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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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亚哥回想:我这话就像别人说的,不是我本人说的。小萨,你当时讲话有点儿太坚定,太自然了。这不是出于我的本心,不可能啊。圣地亚哥站在中立的高度去理解,去解释,去对她进行规劝。他思忖着:这不是我本人在讲话。圣地亚哥感到自己很渺小,受到了侮辱,感到有某种东西隐藏在自己的声音中。他回想:我那时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滑掉、跑掉、逃掉,这东西既不是骄傲、怨恨,也不是屈辱,更不是嫉妒。他回想起来了:是怯弱。阿伊达听他讲着,一动不动,带着一种他弄不懂也不想弄懂的神情观察着他。她突然站了起来,二人沉默着又走了半个街区,而那些尖刀仍在顽固而默默地切割着他的心。
“我看过一部电影,就是写这种感情的。”安布罗修说道。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的思想很乱,很犹豫,”最后,阿伊达说道,“因此,我才给你打电话,我想你也许可以帮助我。”
“你对阿玛莉娅也有过这种感情吗?”圣地亚哥说道。
“我当时大谈起政治来。”圣地亚哥说道,“你懂我的意思吗,嗯?”
“您想使她爱上您,但又不能,因为她有了别人。”安布罗修说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离她又近,但又没有办法。我懂得这种滋味是什么样的。”
“那当然,”堂费尔民说道,“你必须离开我家,离开利马,销声匿迹。这不是为我自己考虑,无赖,我是为你着想。”
“我从来没有跟她单独相处过。”圣地亚哥说道,“我并没感到痛苦,只是有点感到腹内有条蠕虫。仅此而已。”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圣地亚哥回想:她仿佛吃了一惊。
“但您那时为什么那么痛苦?”安布罗修说道,“为了那个姑娘?”
“我的意思是,爱情把人变成了个人主义者。”圣地亚哥说道,“接着就把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甚至比革命还重。”
“我们赞赏同样的事物,我们也仇恨同样的事物,但并不是在任何问题上我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圣地亚哥说道,“这也是非常可贵的。”
“可是你说过,两者并不矛盾呀。”她喃喃地说道,圣地亚哥回想:她的声音极轻。“你现在又认为两者有矛盾了?你怎么能知道你以后永不恋爱了?”
三人上同样的课程,坐在一条板凳上,一起去圣马可图书馆或国立图书馆。只有睡觉才勉强分开。三人阅读同样的书籍,看同样的电影,为同一张报纸发火。每天中午、下午放学,三人坐在哥尔梅纳路上的帕雷尔莫酒吧中一连长谈几个小时,在阿桑加罗大街上的点心店里一连几个小时地争论,在法院后面那家台球咖啡馆里一连几个小时地评论政局。有时三人钻到电影院里,有时逛书店,有时则像寻求冒险一样,长时间地在整个城市中漫步。这种并非基于异性吸引的兄弟般的友谊看起来是永恒的。
“我那时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懂,”圣地亚哥说道,“我只有出走,逃避,销声匿迹。”
讲历史渊源的那位矮瘦、大肚皮、蓝眼、白发的老教授怎么样了?他讲得真好,我真想改学历史,不学心理学了,阿伊达说道。哈柯沃:是的,不过,可惜他是搞西班牙文化的,不是搞印第安土著文化的。最初几天教室挤得满满的,后来人慢慢地减少了。到了九月,只有一半学生来上课,在教室里找个位子并不那么困难了。圣地亚哥回想:不是学生们对教授失望,不是教授没学问或不好好教,而是因为学生们根本不愿意学习了。阿伊达说道:因为学生们穷,不得不去工作。哈柯沃:也因为受到了资产阶级形式主义的影响,只重视文凭,要想毕业根本用不着上课,用不着对课程有兴趣,也用不着去钻研,只要耐心等待就行了。瘦儿子,你对圣马可满意吗?全秘鲁最有学问的人都在圣马可执教,这是真的?你怎么变得这么沉默了,瘦儿子?爸爸,我很满意;爸爸,是真的,全秘鲁最有学问的人都在圣马可教书;我并没变得沉默,爸爸。索伊拉太太说道:你像个幽灵似的在家中进进出出,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跟家人都不照面,像头冬眠的熊。奇斯帕斯:你读书读得都快变成对眼了。蒂蒂:你为什么不跟波佩耶出去玩了,超级学者?圣地亚哥回想:因为有哈柯沃和阿伊达就够了,因为他们的友谊是排他性的,这友谊能使一切变得那么丰富多彩,能使一切失去的都得到补偿。他回想,我是不是从上了圣马可开始倒霉的?
“您叫我到哪儿去呀,老爷?”安布罗修说道,“您不信任我了,您是在赶我走,老爷。”
“那是因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翻译得不好,而卡夫卡的作品翻得好。别再争了。”阿伊达说道。
“这样说来,你并没有犹豫;这样说来,你也爱上他了。”圣地亚哥说道,“对你和哈柯沃二人而言,很可能两者并不矛盾。再说,他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我仅仅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意思,我喜欢《城堡》。”圣地亚哥表示不同意,“但我并没有把问题普遍化。”
“我知道他是个好小伙子,”阿伊达说道,“可我自己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他。”
“博览群书,但还要有批判精神。”哈柯沃说道,“进步的书籍你总是觉得不好,颓废的作品你却认为很好。这就是我对你的批评。”
“你是爱他的,我看出来了。”圣地亚哥说道,“不光我,小组里所有的人都看出来了。你应该接受他的爱,阿伊达。”
“能从原文读作品就太有意思了。”阿伊达说道,“我很想学学法文、英文,甚至德文。”
小萨,你坚持说哈柯沃是个好小伙子,你坚持说阿伊达爱上他了,你说他们将会相处得很好,你反复不停地这样说。她站在家门口一声不吭地听着。她双臂交叉,是不是在估摸圣地亚哥有多么傻?她低着头,是不是在衡量圣地亚哥有多么怯弱?她双脚并拢,是不是真的想要圣地亚哥给她忠告?圣地亚哥回想:她那时到底知不知道我爱她?她也许想看看我敢不敢向她讲出来?他回想:如果我讲出来,她又将说些什么呢?如果她先表态,我又将如果呢?唉,小萨!
“你错了,一个人应该博览群书,包括蒙昧主义的作品。”圣地亚哥说道。
有一天,圣地亚哥看到阿伊达和哈柯沃手牵手地走在哥尔梅纳路上,那天、那个星期、那个月以后,大家明白了,事实上华盛顿是两个小组之间受欢迎的联络人,你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倒霉的?学习小组里几乎没有什么议论,只是华盛顿不慎开个玩笑:在那个小组里,两个人正在建筑爱情的小巢,一部无声的浪漫史。“白鹤”也偶尔流露那么一点:真是理想的一对儿。没有时间开玩笑了,学校选举即将来临,大家每天都要开会研究提什么样的候选人来代表联合中心、要不要接受组织联盟的建议、支持什么样的候选人名单、写什么样的墙报和传单。一天,华盛顿在“白鹤”家中召集两个小组开会,他笑容满面地走进利马克河畔的那间小屋:我带来了一样东西,是爆炸性的。圣地亚哥回想:那是卡魏德,秘鲁的共产党组织。大家挤在一起,香烟冒出的烟雾笼罩了挨个传递着的几张油印小报。啊,卡魏德。一双双发红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贪婪地阅读着。啊,秘鲁的共产党组织。大家看着报上印的那个印第安人,他头戴耳帽,身披斗篷,足登皮凉鞋,面孔严峻,高举拳头在号召人们去战斗。刊头下面又重新出现了交叉着的斧头镰刀。大家高声朗读、解释、讨论,子弹似的向华盛顿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大家都把油印小报带回了家,圣地亚哥也忘掉了自己的不满情绪和缺乏信仰,忘掉了自己的失望、胆怯和嫉妒心。这并不是神话,秘鲁共产党并未因奥德里亚的迫害而销声匿迹。不顾卡约·贝尔穆德斯的迫害,男男女女仍在秘密集会,组织支部;他们不顾密探的监视和被流放的危险,仍在印刷卡魏德;他们不顾监禁和酷刑,仍在为革命做准备。圣地亚哥回想:华盛顿晓得谁是共产党,他们如何活动,在哪儿活动,我一定要加入共产党,一定要加入。那天晚上,他一面关上床头柜上的台灯,一面思索着:我要加入共产党。虽有危险,但他那时还是勇敢的,有所追求的。在黑暗中,他热血沸腾。在梦中,他仍然热血沸腾。不是吗?
小萨,是不是由于上一年级的时候看到圣马可是个大妓院,而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的天堂,你就倒霉了?您不喜欢圣马可什么,少爷?圣地亚哥回想:倒不是因为圣马可六月才开学,而不像别的学校那样四月就开学,也不是因为那里的教授像书桌那样都老朽了,而是因为一谈起读书,同学们都不感兴趣;一谈起政治,他们的眼睛里就流露出一种冷漠的神情。乔洛们的表现跟富家少爷们简直一模一样,安布罗修。阿伊达说:教员们的工资少得可怜,他们不得不在政府各部门兼职,在中学里兼课,还能要求他们什么呢?哈柯沃说道:应该理解学生们的麻木不仁,这是体制造成的,需要有人来鼓动他们,宣传他们,组织他们。但是共产党在何处?哪怕是阿普拉,又在何处?难道所有的共产党人都入了狱,都被流放了?圣地亚哥:现在说这些都是马后炮,当时我并没发现这些,我还是挺喜欢圣马可的。那位教授在一年之内只解释了《西方》杂志上刊登的《逻辑研究概要》中的两章,但不这样又怎么办呢?胡塞尔也许会说:要从现象学上取消狂犬病的问题,先放一放再说。你看教务长的脸色:那利马的狗所造成的严重局势怎么办?那位只进行拼写测验的教授怎么样了?那位在考试时问学生弗洛伊德犯过什么错误的教授的情况又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