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巴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这会儿精疲力竭,不知写的是不是一些老生常谈。回头可以撕掉。
*
这位拉维奥可绝非天使,他大概很久以前跟德·瓦莱拉一起蹲过监狱,后来,又被德·瓦莱拉判处了绞刑。据冈特神父说,他把抓到的一位警员带到斯莱戈的后山里,戴上头套,拿左轮手枪逼在俘虏的太阳穴上。然后,他不停地拨动转轮,扣动扳机。可以想象,那位可怜的辅警一定被吓得魂飞魄散。拉维奥反复拷问的是警察的薪水什么时候会被送到营房,因为他准备直接虎口拔牙。真是异想天开的犯罪计划。但这位辅警,不知是出于忠诚还是出于无知,始终守口如瓶。于是拉维奥就一枪接一枪地空打。他的同伙还绑架了辅警的妻子和女儿,关在镇上一座失修的老房子里,拉维奥不停地恐吓他说,如果他不招供,他的妻女就没命了。虽然那个可怜人可能确实无可奉告,但拉维奥还是把他枪杀了。他的同伙后来对政府坦白交代,以换取前面所提到的鞭刑,这些内情因而得以公之于世。当时,二战已经打响了,德·瓦莱拉担心爱尔兰共和军会东山再起,据悉他们已经跟德国人取得了联系。德·瓦莱拉这个人,如果他有第二个信仰,那无疑就是中立性,他一辈子为保持中立绞尽了脑汁。正因如此,他不能对拉维奥网开一面。依我看,失去拉维奥也不算什么重大损失。
但是,往昔一片混沌,真伪莫辨。我并非畏缩不前,而是无所适从。萝珊,你冲刺的时候到了。看你能不能从这把老骨头里挤出最后冲刺的力量。
听我这口气,倒好像自己是一位在孤岛蜗居里端坐的圣人。真是自不量力。其实,所有的人都应当承认,我们对这些现代的罪孽都不陌生。内战对所有灵魂造成了同样的创伤。
几分钟前,写到这里,我放下了圆珠笔,把头埋在两臂之间,思考了一阵子,试图重拾那段漫长的岁月。困难重重,困难重重。哪些回忆千真万确,哪些似是而非?我取道而行的是哪一条路,又从哪一条路绕道而行?真伪难辨。毋庸置疑,每个人在神明面前的交代必须句句属实。如今,我已无须再混淆人世间任何人的视听。而神明在我下笔之前已经对所有的真相了如指掌,可以轻而易举地戳穿我的谬误。所以,我必须小心谨慎,去伪存真。也许我已经失去了灵魂,但是如果我的灵魂尚存,这将是我获得救赎的最后一次机会。我揣想,对于有些情节严重的案例,灵魂可能会惨遭取缔,由天堂里的某个部门无情地予以注销。最怕到了天堂,还没等圣彼得开口,你已经发现自己走错了门儿。
再者说,我的职业训练也没给我提供评价这些罪孽的资格。
就这样,他们将我多年遗弃在那里,不闻不问,因为杰克和冈特神父,无疑还有其他人,为了拯救汤姆·麦科纳提,需要花很长时间来解决他们的难题。有没有六年时间,或者七年,甚至八年?我已经不记得了。
冈特神父在他的文件里使用了西塞罗式的雄辩风格,不遗余力地对萝珊罗织构陷,不对,也许这么说用词不当,应该说为萝珊布下层层圈套,直到她落入陷阱为止。为此,冈特神父不惜笔力。他的供词堪称一部力作,下笔千言,一丝不苟,句句都言之成理。他的文字好像是一把丛林大火,横扫萝珊的人生,把她所有的历史烧得灰飞烟灭,将她留下的蛛丝马迹销毁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被忘却了的寂寂无名的“小广岛”。文件的字里行间也潜伏着一种焦虑,主要表现在有些不必要的,甚或在我看来,出乎意料的细节。冈特神父几乎以医疗工作者的专业精神,庖丁解牛式地分析了萝珊的性心理。百岁高龄的萝珊如今在我的职责管辖范围之内,阅读对年轻时同名的她绘声绘色的描写给了我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其实这份文件提供的信息难称机密,但读起来简直有一种偷窥他人隐私之感,竟好像是自己心术不正的龌龊行为。这可能主要是冈特神父的道德标准因循守旧使然。他的行文流露出对女性刻骨的仇恨,即使不是针对女性,至少也是针对她们的性感,或者是针对性本身。对他来说,性是地狱恶魔的带帽披风,而对我来说,性则是人生在世得于自然的雨露之恩。在这方面,我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同道。还有,冈特神父显然认为,萝珊信奉的基督教本身就是粗鄙邪恶的。在嫁给她的天主教丈夫之前,萝珊曾经拒绝冈特神父的要求,没有改信天主教,而选择了保持自己的本色,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有多么变态。
*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认为,她即使不是生性邪恶,也至少是冥顽不化,而且不可理喻。他从未表示过对她有任何了解,但却自认为洞悉她的全部历史。必须指出,她的个人生活在镇上人们的视野里一览无余,只因为天生丽质,貌美如花,她的每次出现都被认为是招摇过市,好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斯莱戈男性集体的诱惑。新爱尔兰的新秀汤姆·麦克纳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之后,她居然不识好歹,自轻自贱,又与狼子野心的约翰·拉维奥有染,冈特神父形容他为“来自梅奥郡最黑暗之角的野人”。
想象。多么好听的字眼,一个灾难与梦幻的代名词。
更有甚者,她还一口回绝了冈特神父苦口婆心的帮助。这里,你可以感觉到他心头风云再起的怒火。他终于恼羞成怒了。她从此被遗弃在浅滩岭的一个铁皮屋里自生自灭,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是整个斯莱戈欲望的强大磁石。最可怕的是,冈特神父千辛万苦从罗马申请到了她婚姻无效的批文之后,萝珊忽然莫名其妙地怀了身孕,继而生下个孩子。冈特神父断然写下耸人听闻的结束语:“然后,她把孩子杀了。”
所以,我特别畏惧跟格林医生说话,生怕说出口的都是自己的想象。
如果我多年以前读到这些出自一位权威神父手笔的文字,估计我也会同意,她确实应当被送进精神病院。
神秘莫测。不可思议。试想,我最大的难处是否在于,我的记忆和想象都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同一个地方?或者,它们层层罗列,像石灰岩里的贝壳和泥晶,紧密结合而融为一体?除非经过细密的解析,已难分辨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