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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记忆变得模糊起来。是的。我的记忆停滞不前了,像无法启动的马达,无论如何摇动曲柄,它就是无动于衷。噗噗噗。啊,那阴影里可不就是老汤姆和麦科纳提夫人吗,可能屋子里光线昏暗,我也在屋里,他们用卷尺为我量体裁衣,做一件疯人病号服,他们一言不发,量个没完,胸围、腰围、臀围,是他们吗?他们为所有入院的疯人缝制罩衫,然后,又为所有出院的疯人缝制寿衣?
啊,我忽然感到心灰意冷,好像自己比她更风烛残年。我无法激发她“生命”的热情。别说她了,我自己还不是末路穷途。
记忆在这里画了个句号。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连苦难、忧患都不记得了。什么都没有。但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伊尼斯穿着军装来了,他甜言蜜语说服了工作人员让他进来看我。那天他穿着少校的军装,但我知道他只是个列兵而已,他就对我坦白了,原来他是借了哥哥杰克的衣服,但他穿着显得很神气,尤其是戴着那对闪闪发光的肩章。他是来救我的,让我赶紧把衣服穿好,我们的宝宝等在外面。我们全家一起到一个新大陆去。我没有别的衣服可换,只有身上那套破衣烂衫,我知道自己浑身污秽,长满了虱子,到处血痂斑斑,伊尼斯和我两个人沿着黑暗的走廊,悄悄地爬出去,他把疯人院沉重的大门推开一条缝,我们在塔楼的阴影里走过砾石路,我根本不在乎脚下尖利的石子,他从大婴儿车里抱起我们的宝宝,多么可爱的男孩儿,伊尼斯把他抱在襁褓里,带着我走过草坪,我的脚鲜血淋漓,我们需要涉过坡底一条流动的小河。他先走了过去,走上对岸美丽的草坡,上面茂密的草丛郁郁葱葱。河水月色斑斓,我的老友猫头鹰又开始啼鸣了,我走进河里,我的褴褛衣衫都消融了,河水洗净了我的身体。我走出荡漾的清流,从伊尼斯望着我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又恢复了动人的容貌,他把宝宝抱过来,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双胸乳汁汹涌。于是,伊尼斯和我拥着我们的孩子,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在绿荫间,一排巨大的绿树在夏夜的暖风里轻轻摇曳。天气如此温暖,伊尼斯脱下那身多余的军装,我们站在那里,心满意足,别无他求,我们是地球上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人类。
我说:“一定,一定。”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我已经读过了冈特神父的供词,还记得他斩钉截铁的结束句。不仅如此,这中间还隔着时间的长河。她的孩子要是还活着,也得有一把年纪了?我可以开口问她:你有没有杀死自己的孩子?我要是问了她,那就只能说明我也疯了。毋庸置疑,这个问题怎么都问不出口,即使以专业为借口也行不通。反正她永远都是所答非所问。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对她精神状态的评估已经无可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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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医生,你能为我做这件事吗?”
多么美好的回忆,那么清晰,超越所有可能性的束缚。
我逗着她说道:“从这里去拿撒勒,可是水远山长啊。”
历历在目。
她说:“我也不知道。”一时之间,她目光迷离,茫然若失,然后她摇摇头,神志又恢复清晰了,“我不知道。应该是去了拿撒勒。”
我心如明镜,纤尘不染。
我说:“你儿子?萝珊,你儿子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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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请你把这本书交给我的孩子。交给我儿子。”
如果你这会儿在阅读这些文字,那就说明老鼠、蠹鱼和甲虫竟然放过了我粗糙的笔墨。
我说:“什么事啊?”不禁感慨,她多么勇敢,刚刚从心急火燎的状态下镇定下来,声音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虽然她脸上那些该死的疹子还是火红。她看上去好像刚刚在篝火里跳过舞似的,脸上被火苗烫了一下。
我还有什么能告诉你的?我曾经生活在人类中间,发现他们就整体而言冷酷无情,虽然我能数得出他们中间三四个天使的名字。
然后她说:“我已经一百岁了,想请你帮我个忙。”
我们试图以寥寥无几的天使来衡量生命的意义,我们在人海之中发现他们的身影,然而终于无法企及。
看到我之后,她的精神振奋了一些,她让我在桌子上给她找一本书。就是那本《医生的宗教》,我每次走过都看到它,简直破旧不堪。她说,这是她爸爸最喜欢的书,然后又问我,她是不是已经告诉过我了,我说,是的,记得她好像说过。我说,她还给我看了扉页上她爸爸的名字。
为此,我们饱受磨难。但生命终究是无上珍贵的礼物,比斯莱戈古老的群山更加广阔,即使充满艰难困苦,也依然光辉灿烂,就像从天而降的锤子和羽毛。
说实话,我对搬迁也不乐观,感觉手忙脚乱,不胜其烦,但是,新医院落成应该算是一件好事,这里很多房间的墙上布满雨渍,屋顶的石板瓦千疮百孔,已经不敢找人来修了,因为那些木椽子都靠不住了。这整幢建筑已经成为一个死亡陷阱,配给资金多年受到忽视的程度堪称丑闻,已经完全折旧了的设施都无法更新,原本可以维护的建筑部分也终于年久失修,破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陌生人看来,此处堪称人间地狱。但在萝珊眼中,这里却是福地洞天。
而我们内心的冲动,那种激发远古的女人采集瘦骨嶙峋的玫瑰和细脚伶仃的水仙辛勤培植出满园芬芳璀璨的冲动,早已预示着天国终将降临人间。
我去看望萝珊的时候,她正坐在床上汗流浃背。不排除这是用了抗生素之后的生理反应,但我更怀疑这是出于她的心理焦虑。这家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条件很一般,但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她也需要有个家,愿神明保佑她。没想到约翰·凯恩也在这里,可怜的家伙,喉咙里发出像火鸡鸣叫一样的咕嘟咕嘟声,虽然我信不过这个怪人,他看上去倒是真心为萝珊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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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不好。温大夫应我的要求出诊时,不小心在萝珊面前说漏了嘴。其实,我以为她至少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应当总会有人对她提起过点点滴滴。可能她把那些只言片语都当成了耳旁风。要是我想得周到一些,应该早跟她解释,让她有备无患。不过,无论我的措辞如何委婉,结果她还是会大吃一惊。她尤其为搬动那些卧床不起的高龄老妇感到心痛。说实话,我们搬得意想不到地迅速,但罗斯康芒镇上的新设施还未竣工时,报纸上就已经怨声载道,说新楼可能会白白空着没用。所以,我们咬紧牙关加快了搬迁的进程。现在就剩下萝珊这个楼和西面的男号楼。那里的病人几乎清一色是老头儿,都穿着医院里的黑色病号服。他们也对迫在眉睫的计划感到十分焦虑,却不知道,实际上他们是影响搬迁进度的最大障碍,因为他们搬去哪里始终还是个未知数。总不能把他们随便放在路上,行啦,伙计们,走吧,你们自由了。他们在院子里散步吸烟的时候,我跟他们说起了搬迁事宜,他们聚集在我周围,黑压压的像一群乌鸦。但就是他们,当年医院着火的那个晚上,将那些高龄老妇一一背下楼,真是一件壮举,然后又互相开玩笑说好久没近过女人身了,难得又跳了一次狐步舞,感觉妙不可言,嘻嘻哈哈了好一阵子。他们多数人根本没有精神问题,只是从这个社会系统里掉了队。据我所知,其中一位曾经是爱尔兰陆军,还在刚果参加过战争。这里有好多位退伍军人。遗憾的是,爱尔兰没有像切尔西陆军营房或者巴黎荣军院那样的地方。在爱尔兰,还有谁甘愿做老兵?
至于我,芳华已逝,剩下的只是一个关于美丽的传说。
格林医生的俗事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