豚、鲭鱼,如同自然现象,咖啡店自然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