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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妈妈的对话到这里就停下了。你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不是吗?说完这句之后,妈妈在厨房里就没再说话。你们母女俩用蒸章鱼当早饭,吃完就走出了家门。你们翻过后山上的几个田埂,踏上了山路。虽然没有几个人走,但这里还是形成了小路。槲树和麻栎树的树叶落在地上,堆得很高,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沿着山路倒伏的树枝打在你们脸上。走在前面的妈妈不时把树枝推向后面。等你过去,妈妈再松开树枝。鸟扑簌簌地飞走了。
——平时都没时间回家,怎么会想到从P市转到这里呢?
——妈妈经常来这里吗?
——是的。
——嗯。
——应该比从首尔回来还远吧。
——和谁?
——嗯。
——还能和谁,哪有人陪我来啊!
——P市离这里挺远的,不是吗?
妈妈独自走这条路?你再次觉得自己真的不了解妈妈。这条小路阴森森的,实在不适合一个人走。有的地方修竹茂盛,遮住了天空。
——去了P市,然后……
——为什么自己来这里?
你从P市海鲜市场买来了鲜活的章鱼,然而你和妈妈都不知道怎么料理。你们放下章鱼,像从前那样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去煮饭,然后面对面坐在朴素的餐桌旁边。你和妈妈静静地吃饭,就着泡菜、煎豆腐、炒小银鱼,还有烤海苔。妈妈不时把用海苔包好的饭递给你,你像小时候那样默默地接过来。吃完饭,为了促进消化,你和妈妈绕着屋子散步。虽然已经不是你度过童年的房子,但是前院、侧院和后院仍然相通。后院的酱缸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缸。小时候,那些缸里分别盛着酱油、辣椒酱、盐和豆酱,如今缸里都空了。妈妈和你一前一后地走着,在前院、后院转了几圈。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问你为什么突然回家。
——你姨妈死后,我到这里来过一次,然后就经常来了。
你当时想,回城之后要把妈妈头痛的事告诉哥哥们,然后带她去大医院治疗。妈妈可以活动了。她问你,能不能不回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回妈妈家,你也只是停留三四个小时,然后马上返回城里。你想起第二天和他的约会,不过你还是告诉她,今天我住在这里。妈妈的嘴角荡起了微笑。
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一个小丘,妈妈停下了脚步。你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忍不住大喊,啊,是这条路!就是这条路吗?你早已把这条路忘得干干净净了。这是小时候去外婆家常走的近路。后来村里修起了贯穿整个村庄的大路,人们也还是喜欢走这条山路。有一次去祭祀,你用绳子捆住院子里的一只鸡,带着去外婆家。谁知道半路上鸡跑了,你到处追赶,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鸡跑了,再也不可能追回来了。那只鸡跑到哪里去了呢?这条路已经变了这么多。原来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路,现在如果不是看到丘陵,你恐怕都认不出来了。站在丘陵上,妈妈往外婆家的方向看去。如今那里已经没有人住了。原来的五十家住户都搬到别的地方了,剩下几栋没有倒塌的空房子,也已经绝了人迹。妈妈独自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一眼已经渺无人迹的童年村庄吗?你环抱住妈妈的腰,再次请求她跟你去首尔。她没有回答,却说起了珍岛犬。看到狗窝里没有了狗的影子,你也觉得奇怪,只是还没来得及问。一年前的夏天,你回到家,发现库房旁边拴着一条珍岛犬。天很热,珍岛犬被拴得太紧了,气喘吁吁,感觉像是要死了。你让妈妈解开狗链。妈妈说要是解开狗链,别人就不敢从前面走了。在农村,竟然把狗用铁链拴住……当时你刚刚回家,还没等和妈妈打招呼,就先因为狗的问题和妈妈争吵起来。为什么要把狗拴起来?放开它。这是你的主张。妈妈却说,虽然是在农村,但现在也没有人散养狗了,每家每户都拴着,如果放开,狗就会跑出家门。那就用绳子拴长点儿好了,拴得那么紧,天气这么热,让狗怎么活。虽然是不会说话的畜生,也不能这么对待。你反驳妈妈。她说家里只有这一条狗链,可能是以前用过的链子。买一条不就行了吗!你好久没回妈妈家了,这次没等进门,转身就开车去了市里,买回了长长的狗链。即使把狗拴起来,它也可以轻松地转到侧院。买回狗链一看,狗窝也太小了,你又说要去买狗窝。妈妈拦住了你,说邻村有木工,让他给做个狗窝就行了。在你妈妈看来,花钱给牲畜买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搭上几块木板,抡几下锤子就能解决的问题,竟然还要花钱,看来你真是钱多得花不完了。这是妈妈的想法。动身回城的时候,你把两张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妈妈,让她务必给珍岛犬做个宽敞的狗窝。她答应了。回到首尔以后,你又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问狗窝有没有做好。你妈妈完全可以谎称做好了,然而她每次都说,马上就做,马上就做。第四次打电话的时候,听见她还是重复这句话,你勃然大怒。
哥哥们知道妈妈头痛的事吗?父亲知道吗?
——我不是给你钱了吗?乡下人太过分了,对待小狗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那么小的地方怎么住啊!再说天又这么热。狗在里面拉了屎,弄得到处都是,也没有人清理……那么大一条狗,在那么狭窄的地方怎么过?要么就把它放在院子里!你不觉得狗很可怜吗?
你不能抛下倒在库房里的妈妈独自回城。父亲和国乐院的人一起去了束草,两天后才能回来。妈妈只是暂时摆脱了极度的疼痛,头痛依然严重,还不能开怀大笑。不仅哭不出来,你的妈妈甚至笑不出来了。你要带她去医院,然而她连你的话都听不懂。你扶着她从库房回房间的时候,她走得很慢,好像也是头疼的缘故。过了很长时间,妈妈终于能和你说话了。她说,头经常疼,只是“偶尔”感觉难以忍受。过了那个瞬间,就能忍受了。
电话那头没有动静。“乡下人太过分了”这句话说完以后,你自己也后悔了,何必要说这种话呢。这时,妈妈愤怒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曾经浪迹他乡的舅舅回到J市,每个星期三都会来找你妈妈。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骑着自行车来跟她见个面,就回去了。有时他都不进屋,站在大门外高喊“妹妹”,问声还好吧,不等妈妈走出院子,他就掉转自行车,径直回去了。据你所知,妈妈和舅舅的感情不是很深厚。在你不懂事的时候,或许在你出生之前,舅舅从你父亲那里借了很多钱,好像一直没有还。妈妈偶尔说起这件事,埋怨他,说因为他欠了钱,她都没脸面对你的姑妈和父亲。虽然是舅舅借的钱,但是他没有还债的事实却让你的妈妈深感痛苦。舅舅杳无音信的四五年里,“你舅舅究竟去哪儿了,在干什么呢”这句话几乎成了妈妈的口头禅。你不知道她对舅舅是担心还是抱怨。那时候妈妈家还没有修成现在的新房子。如今,那座老房子早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的廊台面朝庭院和大门。那天你也在妈妈家,听见有人推开大门进来的动静,接着有人问,妹妹在家吗?妈妈正在屋里和你剥橘子,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打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妈妈的脚步太快了。究竟是谁让她这么欢欣?你也好奇地跟在她身后。她站在廊台上往大门口看了看,喊了声“哥哥”,就朝站在门口的那个人跑了过去,连鞋都没有穿好。舅舅。你妈妈风也似的跑上前,用拳头捶打着舅舅的胸口,连声叫着“哥哥!哥哥”。你站在廊台,眼巴巴地望着妈妈。你第一次听见妈妈叫别人“哥哥”,因为提到舅舅的时候,妈妈总是说“你舅舅”。不一会儿,你想明白了是什么让你感到茫然。舅舅并非从天而降,然而当你看见妈妈发出欣喜的鼻音喊着“哥哥”,飞快地跑向舅舅的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惊讶?啊,原来妈妈也有哥哥!你恍然大悟。有时候你想着妈妈,竟会忍不住独自笑起来。比如回想起那天,你的妈妈,你的年迈的妈妈娇柔地喊着“哥哥”,跑下廊台的情景。那时候的妈妈是比你更年轻的少女。妈妈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原来妈妈也有……你展开了这样的想象。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知道啊。对你而言,妈妈从来就是妈妈。你从未想过,原来妈妈也有蹒跚学步的时候,也有三岁、十二岁,或者二十岁的时光。你只是把妈妈当成妈妈,你以为妈妈天生就是做妈妈的人。看到妈妈喊着“哥哥”跑向舅舅的情景之前,你从来都是这样认为。你对哥哥们怀有的感情,你的妈妈也有。这种领悟渐渐转变,原来妈妈也有童年。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偶尔你会想象出生在1936年,户籍上记录为1938年的妈妈的童年时光、少女时光、青春时光,以及妈妈的新婚,妈妈生你时的情景。
——你眼里只有狗,没有我这个妈妈吗?在你眼里,你妈妈就是虐待狗的人吗?不用你管!我爱怎么养就怎么养!
那还是你舅舅在世的时候。
妈妈先挂断了电话。每次都是你先挂断。妈妈,以后我再打给你。这样说过之后,有好几次都没有再打过去。你没时间听她说完所有的话。这次是妈妈先把电话挂断了。你离家以后,妈妈也是第一次对你发火。自从你离开她身边,她总是跟你说,对不起,是妈妈无能,不能照顾你,把你交给你哥哥。只要你打电话,她就会千方百计多说几句。妈妈先挂断了电话,然而最让你难过的并不在此,而是她养狗的方式。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你在心里埋怨她。妈妈每天都要照看家里的各种家畜,来首尔之前都是想着多住些日子,然而每次不超过三天就要回家,因为要回家喂狗。可是现在,妈妈怎么变得这么冷漠呢?你甚至对无情的妈妈感到不耐烦了。三四天之后,妈妈先给你打了电话。
妈妈的脸映在夕阳下,头枕着你的膝盖。你静静端详着妈妈的脸,仿佛在凝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妈妈头疼了?疼得哭不出来?曾几何时,她的黑眼睛又圆又亮,犹如即将生产牛犊的母牛,如今却藏进深深的皱纹里,越来越小了。红晕消失的厚嘴唇不仅干燥,还起了泡。你竟不知道妈妈因为姨妈之死而头疼欲裂,欲哭无泪。你抬起孤零零垂落在平板床上的妈妈的胳膊,放在腹部,呆呆地凝望着她操劳终生的手背上渐渐蔓延的老年斑。你心里想,从今往后再也不能说自己了解妈妈了。
——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现在你变得无情了。妈妈挂断了电话,你应该再打过来才对,怎么可以和妈妈僵持呢?
——头疼得好像要爆炸。
你不是僵持,而是很忙,没时间想得太久。有时候你会突然想起因为愤怒而挂断电话的妈妈,想着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然而总是因为乱七八糟的事情而推迟了。
——……
——有学问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吗?
——我现在已经不会哭了。
妈妈冲你吼过之后,又把电话挂断了。中秋节,你回妈妈家的时候,库房前面放着个大大的狗窝,狗窝里面铺着松软的稻草。
妈妈的脸还是略显麻木,不过渐渐恢复了你熟悉的模样。你略微宽心了。她轻轻地眨了眨眼。
——十月份,我在厨房的洗碗池里淘米,准备做早饭,感觉有人拍我的后背。回头看看,一个人也没有。连续三天都是这样,明明感觉有人拍我,回头看看又什么也没有。大概是第四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就去厕所小便,发现狗躺在厕所旁边。你说我虐待狗,还发了脾气。其实这是一只在铁路边流浪的狗,浑身的毛都掉光了。我见它可怜,就带回了家,拴起来,喂它吃了东西。要是不拴起来,不知道它会跑到哪里,说不定会被人抓去杀了吃掉……刚开始我以为它在睡觉,可是我走过去碰了碰,一动也不动。它死了。前一天还吃了很多,直摇尾巴,现在却死了,好像睡着了。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挣脱狗链的。刚带回家的时候,胸口只有骨头,后来长出了肉,毛也有光泽了。它很聪明,还会逮田鼠呢。
——为什么?想哭就哭吧。
妈妈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