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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我还在到处游荡。
——死了吗?
——世上最可怜的就是客死他乡的人了……打起精神,快点儿回来吧。
——……
哭了吗?
——妈妈!
姑妈长长的眼睛望着灰色的天空。她的眼睛湿润了。这样看来,她的眼睛并不可怕。从前我真的感觉她很可怕,坦率地说,有时我甚至不敢正视她的脸,只想避开她的眼睛。我宁愿她永远那么精神抖擞。她耷拉着肩膀坐在廊台,感觉像是换了个人。有生之年从没听她跟我说过一句好话,现在为什么要看到她这副样子?看着她柔弱的样子,我的心里也不舒服。我对姑妈的感觉不仅仅是恐惧,有时候遇到棘手的问题,我会想,如果换成姑妈,她会怎么办?如果是姑妈,也许会这么做,然后我会按照这个思路做出选择。她是我的榜样。我也有自己的性格。世界上所有的关系都由双方共同形成,而不是取决于某一方。以后还需要姑妈常来照顾孤零零的亨哲爸爸。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有她在亨哲爸爸身边,我还是感觉好多了。我活着的时候就知道她有多么依赖亨哲爸爸,因此不会想歪,也不会伤心。我把你当成家里令人敬畏的长辈,感觉你像婆婆,甚至连“姐姐”都叫不出口。姑妈,我不想去几年前修在山上的祖坟里。我不想去那儿。住在这个家里的时候,每当从恍惚中苏醒,我就独自去祖坟。因为那是我死后要去的地方,我想先培养感情。那里阳光很好,我也喜欢那棵歪歪扭扭的松树,然而我真的不想在死后仍做这个家里的鬼。有时候我哼着歌,放松心情,坐在坟前拔草,直到太阳落山。可是直到现在,我对那儿还是没有感情。我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五十年,现在请放了我吧。当时修建祖坟的时候,你说让我住在你的下面。当时我就想,哎哟,死了还要听你的安排。现在,我想起了这句话。姑妈,不要难过,虽然我也是想了很久,但是并没有想得太复杂。我只想回自己的家,我要去休息了。
你没说话,老大抓住你的胳膊使劲摇晃。
库房的门敞开着。
几天前,你看见一只喜鹊落在你家的木瓜树下。你觉得它是肚子饿了,就回到房间,拿出孩子们吃剩的面包撒在树下。那个时候你也想起了我。每到冬天,我都会舀一瓢陈米,撒在柿子树下面,让落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上的鸟儿吃。傍晚,你撒了面包屑,二十多只小鸟飞到木瓜树下。有的小鸟翅膀像你的巴掌那么大。从那以后,你每天都在木瓜树下撒面包屑喂鸟。这只鸟不在木瓜树下,而是躺在大门外。我知道这只鸟的名字,叫灰鸻。这是海边才有的鸟。我在盐港,在那个人住的地方看见过。退潮的时候,灰鸻在沙滩上寻觅食物。
猛烈的风仿佛要把门粉碎。我常坐的平板木床上结了冰。我稀里糊涂地坐上平板木床,不小心滑落下来。大女儿常在这个库房里读书,还要忍受跳蚤的叮咬。两边是猪圈和茅房,大女儿常常拿着书躲进库房里。这些我都知道,我没有去找过。哥哥问妹妹去了哪儿,我总说不知道。我喜欢大女儿读书时的样子,不想打扰。搭在猪圈上面的木板上堆放着稻草。母鸡在角落里抱着引蛋下蛋。大女儿坐在中间的稻草上,坐在生出跳蚤的地方,蘸着口水翻书,谁能找得到她?哥哥推开房门、厨房门找她,她都听见了,却仍然藏在里面读书。这究竟是怎样的乐趣啊?母鸡又是多么吹毛求疵。听见女儿翻书的声音,趴在猪窝上面的稻草里抱着引蛋的母鸡流露出了不耐烦。如果不放引蛋,母鸡就不下蛋。听到库房里传来大女儿翻书的沙沙声,母鸡叫了起来。大女儿曾经因此被哥哥发现了。旁边是吭吭直叫的猪,上面是下蛋的母鸡,库房里还放着镐头、铁耙、铁锹等各种各样的农具,以及稻草,大女儿在里面读的究竟是什么书呢?冬天,全家人穿的鞋都放在廊台下面。到了春天,生下小狗的母狗常常咆哮着躺在那里。有时我们能听见水滴从屋檐落下的声音。那么乖巧的狗,怎么生了狗崽就变得那么凶呢?除了家人,谁都不能靠近。是的,每当家里的母狗生小狗的时候,亨哲就会把时常写在蓝色大门上的“小心狗咬”几个字的颜色涂得更深些。母狗吃过晚饭睡觉之后,我从廊台下面抱出一只小狗,放在篮子里,用布盖好,然后再用手掌遮住可能是眼睛的地方,送到姑妈家。
老大没有回答,而是指了指大门。你担心怀里的老三会冷,拉起上衣帽子,盖住老三的脸颊,走出了大门。一只灰色的鸟躺在大门外面,从脑袋到翅膀都带有黑色的花点,翅膀已经冻僵了。你看着那只鸟,眼睛模糊了。你想到了我。丫头,你家周围到处都是鸟。怎么会有这么多鸟呢?冬鸟无声无息地在你家周围盘旋。
——本来就已经很黑了,为什么还要遮住眼睛,妈妈?
——什么鸟?
小女儿跟在身后问道。我说,如果不这样,小狗会自己找回家来。小女儿还是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嗯,大门口!
——这么黑,小狗还能找回家?
——小鸟?
——是的,别看天这么黑,它还是能找回来!
——妈妈!小鸟!
发现小狗不见了,母狗痛苦不堪,连饭也不肯吃了。母狗要吃东西才能有奶,小狗才能长大。否则,小狗会死的。我不得不再去抱回被我蒙着眼睛带走的小狗,放在母狗的乳房下面。这样它才肯吃东西。它就住在廊台下面。
老大面红耳赤地骑自行车回来,刚想停在大门口,突然吓了一跳。妈妈,老大叫了一声,慌忙推开大门进来。披着灰色外套的你抱着老三,面带疑惑地推门出来。
啊,这些记忆就像春笋,毫无头绪地冒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止。曾经遗忘的往事纷纷涌上心头。倒扣在厨房搁板上的饭碗和大大小小的缸,以及通往阁楼的狭窄的木楼梯,长在土墙下面、沿着围墙蔓延的南瓜藤。
你张开双臂,强调有那么多。家里有三个孩子,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要让我们的家冻成这个样子。
——每次去超市都买回很多东西,可是很快就吃光了。就算每人只喝一杯酸奶,也要买三杯,三天就要九个。妈妈!太可怕了,买了那么多,转眼就没了!
如果觉得吃力,就让小儿媳妇帮忙。即便不是自己家,即便是租住的房子,她也总是用心装饰。她这个人眼明手快,做事认真,而且很有人情味。虽然她也上班,但是从来不找人帮忙,她自己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如果管理这个家有困难,那就告诉小儿媳妇吧。只要她动手,陈旧的东西也能换新颜。你应该也看见了。住在开发区的砖房里时,连房东都对房子失去兴趣了,小儿媳却亲自用水泥修补。住在房子里的人不一样,房子的结局也不一样,有的会变得温情洋溢,有的却变得破旧不堪。每到春天,她都帮我们在院子里种几株花,打扫廊台,还帮我们修补被雪压塌的房顶。
带着三个孩子,生活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女婿去宣陵<a id="jzyy_1_197" href="#jz_1_197"><sup>(1)</sup></a>上班,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附近有市场吗?
亨哲爸爸,几年前你喝醉酒的时候,有人问你住在哪里,你说是驿村洞。亨哲家搬离驿村洞已经二十多年了。我记忆中的驿村洞也变得模糊了。你是个不太喜形于色的人,亨哲在首尔驿村洞买下第一套房子的时候,你依然沉默无言,其实你的心里比谁都自豪。因此,喝醉酒的时候,你忘记了自己的家,竟然说出了那个每年最多去三四次,而且每次都像客人似的住上一天、最多两天的家。希望你也喜欢我们这个家。即使不用重新播种,庭院角落和后院里每年也会盛开各种小花。美丽过后,兀自凋落。庭院、廊台、库房、后院,都在经历着生老病死。晾衣绳上不时飞来几只小鸟,流连嬉戏,仿佛它们是会说话的衣物。房子似乎和住在里面的人越来越像了。要不然我们家的鸭子怎么会成群结队地在院子里昂首阔步,随处下蛋?要不然我怎么会清楚地想起阳光明媚的日子,我用盘子盛着干萝卜条或者煮熟的山芋,放在土墙上面?要不然女儿擦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运动鞋晾在太阳下的场面怎么会在眼前若隐若现?大女儿喜欢看映在井水里的蓝天。托腮坐在井边的大女儿仿佛近在眼前。
去年,你们结束了三年多的国外生活,回到首尔,手头的钱不够支付以前住过的房子的租金。也许是因为失望,你们搬到了这个地方。这里简直就是农村,虽说有咖啡厅,也有美术馆,但竟然还有磨坊。有人在磨坊里做白色的长条糕,我想起从前的事,在那儿看了很久。春节要到了吗?磨坊里做白色长条糕的人很多很多。这个城市里竟然还有在春节做白糕的村庄。每到春节,乡下人就用手推车带着一斗米,去磨坊里做白糕。排队的人很多,只能往冻僵的手上使劲哈气。
多保重……我要离开这个家了。
这是什么地方?首尔钟路区付岩洞……这就是钟路区吗?钟路区……钟路区……啊,钟路区!以前你大哥结婚的时候,新房子的地址就从钟路区开始。钟路区东崇洞。妈妈,这里是钟路区。每次写地址的时候,我的心情都很愉快。钟路是首尔的中心,现在我就住在这里。乡下的土包子终于来到了钟路,你哥哥在信里这样写道。虽然钟路区号称首尔的中心,不过在我看来,当时的钟路只是贴着好像叫乐山的陡峭山麓的联立住宅,看样子怪吓人的。爬到上面,累得我气喘吁吁。当时我就想,城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倒比我们农村还像农村。这里也是,我的感觉和当时差不多,这个城市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今年夏天,我被独自丢在地铁首尔站的时候,只能想起三岁那年的事。我忘记了一切,只能漫无目的地走路。因为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走啊走啊,眼前苍白,三岁时蹦蹦跳跳地玩耍的庭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时而出去挖金矿,时而出去挖石炭的父亲回到了家。我尽情地游走,走过公寓,走过草丛、山坡,走过足球场。我要去的地方在哪里呢?难道是三岁时玩过的庭院?父亲回来以后,每天早晨都要走上十公里去新建的役社工作。父亲出了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故让父亲命丧黄泉?村里人告诉妈妈父亲出事的消息,三岁的我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玩耍。妈妈脸色蜡黄,在别人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走向父亲出事的地方。我一边看着妈妈,一边继续笑啊玩啊。走过我身边的人说,连爸爸死了都不知道,还在笑呢,真是个不懂事的傻孩子,说着还打了我的屁股。带着回忆,我走啊走啊,直到筋疲力尽,颓然坐在路边。
你也住在这里。
就在那儿。
你们兄弟姐妹住的公寓和写字楼在我看来都一模一样,分不清是谁的家。怎么会那么相似呢?为什么都住在一模一样的空间里呢?我觉得还是住在各自不同的房子里更好。有库房,有阁楼,不是很好吗?就像你以前常常藏在阁楼里,躲避动不动就支使你做这做那的哥哥。现在,农村也出现了很多一模一样的楼房。你到咱家楼顶看过吗?站在那里能看见镇上新建的高层公寓。你小的时候,那里还是个连公交车都不通的村子。连农村都变了,别说这个人满为患的城市了。我只是希望不要所有的房子都一模一样。都是一个样子,我哪儿都找不到,连你哥哥的家和你姐姐的写字楼,我也找不到。这是我的问题。在我眼里,那些房子都一个样子,门也一样。可是,就算是深更半夜,人们照样能找到自己的家,小孩子也能。
妈妈坐在廊台上。那个黑暗的房子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这个城市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村庄?哎哟,藏得还真够严实。前天下雪了吗?树上白雪皑皑。我看见你家门前有三棵松树。好像是那个人种在这里的吧,为了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下面。我竟然提起了那个人。见过你之后,我可能要去和那个人见面。是的,我要去。我必须这样。
妈妈抬头看我。我出生的时候,奶奶做了个梦,梦见一头母牛正舒展膝盖伸懒腰,黄色的牛毛润泽光亮。母牛努力站起,正在这时,我出生了。奶奶说这个孩子肯定精力旺盛,今后肯定会给家里带来笑声,嘱咐妈妈把我养好。妈妈看了看我被蓝色拖鞋磨破的脚背。我的脚背上现出深深的伤口,露出了骨头。妈妈的脸颊因为悲伤而扭曲了。那张脸上的神情和我生下死胎时映在衣柜镜子里的神情一模一样。我的孩子,妈妈伸开双臂。仿佛妈妈拥抱的是刚刚死去的孩子,手臂伸进了我的腋窝。妈妈脱去我的蓝拖鞋,把我的双脚放上她的膝盖。妈妈没有笑,也没有哭。妈妈,你知道吗?我也一样,这一生都需要妈妈。
松树郁郁葱葱。
<a id="jz_1_197" href="#jzyy_1_197">(1)</a> 首尔市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