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巴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爸爸震惊地说道:“你难道要杀害一位神父?”
命运是怎样有板有眼、慢条斯理地摧毁了他啊。
“你算什么神父,不听你们主教大人的指示?是不是个臭叛徒?”
多数事物在我们眼前以人类所能够理解的速度向前发展,而某些事物则倏忽长足飞跃以至于我们视而不见。就像婴儿看到暗夜里窗外眨眼的星斗,伸出小手便要去抓。爸爸也同样无法捕捉某些事物的本质,正当熹微的灵光若隐若现之时,早已星移物换,光阴荏苒。
指挥官恶狠狠地说:“原来你们在斯莱戈埋葬这种人。”他冲过桌子用枪指着冈特神父的太阳穴:
爸爸就这样成为历史的笑柄。
爸爸说:“乔·克莱尔,我是看坟场的。这位是冈特神父,我们教区的神职人员。是我请他来处理死者后事的。”
他既非心甘情愿亦非勉为其难地要埋葬那个少年威利,所以才请神父来帮他做抉择。也许作为长老会信徒,他无形中已经牵涉进以宗教为名义的所谓神圣杀戮,其实那就是血腥的屠杀。因此,那天晚上与戕害的近在咫尺终于令他焦灼崩溃。
指挥官说:“嗨,好像你们不是要摸到我们的点儿干掉我们似的!把这些人押走。”他又对那个已缴枪的人说:“你算是被捕。伙计们,先把他们都押到卡车上去,然后再跟他们算账。我们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活捉到你们的,当时你们像老鼠一样躲在这个肮脏的地方。你这家伙叫什么?”
后来,我也听说了关于那天晚上的各种与我的记忆相抵触的版本,它们之间最大的相同点就是——都说我或是遵照爸爸的嘱咐,或是按着自己的意愿,在去请冈特神父的途中曾经停了下来,去向自由邦的军人告密。至于我,则其实根本没看见那些军人,更没跟他们说过话,想都没想过要去那么做,而且,难道我竟然会想将爸爸置于死地?如今,这些莫衷一是的细枝末节对斯莱戈的野史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据我观察,历史并非真实事件按正确次序进行的规矩排列,而是在悲凉的现实面前高举着的猎猎旌旗,上面描绘着臆想与揣度的绮丽组合,变幻莫测。
那个叫约翰的人在地上说道:“你们杀了我弟弟。”他正摁着自己的大腿,身下是一摊黑血,乌鸫一样黑,“你们眼都不眨就把他杀了。你们抓到他时,他还没擦破一点皮,但是你们往他肚子上开枪,开了他妈的三枪!”
关于人生、历史的叙述应该具有莫大的创造力,不然,枯燥乏味的人生就将是对人类主宰大地的非难与嘲讽。
天哪,天哪,我们当然知道是他们,但不知为什么,我们都不出声。
我的故事讲起来恐怕于我不利,即使讲故事的人是我自己,因为我终归没有什么英雄事迹。其实每一段人生都不过如此。我一生所有的艰难困苦全是咎由自取。曾受上苍眷顾的心灵因历经人世而蒙受尘埃,这让我们如何能够与命运抗衡?这些好像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来自以前读过的托马斯·布朗爵士的作品。然而又好像本就是我个人的思想。它们虽然在我的头脑里汹涌澎湃,但感觉上却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真是好生奇怪。我想上苍一定是鉴定受渎心灵的行家,他的慧眼总能辨识出心灵最原始的初衷,并因此对它们珍同拱璧。
那些人当中领头的一个说:“没子弹了?那是他们把子弹都打到我们山上战友的身上了。你们就是山上那伙畜生?”
他应该对我格外垂怜,否则,我很可能会在不经意间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冈特神父说:“诸位,我相信,我相信这些人已经没有子弹了。双方能不能暂时停火!”
*
一名新军喊道:“缴枪。缴枪。”他几乎是在嘶叫。桌子这面最后的一个非正规军扔下了他的步枪,又从腰带上解下他的手枪,然后站起来,举起双手。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的双眼在泣血,或另有他意,反正它们穿透了我,狠毒地,怨恨地,好像要把我置于死地,甚至比他们用尽了的子弹更具杀伤力。
我家原本干干净净,可是冈特神父来访的那一天,却忽然显得不干不净的。那是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冈特神父应该是在两场弥撒之间抽空,匆匆忙忙从教堂赶来。他沿着河一直走到我家,敲响了门。妈妈有一面旧镜子,挂在起居室里靠窗的墙上,有人来时我们不用露面就可以看到来者是谁。镜子里神父的身影令我们手忙脚乱。十四岁的女孩子通常贯注于她的外表,或至少认为理当如此。说到镜子,我当时可是被妈妈卧室里的镜子完全俘虏了,倒不是因为觉得自己长得好看,而是对自己的长相根本没有概念,于是便致力于在镜前苦心孤诣地把自己打扮成某种信得过的,或至少过得去的模样,尽管总是徒劳无功。我的满头金发就好像一团长疯了的野草,而且无论如何我也看不透妈妈斑驳的小镜子里向外张望的那个熟人的陌生灵魂。镜子的边缘朽坏了,妈妈就用从药店买来的一种奇异的黑色瓷漆,在镜子周边刷上了装饰性的玲珑枝叶,这使得里面映出的一切都具有葬礼的色彩,刚好配合了爸爸至少到目前为止的职业。总而言之,这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狭窄的楼梯,在镜前为十四岁的自己进行一番慌里慌张的打扮。
冈特神父喝道:“以神的名义,住手吧,这屋里有孩子,有老百姓。”不知老百姓指的是谁。
我再次下到起居室时,爸爸正呆立在屋子中央,像一匹马驹逡巡不前,看一眼摩托车,看一眼钢琴,然后盯着它们之间的空位出神,又忽然抓起家里所谓最高级的椅子上的坐垫。我抬眼望去,窄小的穿堂里,妈妈正紧张地憋在那里,被卡住了似的,纹丝不动,就好像一名演员正鼓起勇气,准备登场。随即她拉起了门闩。
两个非正规军兵士还没死,跌倒在地,纠缠在一起。
冈特神父挤进门时,首先让我注意到的就是他看起来是那么神采奕奕,脸刮得光滑无瑕你甚至可以提起笔来在上面写字。在爱尔兰危机四伏的时刻,他看起来多么泰然。爸爸说,那一年每个月都是最惨烈的,而每个战死的人都在爸爸心里掀起波澜。可是,神父看上去依然如故,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遗世独立,就好像跟爱尔兰的现实毫无关系。倒不是我当时就这么想,天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我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他一尘不染的样子令我畏惧。
山上下来的瘦高男孩,裤腿不及脚踝的那个,不知为什么从桌子后面一跃而起,向刚进来的人冲了过去,好像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一样。死者的哥哥紧随其后,可能是响应悲痛的感召。很难形容子弹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发的声音,好像能把骨头从肉里震出来。爸爸、冈特神父和我,三个人挤成一堆,缩靠在墙上,而射向那两个男孩的子弹一定是穿过了他们的身体,然后循着奇特的轨迹,在我身旁的旧石灰墙上爆炸了。先是子弹,然后是漫天花雨般轻盈四溅的血滴,落在我的校服上,手上,爸爸身上,也就此笼罩了我的一生。
我还从没见过爸爸这么手足无措,简直语无伦次,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果不其然,新军的小伙子们穿着蹩脚的军装冲了进来。他们看起来弹药充沛,都全神贯注地平端着枪,对着我们瞄准。我从爸爸两腿之间望出去,在我年轻的眼里,那七八张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惊恐万状。
他说:“啊,那个,是是,请坐,神父,坐呀,这里。”几乎一头撞进面无表情的神父怀里,好像要把他按到座位上。冈特神父像一位舞者稳稳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