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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首尔看病吧。
——我自己开出的山路。
——以后再说吧。
——这里有爬山的地方吗?
——以后,什么时候?
——是的,爬山。
——等老大考完试。
——爬山?
妈妈说的“老大”指的是大哥的女儿。
蒸好了章鱼,妈妈放在菜板上,准备用刀切开。刀又偏了,就像刚才切萝卜的时候。我来吧,妈妈。你又接过妈妈手里的刀。你把热乎乎透着萝卜味的章鱼切成小块,夹起一块,蘸了酸辣酱,递给妈妈。这是妈妈经常对你做的动作。每当这时,你总想用筷子接过来。妈妈说,这样味道就不好了。来,像这样,啊——妈妈想用筷子接章鱼,你说,妈妈,这样味道就不好了。来,像这样,啊——妈妈张开嘴巴,你把蒸好的章鱼块送到她嘴里,自己也吃了一块。章鱼热乎乎的,很酥、很软。怎么大清早就吃章鱼?你有点儿疑惑。妈妈和你站在厨房里,用手拿着章鱼吃。你嚼着章鱼,眼睛看着妈妈每次想要拿起章鱼却总是抬不起来的手。你又帮她拿起一块。后来,妈妈索性放弃自己取章鱼,等着你把章鱼塞进她的嘴里。妈妈的手看起来绵软无力。你嚼着章鱼,叫了声母亲。这是你第一次称呼妈妈为“母亲”。母亲,今天跟我去首尔吧。你妈妈说,我们还是去爬山吧。
——不用哥哥他们,我陪你去医院就行了。
妈妈的家所在的地方,每当祭祀的时候,都少不了斑鳐。经过夏天的两次祭祀,还有冬天的两次祭祀,妈妈的一年才算过完。再加上春节和中秋节的两次,妈妈每年都要坐在井边剥六条斑鳐。妈妈买回来的斑鳐大多是锅盖般大小。如果某一天她从市场买回红斑鳐,放在井边,那就意味着祭祀的日子临近了。冬天祭祀的时候,地面遇水就结冰。这样的天气,剥斑鳐皮真是苦差事。你的手很薄,妈妈的手很厚。她用冻得通红的手握住刀柄,对准斑鳐。你用柔弱的手指拉下鱼皮。如果鱼皮顺利剥掉,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是常常连三厘米都不到就断开了。妈妈不得不把刀柄重新对准断开的位置。你们撅着屁股,蹲在结冰的井边剥斑鳐皮。这是老屋冬天里的风景。同样的场面每年都会重复,仿佛录像带反反复复地播放。有一年冬天,你和妈妈相对而坐。她怔怔地望着你美丽的手,说,我们不剥这东西了怎么样?说着,她停了下来,果断地用刀把斑鳐切成小块。那一年,祭祀桌上破天荒地出现了没有剥皮的斑鳐。父亲问,斑鳐怎么这个样子?妈妈回答说,这是一模一样的斑鳐,只是没剥皮罢了。祭祀用的食物应该精心制作才行啊……姑妈在后面抱怨。那你剥好了,妈妈也不示弱。第二年,不管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情,都归咎于出现在祭祀桌上的没有剥皮的斑鳐。柿子树不结柿子,哥哥玩飞棍游戏时被飞来的棍子戳伤了眼睛,父亲生病住院,表兄弟之间打架,都是因为妈妈在祭祀的时候没有诚意,没有剥掉斑鳐皮。姑妈满腹牢骚。
——没事……我现在还没事,经常去韩医院……也做了物理治疗。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你在库房的平板床上睡着了。妈妈呢?你四下里看看,妈妈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你赶紧起身,走进厨房。妈妈正要切菜板上的萝卜。她手里的刀看起来很危险。平时她做凉拌菜的时候,即使不看刀,也能切得很熟练,现在不是了。妈妈抓着刀柄的手很不稳,刀柄总是碰不到萝卜,滑下菜板。这样下去,恐怕切到的不是萝卜,而是她的拇指。妈妈!等一等!你看不下去了,接过她手里的刀。我来切,妈妈。你走到菜板前。妈妈迟疑片刻,还是离开了菜板。从冰盒里拿出的章鱼放在水池的铁篮子里,已经死了。煤气灶上放着不锈钢蒸锅。妈妈把萝卜平铺在锅底,好像是想蒸章鱼。章鱼不是蒸的,应该是煮的吧?你想问,但是没有说出口。妈妈把你切好的萝卜铺在锅底,上面放好蒸架,把整条章鱼放在上面,盖好盖子。这是她长期以来的习惯。妈妈对鱼不太熟悉,也叫不出准确的名称。对于她来说,什么鲐鱼、秋刀鱼、带鱼统统都是“带腥味的东西”。这和豆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妈妈能把黄豆、芸豆、白豆、黑豆分得清清楚楚。只要家里有鱼,她就先用盐腌,然后蒸着吃,从来不会切成生鱼片,不烤,也不炖。即便是鲐鱼或带鱼,也是先用放了辣椒粉、蒜末和青椒的调味料腌制,再放在淘米水上面蒸。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的妈妈从来不吃生鱼片。看到吃生鱼片的人,她都会眉头紧皱,好像在说“竟然生吃鱼,太不像话了”。从十七岁到现在,每次处理斑鳐,妈妈都采用蒸的方式。看来这次也要蒸章鱼了。不一会儿,厨房里弥漫起了萝卜和章鱼蒸熟的味道。看到妈妈在厨房里蒸章鱼的样子,你想起了斑鳐。
你说服不了妈妈。妈妈坚持以后再去首尔。妈妈呆呆地看着你,问你这个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
妈妈钻研农活以外的赚钱途径,后来就在库房里添置了酒曲机。从田里收回的麦子粗粗地碾碎,加水混合,放在机器里榨成酒曲。酒曲发酵的时候,家里到处都弥漫着酒曲的腐烂气味。没有人喜欢那味道,妈妈却说酒曲的味道就是钱的味道。村里有户做豆腐的人家,妈妈把发酵的酒曲送到那里,他们帮忙送到酿酒厂,拿到钱再给妈妈。挣来的钱被妈妈放在白瓷碗里,上面再摞十七个碗,再放到橱柜最上层。瓷碗就是妈妈的银行。不仅做酒曲赚来的钱,只要有钱,妈妈就放到那里面。你拿回学费单的时候,妈妈就从里面拿出积攒的钱,放在你的手里。
——最小的国家?
那天夜里,你因为口渴从梦中醒来。你的书在黑暗中悠悠地看着你。跟随迎来公休年假的他去日本,并且要在那里生活一年。你开始整理行李,却发现最大的问题就是书。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你把大部分陪伴自己多年的书籍都送到了妈妈家。收到之后,妈妈专门腾出房间,摆放你的书。后来,那些书就再也没有被拿走。每次回妈妈家,脱下来的衣服和手提包都被你放在这个房间。留在这里过夜时,妈妈就把这个房间收拾出来。你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抬头望望书,然后去了厨房。喝了点水,你回到房间,想看看妈妈睡得好不好,于是悄悄推开她的房门。被子里面好像是空的。你喊了声,妈妈!没有人回答。你摸索着按下电灯开关,妈妈不在房间。你打开客厅的灯,推开卫生间的门,妈妈也不在。妈妈!妈妈!你连声呼唤,同时推开玄关,走进院子。夜风渗进了衣服。你打开庭院的灯,连忙看了看库房里的平板床,妈妈躺在那里。你沿着连接庭院的台阶跑下去,跑到妈妈跟前。像白天一样,妈妈眉头紧皱,手放在额头上睡着了。她赤着脚。也许是冷了,十只脚指头向里蜷缩。和妈妈共进简单晚餐的时光,和妈妈绕着房子散步时说过的话,纷纷支离破碎了。十一月的夜晚,你拿来被子,盖在妈妈身上,又拿来袜子,帮她穿好。你坐在妈妈身旁,直到她醒来。
妈妈冷不丁地问起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你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陌生。这回是你呆呆地看着妈妈,心里忖度她的问题,世界上最小的国家在哪里呢?妈妈立刻神情淡然地对你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去那儿,帮我带串蔷薇念珠回来。
头痛随时都会袭击妈妈的身体。
——蔷薇念珠?
那天,六十多个孩子在填写小升初的入学志愿书。如果不填,就不能升初中了。你也属于不填志愿书的孩子。你并不清楚不能升学意味着什么。你想得更多的是前一天夜里妈妈对卧病在床的父亲大喊大叫的事。妈妈大声对病床上的父亲说,生在这样的小山村,又家贫如洗,如果不让女孩上学,以后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父亲起身走出了大门。妈妈拿起放在廊台上的饭桌,扔到了院子里。送孩子上学的能力都没有,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毁了算了。你觉得只要妈妈别发脾气就好,至于自己上不上学倒无所谓。妈妈扔掉饭桌似乎还不解气,又打开库房门,重重地关上,挥手猛扫晾衣绳,将衣服打落在地。然后,妈妈走向站在井边不知所措的你,摘下戴在头上的毛巾,放在你的鼻子前面,擤擤鼻涕吧。妈妈常常裹在头上的毛巾散发出浓浓的汗味,你不想擤鼻涕,也不想对着那条充满汗味的毛巾。妈妈总是让你使劲擤鼻涕。你迟疑不动。妈妈说,只有这样才不会流眼泪。也许是你哭丧着脸看妈妈的缘故吧。妈妈让你擤鼻涕,其实是让你不要哭。你耐不住妈妈的强求,对着她递过来的毛巾使劲擤起了鼻涕。妈妈的毛巾散发出的汗味又混合了你的鼻涕。妈妈戴着你擤过鼻涕的毛巾,出现在教室里。她跟班主任老师说了几句什么,老师马上递给你一份初中入学志愿书。你在志愿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抬头看时,妈妈正隔着走廊的玻璃窗往你这边看呢。妈妈和你四目相对。她摘下头上的毛巾,晃了几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妈妈唯一的宝贝就是戴在左手中指的黄色戒指。给你缴初中学费的时候,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不见了,只留下深深的印痕。
——就是用蔷薇树做的念珠。
你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间教室。
妈妈无力地看着你。
在海边的阳光下,你用手指着读不懂的盲文,回想着第一次教你识字的人是谁。二哥。你和二哥趴在老房子的廊台上,妈妈站在旁边。二哥性情温和,也是最听妈妈话的孩子。妈妈让他教你写字,他不敢违抗,只是觉得有些无聊,反复教你写阿拉伯数字和子音母音。你是左撇子,写字也想用左手。每当这时,二哥就用竹尺打你的左手背。这也是妈妈的指示。你用左手和左脚更舒服。妈妈却说,喜欢用左手的人会受很多苦。你在厨房用左手盛饭的时候,妈妈夺过勺子,帮你放进右手。你仍然用左手,于是妈妈夺过勺子,打你的左手,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的左手肿了。即便如此,你还是趁二哥不注意,迅速把铅笔从右手挪到左手,画了两个圆圈,写成8。然后,你又把铅笔挪回右手。哥哥立刻就发现你写的不是8,而是拼凑了两个圆圈。他让你伸出手掌,用竹尺打你的手作为惩罚。每当你跟二哥学识字时,妈妈就一边缝袜子或者剥蒜,一边看着趴在廊台上写字的你。上学之前,你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妈妈的名字。你终于可以翻开书本结结巴巴地阅读时,妈妈的脸上笑开了花。此时此刻,妈妈的笑脸和你读不懂的盲文重合了。你从海边沙滩上站起身来,没有拍打沾在屁股上的沙子,而是背对大海加快了脚步。你放弃乘坐飞往首尔的航班,改乘火车,前往妈妈的家所在的J市。你在心里想着,我已经两个季节没有见到妈妈了。
——妈妈需要念珠吗?
你的某部作品被做成了盲文,变成了四本。手里拎着装了盲文书的纸袋,你和他们告别。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两小时。你想起站在讲台上回避他们视线的时候,目光转向窗外,意外地看见停泊着大小船只的港口。既然附近有港口,应该也有海鲜市场。你上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海鲜市场。每到外地,只要有空闲时间,你就喜欢逛市场。即使不是周末,海鲜市场里也人来人往。没等走进市场,你就看见两个人正在宰杀一条如同中型汽车大小的鱼。那条鱼太大了。你问他们是不是金枪鱼,商人说是翻车鱼。你想起一部忘了题目的文学作品,每当出生于海边的女主人公感到痛苦的时候,就去城市里的大型水族馆,和水里的翻车鱼对话。女主人公的妈妈拿了她的积蓄,跟着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去了别的城市。她抱怨妈妈,诅咒妈妈,然而很快又对翻车鱼说,可我还是想妈妈,这句话我只能对你说呀,翻车鱼。这东西就是翻车鱼吗?名字也这么独特。你就是翻车鱼?你想确认。商人说这种鱼也叫曼波鱼。曼波呀!听到“曼波”的瞬间,你的紧张感总算渐渐缓解了。从你走进盲文图书馆的瞬间,这紧张感就压抑着你,直到你和他们告别。走过脑袋比人脸还大的活生生的章鱼和生龙活虎的鲍鱼,走过比首尔便宜三倍的带鱼、鲐鱼和花蟹,你为什么想起了妈妈?因为翻车鱼吗?这是你第一次在海鲜市场想起妈妈,还想起为了准备腊月的祭祀,你和妈妈在井边剥斑鳐皮的事。你们剥去紧贴着鱼肉的粗糙鱼皮,妈妈的手冻僵了。店铺门口挂着煮熟的章鱼,大小和小孩子的身高差不多。你从那里走过,花了一万五千元买了一条活章鱼。你还买了鲍鱼。虽然鲍鱼是西餐,但它毕竟吃裙带菜和海带长大。你说要带回首尔。鱼贩说只要再多花两千元,就可以把鱼盛在带冰的盒子里。你提着盛有活章鱼和鲍鱼的冰盒子,走出海鲜市场,距离飞机起飞还有些时间。你一手拿着他们制作的盲文书,一手提着冰盒子,坐上了出租车。这次你要去海边。从海鲜市场到可以踩沙滩的海边只有三分钟路程。十一月的海边空空荡荡,只有两对恋人在这里约会。沙滩很长,你走到沙滩与海水相接的地方,有两三次差点儿跌倒。你坐在细沙上面,海水近在眼前。你呆呆地坐着看海,不经意地回头看去,刚才下车的路对面到处都是商铺和公寓,面朝大海。你心里想,在闷热的夏夜,当地人可以跳进大海,洗完海水浴再回家。看了会儿大海,你无意间从纸袋里翻出一本盲文书,打开来看,满满当当的小点在十一月的阳光下闪闪烁烁。
——不是……我就是想拥有那个国家的念珠。
会上给你安排了五十分钟的演讲时间,你觉得这五十分钟太漫长了。你说话时必须看着某个人。根据对方的眼神,你可能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也可能只说半截。面对有些目光,你甚至会说出以前从未说过的事。你这样的性格,妈妈知道吗?站在四百多个盲人面前,你不知道该凝视哪双眼睛,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有的眼睛闭上了,有的眼睛半睁着,还有的戴着有色眼镜,有的爬满皱纹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紧张的你。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却什么也看不见。面对着这些眼睛,你是那么孤独。你甚至怀疑,面对这样的目光,阐述作品又有什么意义。但是,如果讲别的事情——比如人生在世之类的话题——却也不太妥当。若要说起人生的话题,他们讲给你听要比你讲给他们听更合适。你茫然失措。你对着麦克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该说点儿什么才好呢?他们笑了。随便说什么都好,这似乎是他们的笑容的含义。也许是想帮助应邀前来演讲的你缓解紧张情绪?有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说,您不是来谈作品的吗?那个男人看向讲台上的你。他的眼睛紧紧闭着。你望着他紧闭的双眼,讲起了收录在书里的作品,你的写作动机和写作过程中的内心变化,以及写完之后对这本书的期望。令你惊讶的是,他们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人都更认真地听你说话。他们聚精会神,侧耳倾听,从他们的动作可以感觉得到。有人点头,有人向前伸出了脚,有人上身前倾。对于他们的文字你懵懂无知,他们却读了你写的书,向你提问,还发表自己的感想。你对妈妈说,以前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他们这样对你的作品表现出如此友好的态度。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听你说话的妈妈开口了。她说,那些人眼睛看不见,还是读了你的书。妈妈和你之间流过沉默。沉默转瞬即逝,她让你继续说。演讲结束时,他们中有人举手,问你可不可以提问。你说可以。他的眼睛看不见,却喜欢旅行,妈妈。妈妈认真听你说话。他什么也看不见,能去哪儿旅行呢?突然间,你茫然失措了。他说你以前有部作品以秘鲁为背景,叙述人去了一个叫马丘比丘的地方,那里出现了火车朝后奔跑的情节。他说读了这部作品之后,心里有了去秘鲁乘坐那种火车的梦想。他问你,你亲自坐过那辆火车吗?他提到了你十几年前写的作品。有时你打开冰箱,突然忘了要拿的东西,于是把头伸进冰箱流出的冷气中站上片刻,再关上冰箱的门。现在,你却滔滔不绝地讲述十几年前,也就是写这部作品之前去秘鲁旅行的情景。秘鲁首都利马,被称为“宇宙肚脐眼”的库斯科,清晨乘坐前往马丘比丘的火车的圣佩德罗火车站,还有那辆时而后退时而前进,反复数十次才向着马丘比丘出发的火车。你对妈妈说,很多早已遗忘的地名、国名和山脉名称,竟然都清晰地说了出来。你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仿佛可以理解和包容你所有的缺点。你感受着他们的善意,吐露了有关这部作品的秘密,从来没有说过的秘密。这是什么意思?妈妈问。你回答,你对他们说,如果现在重写那部作品,也许不会那样写了。这有那么重要吗?妈妈又问。这意味着我否定了自己拥有的一切,妈妈!你觉得孤独,找到妈妈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妈妈在黑暗中呆呆地看了看你,对你说,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说?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她抽出手来,抚摸你的后背,像小时候用她的大手为你洗脸一样。妈妈夸你讲得真好。我吗?她点了点头。你说得很有趣,她又说。我说得有趣?是啊……很有趣。我说得有趣?你的心微微一颤。你意识到并不是自己讲得有趣,而是去盲文图书馆之前和之后,你跟妈妈说话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自从进入城市之后变化很多,你跟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气呼呼的,好像觉得她什么也不懂。妈妈不无责怪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懂什么。你漫不经心地说。自从知道妈妈已经无力训斥你之后,每当她问你为什么要去某个地方,你总是简短地回答,有事。别的国家翻译出版了你的书,或者某个国家举办学术研讨会,你要乘飞机去国外的时候,妈妈问你,到那儿干什么?你也只是淡淡地说,有事。妈妈让你不要坐飞机。万一出事,要死两百多人,为什么还要坐啊?你说,有事,必须坐飞机。她又问,你怎么那么多事啊?谁说不是呢,妈妈。你爱搭不理地回答。你觉得跟妈妈说自己的事情很麻烦,似乎认为自己所做的事和妈妈的生活毫无关系。可是当你谈到面对盲文时的茫然,站在四百多个盲人面前时的狼狈,妈妈仿佛忘记了头疼,耐心地倾听着。上次像这样耐心地跟妈妈谈论自己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呢?不知不觉间,你和妈妈的对话变得简短了,而且不是面对面地交谈,通常是通过电话。说话内容主要是:吃饭了吗?身体还好吧?父亲怎么样?小心别感冒,我给你们寄钱了。妈妈说话的内容差不多都是我给你腌好泡菜寄去了,我做了噩梦,我给你寄了米,我给你寄了清曲酱,我给你熬了益母草寄过去了,快递员会给你打电话的,不要关机,等等。
妈妈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妈妈问道。
——如果有机会去的话,帮我带回来。
——后来怎么样?
——……
只要深思熟虑,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预见得到。如果认真思考,即使那些看似意外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了。经常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只能证明你对那件事没有深思熟虑。如果你对盲文图书馆多点关注、多点思考,那么你去盲文图书馆的事,以及在那里遇到的事也就不难预测了。谁知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你都忙得脚不沾地。即使赶往盲文图书馆的当天,你也没时间去想即将见到的那些人,而是战战兢兢,担心在约定的上午十点之前赶不到。你好不容易赶上八点钟出发的航班,到了P市,乘坐出租车去了盲文图书馆。你走进会客室,馆长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坐到你面前。谢谢光临,他郑重地伸出手,向你问好。你努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愉快地说了声“您好”,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柔软。活动开始前,馆长一直在谈你写的书。他眼睛看不见,却读了你的书。你面带微笑,不停地点头。尽管他看不到你的微笑,也看不到你在点头。那天是盲文日,属于他们的节日。你走进讲堂,里面已经坐满了四百多人,还有人在志愿者的带领下刚刚走进来。有中年男女,有老人有青年,唯独没有孩子。活动开始了,几个人轮流站出来讲话,接下来是向几个人表示感谢。你的做成盲文的书被提了名,你走到前面去接书。通过图书馆馆长,盲文书到达你手中。版式比原来大出两倍,却比原来的书轻盈。活动继续进行。等到向读书最多的人颁发奖牌的时候,你打开了用盲文制作的书。顿时,你呆住了,白花花的纸上印着无数的点。你感觉像是坠入了黑洞。因为是自己熟悉的楼梯,所以看也没看,不假思索地走了下去,结果一脚踩空,滚落到了下面。你就是这样的感觉。针眼大小的盲文在白纸上乱舞,你什么也看不懂。你对妈妈说,你翻过第一页,翻过第二页,翻过第三页,然后合上了书。你的妈妈认认真真地听你说话,于是你继续说了下去。活动最后,你站在他们面前,讲述自己的作品。你坐着,盲文书放在膝盖上。听见主持人喊出你的名字,你就拿着书走上前。书被你放在讲台上,你望着下面的人们。那一刻,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站在四百多个眼睛看不见的盲人面前,你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投向何方。
——你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不是吗?
你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找到妈妈的手,紧紧握住,仿佛抓住的是掉落的绳子。你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心情。你对妈妈说,清晨你去P市的盲文图书馆演讲。盲文图书馆?妈妈问道。你说眼睛看不见的人用手摸索着阅读的文字,就是盲文。她点了点头。你和妈妈又绕着前院、后院和侧院转了几圈,你告诉她去P市的事。早在几年前,那所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就邀请你去演讲,但是很不凑巧,每次都和别的事情相冲突,因此你始终没有答应下来。今年初春,那边又打来电话,当时你的新书要出版了。盲文图书馆的管理员说想把你的新书做成盲文书。盲文。你对盲文一无所知,是个门外汉。就像解释给妈妈的那样,盲文就是眼睛看不见的人使用的文字。你也只是了解这点常识。我们想把您的新书做成盲文书。你茫然地听着管理员的话,就像以前想象着自己读不懂的其他书。这时管理员说,希望您能允许把这本书做成盲文书。如果管理员没有使用“允许”这两个字,也许你这次还是不会去盲文图书馆。管理员说的“允许”二字触动了你的心。眼睛看不见的人想读我写的文章,想用他们能够读懂的文字做成图书,希望得到我的允许。想到这里,你立刻浑身无力。好吧,你回答。管理员说盲文书将在十一月份完成,“盲文日”就在十一月份。他还说,希望那天您能亲临图书馆举行图书捐赠仪式。怎么会这样呢?你有点儿疑惑,还是不得不答应,好的。这里面还有个原因,当时正值初春,你感觉十一月份还很遥远。时间不停地流逝,春天和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转眼就到了十一月。那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