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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能参加姨妈的葬礼并非因为妈妈的话,而是因为要赶书稿。哥哥参加葬礼回来,跟你说了妈妈的情况。他说他还担心妈妈会悲伤过度,可是她竟然都没有哭泣落泪,也不想去坟地。妈妈她怎么了?哥哥说他虽然觉得这事有点儿奇怪,但还是按照妈妈的意思做了。然而在库房,当满脸凄苦、形容憔悴的妈妈终于苏醒,她却说,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听说收养黑脑袋的野兽会遭到背叛,收养狗却会得到回报。那条狗是替我走了。
——你那么忙,就别回来了。
这回是你在叹气。
——……
——今年春天,我布施给路过的僧人,他说今年我们家会少一口人。听了这句话,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整整一年,我总是放不下这句话。阴曹使者好几次来找我,每次都说要吃饭,我就淘米,结果阴曹使者放弃了我,把狗带走了。
——姐姐死了。
——妈妈你说什么呢,信仰天主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你妈妈偶尔会带着煮好的粥去看望姨妈,喂她吃完再回家。有时妈妈给你打电话说,昨天去看你姨妈了,我熬了芝麻粥,她吃得可香了。你只是静静地听着。姨妈去世后,妈妈最先打电话告诉了你。
你想起了库房旁边空空如也的狗窝,还有散落在地的狗链。你的心情变得怪异起来,搂住了妈妈的腰。
——姐姐她从来没做过体检。
——狗埋在地底下了,埋得很深。
——以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你的妈妈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祭祀的夜里,住在附近的姑妈和婶婶们用水瓢盛着米送来。那时候粮食很宝贵,她们以这种方式帮助你妈妈准备祭祀。祭祀结束以后,你妈妈在亲戚们送米的水瓢里装上祭祀用的食物,还给她们。祭祀的时候,所有盛着米的水瓢都放在旁边。祭祀结束了,你妈妈说小鸟飞落到姑妈、婶婶们带来的米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飞走了。你不相信妈妈的话,她就说,我是亲眼看见的!总共有六只鸟,那些鸟分明是前来吃祭祀食物的祖先!众人一笑而过。听她这么一说,你看了看盛米的篮子,似乎真的发现了鸟儿留在白米上的脚印。有一次,妈妈大清早带着食物去山田,却发现有人趴在地上拔草。妈妈问她是谁,她说是过路人,看到田里草太多了,就想帮忙拔掉。于是,妈妈就和陌生人一起努力拔草。出于感激,还跟那个人分享了带来的食物。她们一边聊天,一边拔草,直到天黑才分开。回家以后,妈妈跟姑妈说了自己和陌生人干活的事,还干了一整天。姑妈的脸色僵住了,问那个人长什么样,然后说她是这块地多年以前的主人,拔草的时候被晒死了。当时你也在听她们说话,就问妈妈,妈妈你和死人拔了一整天的草?妈妈,你不怕吗?她若无其事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我一个人恐怕要两三天才能拔完,她帮了我的忙,感激还来不及呢。
姨妈的葬礼是在春天。你没能参加。不但没有参加葬礼,姨妈求医治病的一年时间里你甚至一次也没有赶去探望。你干什么去了?小时候,姨妈对你视若亲生。每次暑假来了,你总是去和你家一山之隔的姨妈家小住。你的兄弟当中,姨妈唯独对你最好。因为你和妈妈长得最像。姨妈说,你和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仿佛是为了重现曾经和妈妈度过的童年时光,姨妈陪着你喂兔子,还把你的头发分成三绺。她做饭时总要在大麦饭里放点儿大米,唯独给你盛的是纯大米饭。到了夜里,她让你躺在她的膝盖上,给你讲古老的故事,你枕着她的胳膊。姨妈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依然记得她年轻时的体香。到了晚年,姨妈帮助经营面包房的表哥照顾孩子。你的姨妈背着孩子摔倒在楼梯上,送到医院后却被告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手也不能动了。你妈妈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可怜的姐姐!
头痛似乎要把你的妈妈吞噬。她的活力和生机被急速耗尽,卧床时间越来越久。百元赌注的花斗牌戏是妈妈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然而现在,似乎连打牌也无法集中注意力了。你妈妈做所有的事情都变得迟钝。有一次,她把抹布放进燃气炉上面的锅里,想要煮干净,突然坐在厨房地上,站不起来了。煮抹布的锅干了,抹布煳了,厨房里浓烟弥漫,她仍然没有醒过来。如果不是邻居看到你家冒烟觉得奇怪,进来看个究竟,说不定你家早就被大火吞没了。
妈妈血色全无的脸颊是那么空虚,你甚至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看到妈妈深受头痛折磨,生了三个孩子的妹妹很认真地问你,姐姐,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你问妹妹,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你妹妹说,也许妈妈并不喜欢厨房。妹妹是药师,她在怀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开了药店。嫂子给她帮忙看孩子,住的地方却离药店很远。孩子出生以后,经常住在嫂子家。你妹妹很喜欢孩子,可是为了经营药店,她不得不维持每周只能见孩子一面的状态。妹妹和孩子分别的场面很伤感,比生离死别还悲惨。问题似乎不在孩子,而在他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妹妹。孩子差不多适应了环境,然而你妹妹周末陪完孩子再送到嫂子家时,总是会痛哭流涕,眼泪打湿了握着方向盘的手背。星期一,她常常眼睛红肿着站在药店里。既然这样,药店还有必要继续经营下去吗?你甚至这样劝说妹妹。她生了第二个孩子,药店仍在营业。直到妹夫要去美国进修两年,她才放弃了经营药店。她说这对孩子来说会是不错的体验,于是匆匆处理好首尔的大小事务,飞去了美国。你在心里暗自期待,好了,去美国休息些日子吧。妹妹结婚以后,从来没有停止工作。她在美国又生了个孩子,然后回国。包括自己在内的五口人,都要靠她做饭。她说他们曾经在一个月里吃掉了二百条黄花鱼。一个月吃二百条黄花鱼?每天都吃黄花鱼吗?你问。妹妹说是的。寄去的家具还没有到,刚搬的新家还很陌生,而且吃奶的孩子时刻不离左右,妹妹连去市场的时间都没有。婆婆把调好味、晒干的小黄花鱼成箱成箱地寄给他们,然而不到十天就吃光了。煮豆芽汤,然后烤黄花鱼。或者煮南瓜粥,然后吃烤黄花鱼,妹妹笑着说。吃光之后,还想再吃,于是她向婆婆打听到卖黄花鱼的地方,听说还可以网购。一箱很快就吃完了,于是这次买了两箱。黄花鱼送过来了,妹妹一边洗一边数,一共二百条。为了烤的时候更方便,她把洗过的黄花鱼包起来,每四五条用一个塑料袋装着,放在冰箱里。洗着洗着,突然想把所有的黄花鱼都扔掉,妹妹淡淡地说。你突然想起了妈妈。妈妈在那个传统的厨房里为一大家子人做了一辈子的饭,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你很想知道。我们多么能吃啊,还记得吗?常常要摆两桌。做饭的锅怎么那么大啊,我们还要用那些小菜装饭盒……每天都要重复这些事,妈妈怎么受得了?而且我们家人口多,总会有两三个外人来混吃混喝。妈妈不像是喜欢厨房的人。听妹妹这么说,你无言以对了。关于妈妈和厨房,你从来没有分开想过。妈妈就是厨房,厨房就是妈妈。妈妈真的喜欢厨房吗?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姨妈死的时候我哭都哭不出来啊。
为了攒钱,你妈妈还要养蚕,做酒曲,做豆腐。攒钱的最好办法是不花钱。妈妈不管做什么事都很节约。有一天,她把家里用了多年的油灯、磨石和缸卖给了外地来的人们。他们想要妈妈正在使用的多年前的老物件。平时妈妈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却还是像个商人似的跟他们讨价还价。刚开始好像是你妈妈处于下风,但是很快又遂了心愿。你静静地听着,妈妈提出价钱,那些人冷笑着说,谁会花那么多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你们为什么要买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说着,妈妈收起油灯准备走。那几个商人发牢骚说,大婶要是做生意,肯定能做得很好!然后给了她想要的价钱。
你下意识地爬上平板床,捧着妈妈悲伤的面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面。你把胳膊伸进她腋窝,不让她的脸颊从你的膝盖滑落。怎么能把妈妈独自扔在这里呢?刹那间,愤怒的思绪掠过你的脑海,仿佛是有人故意把妈妈扔在库房里不管似的。人都是这样自私。那时,你感到无比愤慨,好像以为是别人疏忽了妈妈。然而把她扔在库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啊。人在过度惊慌之时,往往手足无措。应该先叫救护车,还是把妈妈挪进房间?父亲去哪儿了?种种思绪乱纷纷地涌进脑海,然而你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妈妈枕着你的膝盖,你低头俯视她的脸颊。你从未见过她如此痛苦扭曲以致惨不忍睹的面容。妈妈紧按额头的手滑落下去,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痛苦压抑时咬紧牙关,努力挣脱,待到紧张感倏尔消散,她的手脚蓦地伸直了。妈妈!你的心在怦怦直跳,试图搂紧她的身体。你第一次想到原来妈妈也会死。妈妈静静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神在你身上定住了。她对你的突然出现似乎感到意外。你妈妈的瞳孔纹丝不动。她在努力做出反应。良久之后,她唤出了你的名字。脸色依旧麻木,毫无生气。她隐隐约约地喃喃自语。你连忙侧耳倾听。
不管买什么,你妈妈从来没有原价买过。大部分东西她都会亲手解决。因此,妈妈的手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妈妈缝衣服,做编织,不停地种田。妈妈的地里从来没有空着的时候。春天在地里埋下马铃薯块茎,播下生菜、茼蒿、冬葵以及韭菜种子,种上辣椒,埋下玉米种子。围墙底下种南瓜,田埂里种豆子。妈妈身边总是出现不同的蔬果,芝麻、桑叶、黄瓜。妈妈要么在厨房,要么就在地里。或者在挖土豆、挖地瓜,或者在摘南瓜、拔白菜和萝卜。妈妈的劳作仿佛在告诉你们这样的事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妈妈只会花钱买那些不能种植的东西,比如春天放养在院子里的鸭子和小鸡,比如猪圈里的小猪崽,等等。有一年,廊台下面的狗生了九只小狗。过了一个月,妈妈只留下两只,其他的都装在竹筐里。还有一只装不下了,妈妈让你抱在怀里跟她走。你和妈妈上了汽车。汽车里都是要去镇上卖东西的人,背着大袋子,装满干辣椒、芝麻和黑豆,有的筐里只装了三四棵白菜和几个萝卜。你们在镇中心的汽车站前坐下来,过路人开始讨价还价。你跟在妈妈身后,把抱在怀里的热乎乎的小狗放进其他小狗动来动去的竹筐里。然后,你蹲坐在妈妈旁边,等着卖小狗。经过妈妈一个月的精心喂养,小狗长得胖乎乎的,健康且乖巧,一点儿警惕和敌意也没有。小狗朝着蹲在竹筐前的人们摇晃尾巴,伸出舌头,还舔别人的手背。妈妈的小狗卖得比萝卜、白菜和豆子都快。最后一只小狗卖完了,妈妈伸了伸腰。你握住她的手。她问你,想要什么?妈妈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你,你看着她。
——妈妈!
——我问你想要什么。
你跪在她面前,使劲摇晃她。这时,你的妈妈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额头上凝结着豆粒大的汗珠。你的妈妈好像不知道你是谁。痛苦压抑着她的面颊,凄楚地扭曲变形了。若不是某种看不见的凶险东西砸向你的妈妈,她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她又闭上了双眼。
——书!
——妈妈!妈妈!
——书?
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嗯,书!
——妈妈!
听你说要书,妈妈显得有些为难。她看了看你,问你哪里有卖书的。你走在前面,带着妈妈去了位于交叉路口的书店。妈妈没有进去,而是让你进去挑一本,然后问清楚多少钱。平时就算买双胶鞋,妈妈也要试来试去,一会儿穿上一会儿脱下,再和店主人讨价还价。这回却让你自己选书,而且只是让你问问价钱,似乎并不想砍价。突然间,你感觉书店犹如旷野,不知道该选什么书才好。之所以想买书,是因为你看了哥哥借来的书,没看完就被他抢回去了,你感到气愤。学校图书馆里的书和哥哥借来的书不一样,比如《谢氏南征记》《申润福传》之类的。妈妈等在书店门外,你选的是《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是教科书之外的书,妈妈帮你付了钱,然后茫然地看着你选的书。
库房旁边的狗窝空空如也。狗链解开了,散落在地。直到这时,你才恍然顿悟,怪不得走进家门时没有听见狗的动静呢。你搜寻着狗的影子,缓缓走到妈妈身边,然而她还是没有反应。刚才,她大概正在切南瓜,准备在阳光下晒干。菜板、刀和南瓜扔在旁边,破旧的竹篮里盛满了切成大小相仿的南瓜块。起先你还在想,妈妈是不是睡着了?转念又想,她白天没有睡觉的习惯啊,于是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妈妈的手背抵着额头,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她的嘴唇微微张开,眉头紧蹙,双眉之间呈现出粗铁丝般的皱纹。
——是必需的书吗?
你在填平的水井上面踯躅片刻,然后迈进小门,喊了声妈妈。没有人回答。渐渐倾斜的秋日阳光洒满了西向的院落。你进了屋,客厅和房间里都没有妈妈的身影。屋里很乱。饭桌上的水瓶敞开着盖子,杯子放在洗碗池里。客厅地板的席子上倒放着抹布筐,爸爸脱下的落满灰尘的衬衫伸展着袖子,挂在沙发上。房屋朝西,已经有点儿发霉了,然而强烈的夕照还是渗进了这个无人的空间。妈妈!明明知道家里没人,你还是又喊了声妈妈。然后你走出了玄关,结果你在侧院没有关门的库房里发现了她。你的妈妈躺在平板床上。妈妈!还是没有回应。你穿好鞋子,端详着她,然后走进了库房。从库房里看得见院子。很久以前,妈妈在这里酿制酒曲。打通库房旁边的猪圈,库房的用处更多了。墙上挂着搁板,堆放着如今已然无用的厨房用具,下面摆放着玻璃瓶,里面盛着妈妈腌制的食物。她把老旧的平板床挪到了库房。老屋败落,洋房建成,凡是不方便在立式厨房做的活计都在这边进行。比如腌泡菜时把红彤彤的辣椒放在研磨架里研磨;比如割下参差不齐的豆秸翻找豆粒,再磨碎;比如制作辣椒酱、腌泡菜、晾晒酱块。
你生怕她改变主意,赶紧点头。其实你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书。作者是尼采,你连尼采是谁都不知道。“人性的,太人性的”,你只是喜欢这句话,就选了这本书。妈妈也不讨价还价,直接交了钱,把书放在你手中。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你怀里抱着的是小狗,现在抱着的是书。坐在回家的车上,你望着窗外。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奶奶正焦急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等着卖出她的一升糯米。
你到家时,大门洞开,玄关门也敞开了。因为第二天你和他约好了吃午饭,所以你打算搭乘夜班火车回城。这是你的出生之地,也是妈妈的家,然而对你来说这个村庄已经变成了陌生的地方。至于你度过的童年时光的痕迹,也只有残留在水沟里的几棵朴树了。依然挺立的三棵朴树已经成了枯木。正因为这三棵朴树,每次你回妈妈家,放着大路不走,偏偏要走长着朴树的水沟。这条路的尽头正对着你们家的后门。很久以前,小门前面就是村子里的公用水井。后来家家户户都安装了自来水,水井也就被填平了。你还记得那口井。每次跨进小门前,总要在原来的水井附近逗留片刻。你要用脚踩踩坚硬的水泥。从前,这里真的有过不干的水井吗?你的心情变得微妙。那口水井养活了这条胡同里的人们,却依然水波粼粼,如今它藏在黑暗之中,过得怎么样呢?填井的时候,你不在场。有一天,你回到母亲的家,这才发现水井已经消失,水井所在的地方出现了水泥路。直到今天,你仍然无法摆脱水泥之下的水井里有清水荡漾的想象,也许是因为你没有目睹水井被填塞的情景。
走在看得见外婆家的山路上,你妈妈说,外公去外地挖金矿和石炭,直到妈妈三岁了才回家。他去新建的车站工作,却碰上了意外事故。村里人到外婆家通知外公遭遇事故的消息,看见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玩耍的妈妈,说自己的爸爸死了都不知道,还笑呢,真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