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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埋葬所有送进来需要埋葬的人。在和平岁月,他葬的主要是老人和病人,但战争期间,则主要是男孩子,多数还未成年。
时至今日,我情愿付出无论何等高昂的代价来换回当年的几绺金发。
战争造成的死亡带给他的触痛是衰老或疾病造成的死亡无法比拟的。他认为后者简单自然,即使家人和朋友在墓地里哀哭或默悼,他也知道这都是天道使然。很多时候他认识死去的老人,在适当的场合,他也会讲些死者生前的遗闻逸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称得上是悲哀的公使。
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光顾爸爸的小庙,坐在他暖烘烘的小壁炉前做功课,里面烧的煤是他用薪酬换取的。我边学习边听他唱《大理石宫》或诸如此类的歌曲,心里还在琢磨头发的事。
然而在战争中被戕害的尸首却会带给他异样的悲痛。人们也许认为,作为一个长老会信徒,爸爸在爱尔兰的战争风云里无足轻重。但他了解什么叫暴动。他卧室抽屉里有一本1916年复活节起义的纪念册,里面有主要成员的照片,还有战役和就义的日期表。他认为起义唯一的负面因素是它自封的天主教性质,爸爸正是因此遭到排斥。
这样一来,对于爸爸和他的世界,我只能分给一半注意力。我更关心的是自己生活里的奥秘,比如,怎么能给我这该死的头发卷个大卷儿。我可以花上很多个小时跟妈妈的熨斗作战,那是她熨爸爸周日衬衫领子用的。这个精巧的物件,放在壁炉挡板上升温很快,然后我就把自己的金色发绺铺在桌上,希望通过某种炼金术能挑弄出一个发卷。总之,我正为那个年龄特有的恐惧与渴望魂不守舍。
年轻人的横死令爸爸尤为悲痛。而当时距离第一次世界大战疯狂杀戮的结束才过了短短几年。一战期间,就在复活节起义前后,几百个人离开斯莱戈去佛兰德斯参战。其中几十个人后来客死他乡。虽然这些死去的士兵无法回归故里,但可以说爸爸还是安葬了他们,在他脑海深处秘密的坟场。如今这场内战,伤亡更加惨重,而且死的总是年轻人。斯莱戈的参战者中没有一个超过五十岁。
十四岁的我,一半还是孩子,一半已是少女。就读于修女创办的学校,每次下课时,我对校门外逡巡徘徊的男孩子们并非全然无动于衷。还记得我隐约听到他们被乐声环绕,一种当时令我百思不解的喧嚣。而现在,我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自己怎么会从他们粗鲁的举止里听出音乐声来。不过,女孩子都是魔术师,她们就是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他没有抱怨,深知对每一代人来说,战争都是不可避免的。他以专业的态度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职责,毕竟,他是那些亡灵的监护者。在永诀的国度里,他是国王。
内战无疑伤亡惨重,但其间很多死亡其实是谋杀。爸爸的职责就是在他整齐的墓地里安葬死者。
冈特神父年纪不大,照理说应该对被屠杀的年轻生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他把自己拾掇得过于整齐,以至于丧失了悲痛的触须。像一个歌手,他知道歌词,也有一副好嗓子,但就是无法传达曲作者心中美妙的旋律。多数时候他显得干巴巴的,无论对男女老幼,总哼着同样枯燥无味的调子。
下面的叙述可能听起来像我爸爸的故事,他的小小福音书里的章节,只是他没有机会讲述,不曾加工打磨,直到它圆润如歌。我只能就我所知,讲个粗略线条而已。
也许我不该说他的坏话。毕竟他在斯莱戈的教区里四处奔忙。他探访镇上最寒碜的房舍,那里穷困潦倒的单身汉以能吃到罐头豆为莫大满足。他走入河边破败的木屋,屋子本身看上去像里面的居民一样苍老饥饿,腐朽的茅檐仿如乱发,空洞的黑窗恰似眼睛。他经常探访这两处,但据说身上从未带出过一只跳蚤或虱子。他看上去总是比黎明将至时的月亮还要纤尘不染。
待在那儿别动,在我写写画画的时候,就待在我面前。
就是这么矮小洁净的一个人,一旦着恼,马上变成大镰刀上的利刃锋芒毕露,披荆斩棘,谁都不肯放过,而爸爸很快就会发现这一点。
冈特神父,正从阴间返回,粉墨登场,取代了格林医生的位置。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好医生,从我的头脑里消失吧。
一天傍晚,爸爸和我正在小庙里打发时间,等着回家吃饭,忽听得旧铁门外面传来推搡和说话的声音。爸爸看着我,像猎犬一样机警。
格林医生,求求你,不要把我的手从车把上扳开。
“这是怎么了?”他自言自语道。
我像爸爸骑着他的老摩托车,在全速前进的同时紧握车把以保持一定的安全感。
三个人抬着第四个人破门而入。他们似乎带着看不见的气场,一下把我扫到桌子后面,没等我回过神来,我的校服后心已经蹭到了墙上湿漉漉的大白,就好像自己被一股躁动的龙卷风掀起来了一样。他们都很年轻,我猜他们抬着的人也不超过十七岁。他看上去还算英俊,个子挺高,衣服乱七八糟,浑身是泥,上面有泥塘里的草痕,还有血。他的衬衫上大片大片全是血迹。毫无疑问,他已经死透了。
恐慌的情绪比隔夜茶还要阴暗。
三个小伙子吵吵嚷嚷,都有点歇斯底里。我自己也被他们吵得快发疯了。爸爸黑着脸站在壁炉旁,似乎故作深沉,面无表情,但又若有所思,蓄势待发。三个男孩子都挎着旧步枪,口袋里还掖着什么别的武器,看上去像是散兵冲突后匆匆捡到的。当然,连我都知道烽火岁月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武器。
他说必须问我一些问题。他是这么说的吧?我肯定他是这么说的,直到这会儿我才听清楚,而他早就离开了。
爸爸说:“你们这些小伙子,这算怎么回事?送遗体来安葬是有一定程序的,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个人抬进来。对死者发发慈悲吧。”
格林医生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审查我是什么意思?意味着我可以重返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在哪里?
其中一个人说道:“克莱尔先生,克莱尔先生,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这个年轻人面孔严峻,头发剃得精光好像要防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