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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睡着吗?
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他递来的寻人启事。
妻子整了整衣角。
——如果遇到这个人,请联系我……
——那你让我怎么样?
出租车司机还想说什么,最后没有再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寻人启事,递给出租车司机。
妻子忍无可忍,大声吼道。
——应该是吧。
——都是因为你!
——今天是星期六,洞事务所可能关门了。
他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
二十岁那年,他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可是车窗外的风景却是那么陌生。这条路对吗?他甚至怀疑。也难怪,三十年岁月流过,如果不变,那才奇怪呢。
——怎么是因为我?
——是的。
——你要是去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您说要去龙山二街洞事务所,是吧?
——我不是说了吗?我要去给小真送腌好的小菜。
——怎么了?
——为什么偏偏赶在那天去送?父母从乡下来首尔,再说又是父母的生日,你为什么偏偏赶在那天去给小真送小菜?
——先生?
——父亲说他自己也能找到!首尔难道只有我们吗?那天父亲说要去二弟家。这个先不说,小姑子不是也在首尔吗……还有小弟呢。父母来首尔,难道非要住在我们家,非要我去接吗?我两个星期都没去看小真了。明明知道她已经没有吃的了,我怎么能不去看看。又是去看小真,又是做这做那,我也筋疲力尽了。再说了,小真还在准备考试……你知道这次考试对小真来说有多么重要吗?
从淑明女子大学朝龙山高中方向转弯的时候,出租车司机问道。他没有听见。
——都那么大的孩子了,你打算给她送到什么时候?奶奶丢了,她连个面都不露。
——先生!您说要去龙山二街洞事务所,是吧?
——小真回来能干什么?我让她不要回来。我们也都尽力找过了,连警察都找不到,我们还能怎么样呢?首尔这么多人,难道我们要挨家挨户按门铃,问我们的妈妈在不在那里?大人都束手无策,小真又能帮上什么忙?上学的孩子应该好好上学才对。母亲不在了,难道我们每个人都要抛开自己的事情不管吗?
从首尔站到淑明女子大学之间的路上塞满了车。他瞪大眼睛,望着车窗外面,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或许妈妈就在人海里。
——不是不在,是丢了。
他提醒妹妹,有事会给她打电话,让她注意看手机。这话已经没有必要说了。平时总是不接电话的妹妹,现在每次都在信号音响三声之前接起电话。他走向出租车停车场。妈妈对这个三十岁过半却迟迟未婚的妹妹很担心。有时候天蒙蒙亮就打电话。亨哲呀,你去智宪家看看,怎么不接电话呢,我心里直打鼓啊。不接电话,也不打电话……一个月没听见她的声音了。他说,妹妹可能在埋头写作,或者去外地了。妈妈还是让他去妹妹的写字楼看看。她一个人,说不定生病了,卧床不起,也可能在浴室里摔倒了……听了妈妈列举的单身女人可能遇到的危险,他也觉得不无可能。听了妈妈的嘱咐,他在上班时间或午饭时间赶到妹妹的写字楼,堆积在门口的报纸是妹妹不在家的证据。他收起报纸,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去。如果门前没有报纸或牛奶,那么他就确信妹妹肯定在家,不停地按门铃,直到妹妹探出睡眼惺忪的脸颊,气呼呼地问,怎么又来了?有一次他按门铃的时候,遇到一个来找妹妹的男人。男人难为情地向他问好。还没等他问对方是谁,男人就说出了妹妹的名字,还说他和妹妹长得很像,所以不需要问了。男人说他也是突然联系不上妹妹,这才赶来看看。他告诉妈妈,妹妹可能去旅行了,或者在家里,她很好。听到这样的消息,妈妈常常叹着气说,这样下去,就算她死了,我们都不知道。然后又问,这孩子到底做什么工作?妹妹半个月,甚至一个月杳无音信,主要是为了写小说。非要这样写小说吗?每次妈妈这样问时,妹妹就自言自语地说,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仅此而已。不管妈妈怎么说,偶尔联系不上妹妹的事情仍在继续。大约两三次吧,他没有理会妈妈的嘱咐,从那之后,妈妈就再没有提让他去妹妹家看看的事了。妈妈只是说,你现在也没时间听我说话了。妹妹失去联系的情况仍然时有出现,应该有别人代替他为妈妈跑腿。妈妈走失之后,妹妹自言自语,也许是老天惩罚我吧……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你不也在上班吗?
——我刚来首尔的时候,就住在那里。
——什么?
——你想到什么了?
他怒不可遏,拿起房间里的高尔夫球杆想要扔出去。
——是的。
——亨哲!
——龙山吗?
刚才还在女儿房间睡觉的父亲站在门口。他放下了手里的球杆。父亲默默地看了看他和妻子,转过身去。父亲是为了让孩子们轻松,才来首尔过生日。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们将在妻子预订的韩式套餐饭店里为父亲庆祝生日。妈妈肯定会说,连我的生日也过了吧。可是妈妈丢了,父亲的生日也只能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父亲生日几天后的祭祀,也只好由婶婶和姑妈操办。
——我得去看看。
他跟着父亲过去。父亲推开房门,回头看了看他。
他把手里的寻人启事交给妹妹。
——都是我不好。
一个夏天的午后,弟弟急匆匆的声音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宛如踩着尚未冻实的冰面,发出“咔嚓”的声音。父亲和妈妈准备乘地铁去老二家,但是父亲刚上车,地铁就出发了,妈妈一个人留在地铁站里了。听到这里,他还没把这件事和妈妈的失踪联系起来。老二说已经报警的时候,他还在想,是不是太虚张声势了?直到一周之后,他才开始在报纸上发广告,联系医院急诊室。每天夜里都兵分几路去露宿者保护中心寻找,然而每次都空手而归。妈妈,独自留在地铁首尔站的妈妈,像梦一样消失了,不留痕迹。甚至想问父亲,妈妈真的跟他来首尔了吗?妈妈走丢了。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几乎一个月过去了,他和他的家人失魂落魄,仿佛大脑的某个角落受到了损伤。
——……
——哥!妈妈丢了!
——不要吵了,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跟我在一起,你妈妈没过上什么好日子。不过她是个好人,肯定会平安无事。既然平安无事,早晚就会有消息。
风很凉,他的脸上却流着汗。他已经五十岁了,在一家建筑公司担任宣传部长。今天是星期六,休息日。如果不是妈妈走丢,现在他应该在松都的样板房里。位于松都的大规模公寓即将竣工,第二期准备开盘。为了百分之百完成销售任务,他不分昼夜地辛勤工作。人们看够了明星做模特,从春天开始,他负责选拔普通家庭主妇做广告模特,同时还要忙着装修样板间,接待媒体记者,他都不记得上次半夜回家是什么时候了。每到星期日,他都要陪同社长和常务级的领导们去束草或横城打高尔夫。
——……
妹妹手里捧着一大摞寻人启事,出现在首尔站,来到他的身边。妹妹干涸的眼睛瞥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说,要不要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到龙山二街洞事务所周围去看看?妹妹闷闷不乐,只是简短地说,妈妈怎么可能去那儿?不管怎么样,等会儿还是去看看吧。然后,妹妹继续向路人分发寻人启事,同时大声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妈妈,请不要扔掉,先看一看。妹妹每次出版新书的时候,报纸上的文化专栏都会刊登她的照片,可是竟然没有人认出她。比起默默地散发寻人启事,这样大声叫喊似乎效果更好。几乎没有人像先前那样接过去就马上扔掉了。除了他家和弟弟妹妹家以外,这个城市里没有妈妈能去的地方。这是他和家人的痛苦之处。如果妈妈有能去的地方,就可以在那周围寻找,然而没有这样的地方。他们只能在整个城市里找来找去。妹妹说“妈妈怎么可能去那儿”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了,女人所说的龙山二街洞事务所是他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工作地点。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要回家了。
不是今天早晨,而是一周以前,女人在洞事务所前看见了他的妈妈,只是因为寻人启事上妈妈的眼睛和她在龙山二街洞事务所门前见到的那个人的眼睛很像。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女人的话。女人匆匆离开了,他继续向路人分发寻人启事。家人都行动起来了,从首尔站到南营洞,从饭店到服装店,从书店到网吧,到处都有人在贴寻人启事。如果有人认为违法而撕掉寻人启事,那就赶快在原位置重贴。不仅这个方向,还有南大门、中林洞和西大门,都有家人在轮流分发或张贴寻人启事。报纸广告也登了,一个电话都没有接到。寻人启事发出去了,倒是有人打来电话。听说有人在饭店里看见了妈妈,他箭一般冲了过去。原来不是妈妈,而是在饭店里工作的女人,只是和妈妈年龄相仿罢了。还有一次,有人打电话说妈妈正在自己家里,告诉他详细地址,让他赶快过去。他满怀希望地赶到了,那个地址根本不存在。还有人说,如果先支付寻人启事上标明的五百万元酬金,可以帮他们找到妈妈。半个月过去了,连这样的事情也不再发生了。他的家人们曾经满怀期待地寻找,后来只能垂头丧气地坐在首尔站的钟楼前面。人们接过寻人启事,马上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他的作家妹妹捡起来,继续发给别人。
父亲静静地站着,看了看他,走进房间。他望着紧闭的房门,紧紧咬了咬嘴唇。蓦地,热流涌上胸膛,他用双手抚摸着胸口,习惯性地揉了揉脸,放下了手。他感觉到了妈妈温暖而朴素的手。妈妈不喜欢看他搓手,或者耷拉着肩膀。如果他在妈妈面前这样,她马上就会抚平他的手掌,帮他展开肩膀。每当他低头的时候,妈妈就用手掌拍打他的后背,告诉他,男子汉应该昂首挺胸。他没能成为检察官。虽然妈妈总把这件事说成“你想做的事”,其实这也是妈妈的梦想,只是他以前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梦想没有实现,没想到自己也辜负了妈妈的梦想。妈妈这辈子总觉得是自己让他没能做成想做的事,直到现在他才恍然大悟,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他没能兑现承诺。如果找到妈妈,一定要专心照顾。这种欲望充盈着他的胸膛,他感觉胸膛快要爆炸了。然而他也知道,他已经丧失了这种能力。
一周前?
他在客厅的地板上跪了下来。
女人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我好像在龙山二街洞事务所见过这个人。她指着寻人启事上的妈妈。妹妹制作的寻人启事上,他的妈妈身穿浅蓝色韩服,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不是这件衣服,但是眼睛太像了,简直太像牛眼了,所以我印象很深。女人又看了看寻人启事上他妈妈的眼睛,说,她的脚背受了伤。女人还说,他的妈妈穿着蓝色的拖鞋,也许是走路太多了,拖鞋嵌入大脚趾旁的脚背,磨掉了皮。伤口化脓,引来了苍蝇,她不停地挥手驱赶。肯定很疼的,可是她好像不在乎伤口,在洞事务所门前走来走去。这是一周前的事了。
<a id="jz_1_99" href="#jzyy_1_99">(1)</a> 韩国的公务员分为九级,九级最低,一级为总统,五级以上就能过上水平较高的生活。因为待遇高、福利好,每年都有大量毕业生报考,导致公务员录用率很低,竞争相当激烈。
他在城里找到房子之后,妈妈来到了首尔站。当时,妈妈看上去就像躲避战乱的女人。她头顶肩扛着带给他的东西,有的甚至缠在腰间。妈妈就这样走出了首尔站的站台。这样竟然还能走路,真是太神奇了。如果可能的话,她甚至能把茄子、南瓜之类的挂在腿上带来。因为妈妈的口袋里经常掉出青椒和栗子,以及用报纸包着的蒜瓣。他去接妈妈的时候,看见她脚下堆着那么多包袱,实在难以相信这是年轻的女人独自带来的。妈妈满脸通红,站在包袱中间,望眼欲穿地等待着他的出现。
<a id="jz_1_105" href="#jzyy_1_105">(2)</a> 坪是韩国常用的面积单位,1坪约为3.3平方米。
一个女人接过他散发的寻人启事,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照片。女人站在首尔站的钟楼下面,妈妈曾经在那里等他。
<a id="jz_1_134" href="#jzyy_1_134">(3)</a> 传贳是韩国特有的物权制度,通常称为“全税”或“全租”。简单地说,传贳就是房客在签约入住前交给房东一定额度的押金,即传贳金,传贳合同期满后,房东则将全部传贳金返还房客。传贳合同通常每两年为一个周期,双方可以协议续签。一般来说,最初交的传贳金是合同标的房产价格的6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