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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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对要在会上表态赞成罢课感到不自在,”阿伊达说道,“不过你放心,你看,所有的阿普拉的人都反对罢课。只要他们不赞成,联合会就会否决我们的动议。”
圣地亚哥回想:那天早晨,我们都还不知道他在奥德里亚政变时是法律系的学生,在警察攻打圣马可时被捕,受尽了拷打,之后被流放到玻利维亚,在拉巴斯又坐了六个月的牢,后来才秘密返回秘鲁。当时我们只觉得他像只鸟儿。那天早晨,他一面用纤细的声音给三人简述党的历史,一面用那只纤细得像是患了痉挛症的黄手比画着,画着同样大小的圈子,还不停地用眼角瞥着庭院和大街。他说:我们的党是何塞·卡洛斯·马利亚特基创建的。党一诞生就发展壮大起来,培养了自己的干部,争取了工人阶级。圣地亚哥回想:他想让我们知道,我们是可以信赖的人,所以他并没有隐瞒共产党比起阿普拉一直是弱小的这一事实。但那个时期是党的黄金时代,当时出版了《阿矛塔》杂志和《劳动报》,组织了工会,还向土著村社派遣了大学生。但是1930年马利亚特基一逝世,党就落入了冒险家和机会主义分子手里。圣地亚哥回想:马迪亚斯老人死后,乔塔街上的房子就被拆毁了,建起了现在这座带有窗子的、难看的大楼。那些冒险家和机会主义分子把一条退缩不前、半途而废的路线强加给党,于是群众就受到了阿普拉的影响。小萨,亚盖同志现在情况如何?当时的冒险家中有像拉维内斯那样的人,这个人后来变成了帝国主义的代理人,帮助奥德里亚推翻了布斯塔曼特。圣地亚哥回想:亚盖会不会也叛变了?对困难重重的工作感到厌倦了?也许他已经娶妻生子,在某个部里工作了?当时的机会主义分子中有像特雷罗斯那样的人,他后来变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年总在纪念奇迹上帝的迎神赛会上穿上紫色的长袍,拖着个十字架走在队伍中。圣地亚哥回想:亚盖如果没有坐牢,也许现在仍然在为党工作,用他那鸟儿般的声音给学生小组讲话。背叛和镇压几乎毁了我们的党。圣地亚哥回想:如果他仍在为党工作,会是亲苏的还是亲华的?是成了那些死于游击战的卡斯特罗派的一员,还是变成了托洛茨基分子?一九四五年,布斯塔曼特上台后,党恢复了合法地位,开始重建,开始在工人阶级中清除阿普拉改良主义的影响。圣地亚哥回想:亚盖会不会到莫斯科、北京或是哈瓦那去了呢?但是由于奥德里亚发动军事政变,我们党又遭到了破坏。圣地亚哥回想:亚盖会不会被指控为斯大林分子、修正主义分子或是冒险主义分子?于是整个中央委员会,几十个领导人、党员和同情者被捕入狱,被流放,有的惨遭杀害。圣地亚哥回想:亚盖还记得你吗,小萨?还记得那天早晨在马迪亚斯书店的事吗?还记得那天晚上在莫哥伊昂旅馆里发生的事吗?在那次动荡中幸存下来的支部费了好大力气才慢慢建立起卡魏德组织,印出了这些传单,并划分为工人部和大学部。这就是我要讲的,同志们。
“应该发明一种药,一种泻药,来治治我的怀疑症,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你瞧,那该有多方便,一吃就好:我什么都相信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同志这个称呼,卡利托斯,我小萨是个重感情的人,当时心直跳,你可以想象得出。”圣地亚哥说道,“我只知道他的化名:亚盖。以后也只是见到他几次。他原来是在卡魏德的工人部工作,我一直是在大学部。你瞧,他也是个单纯的人。”
圣地亚哥举起手,没等沙迪瓦尔同意就开始讲起来:罢课可以使各系的中心得到巩固,可以使代表们得到锻炼。基层组织会支持的,基层组织选我们当代表不就表明他们信任我们吗?他的手揣在口袋里抠着指甲。
“谢谢你们等我。”圣地亚哥回想:同他的双手和面孔一样,他的声音也是纤细的。“同志们,向你们致以卡魏德兄弟般的敬礼!”
“就像每次去忏悔之前在星期四进行自我反省一样,”圣地亚哥说道,“我有没有想过裸体女人?是我主动想的还是魔鬼引诱我而我不能抵制?在黑暗中,裸体女人是自己闯进来的还是我请来的?等等。”
差一刻十点,门廊处出现了一张鸟儿似的面孔,走路似跳,面黄如纸,穿着晃晃荡荡的西装,系着大红领带。三人看到来人正在同马迪亚斯讲话,之后一面东张西望一面走近了他们。他走进房间,朝三人微微一笑: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的双手非常纤细:我乘的公共汽车出了毛病。他盯着三人看,看得三人不知所措。
“你错了,你是个做党员的材料。”卡利托斯说道,“要是叫我讲违心的话,我的声音就会像驴叫、猪叫和鸟叫一样。”
“做一名共产党员并不等于不再是秘鲁人了。”阿伊达笑了,“他肯定十点才能到,你们等着瞧吧。”
“可你在《纪事报》干什么来着?”圣地亚哥说道,“我们每天都在干什么来着?”
“自从跟了哈柯沃,阿伊达的变化太大了。”圣地亚哥说道,“她总是开玩笑,看来很高兴。哈柯沃却严肃了起来,不梳头,不换衣。有人的时候,他从不对阿伊达微笑;当着我们大家的面,他几乎不理阿伊达。他是在为自己的幸福感到不好意思呢,卡利托斯。”
桑托斯·比维罗举起手,他带着一种轻微的不安神情听完了各种发言。但是在发言之前,他闭上了眼睛,还咳嗽了一声,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发言。
“让我们九点来,可现在都九点半了。”哈柯沃说道,“他也许不来了。”
“到了最后一刻,事情整个颠倒了过来。”圣地亚哥说道,“本来阿普拉是持反对意见的,罢课似乎不会举行了。这样一来,以后发生的事就会和现在两样,我也就不会进《纪事报》工作了,卡利托斯。”
那么,是不是在圣马可三年级开始发现卡魏德之后、那天聚会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你倒霉的呢,小萨?从阅读、讨论到在圣马可散布油印传单,从聋子老太婆的公寓、利马克河畔的小屋到马迪亚斯的书店,从危险的游戏到真正的危险,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两个小组很久没有合起来开会了,圣地亚哥只有在圣马可才能见到哈柯沃和阿伊达。也有别的小组在活动,可是每次问华盛顿,他总是守口如瓶,一笑了之:祸从口出嘛。一天早晨,他把三人叫住:在某地、某时集合,只有你们三人去,你们将认识一名卡魏德成员,你们可以向他提任何问题、任何疑问。圣地亚哥回想:我那天晚上一夜没有睡好。在庭院里,马迪亚斯不时地抬起头向他们微笑。他们正在庭院尽头的房间里吸烟,看杂志,不停地望向门廊和大街。
桑托斯·比维罗说道:伙伴们,同志们,我想,我们最基本的斗争任务并不是进行学校改革,而是反对独裁。而要反对独裁,争取公众自由,争取释放被捕者,争取被流放者返国,争取政党合法化,最有效的方式,伙伴们,同志们,就是加强工人—学生联盟,也就是像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所说的那样,加强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之间的联盟。
“那天搞得很神秘。我们不再做游戏了,”圣地亚哥说道,“而是要开始真干了,卡利托斯。”
“你要是再引用阿亚·德·拉托雷的话,我可要给你念《共产党宣言》了。”华盛顿说道,“我手头就有。”
几分钟后,圣地亚哥看见哈柯沃和阿伊达手拉手地进来了。这时,蠕虫、毒蛇和尖刀已经没有了,他只感觉有一根尖针在刺,但也很快就消失了。他看到他们倚在古旧的书架上低声私语;他看到哈柯沃那不修边幅但精神愉快的样子;他看到当马迪亚斯走近时他们的手松了开来;他也看到哈柯沃的笑容消失了,皱着眉头,神情专注,一副抽象的、严肃的样子出现了,几个月来他一直给人们这种脸色看。他穿着一套咖啡色的西服(现在他很少穿别的衣服),衬衣皱巴巴的,领带的结也是松垮垮的。圣地亚哥回想:华盛顿曾开玩笑地说,他是想装成无产阶级的样子;索洛萨诺笑着说,他一星期内很少刮胡子,皮鞋也不擦,阿伊达迟早要甩掉他。
“你就像个婊子,在人老珠黄的时候回忆自己的青春年华,小萨。”卡利托斯说道,“咱们两个在这一点上很不一样,我少年时代的梦想早已幻灭,但是我相信,最重要的将发生在明日而你在十八岁时就仿佛已死去。”
“对,以前秘鲁人在报上阅读巴列霍和马利亚特基的文章,”卡利托斯说道,“而现在只能读我们写的文章了,小萨,这简直是倒退。”
“你别打断他,不然他要收回自己的话了。”埃克托尔低声说道,“你没听见他赞成罢课嘛!”
老人亲热地向他挤挤眼睛就回到院子里去了。圣地亚哥好奇地翻阅起利马出版的杂志。他回想:都是些《花样》《世界》杂志。他把刊有马利亚特基或巴列霍的文章的杂志抽了出来。
是的,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因为电车工人伙伴们表现得很英勇,很富有战斗力,而他们的工会又没被黄色头头所控制。代表们不应该拖基层组织的后腿,而应该给基层组织指明方向,唤醒他们。伙伴们,同志们,推动他们走向行动。
“他都七十岁了,可还是那么纯真,卡利托斯。”圣地亚哥说道,“他是我认识的唯一这么大岁数的人。”
“桑托斯·比维罗发言之后,阿普拉的代表又讲了一遍,我们也又讲了一遍。”圣地亚哥说道,“达成一致后,大家离开了台球厅。当天晚上,联合会通过了决议:举行无限期罢课,声援电车工人。在罢课的第十天,我就被捕了,卡利托斯。”
书店开在一所带阳台的房子里,穿过颤巍巍的大门就可以看到书店位于房子尽头的一个角落里,用栏杆围着,里面空无一人。圣地亚哥九点前就到了,他浏览了一下门廊处的书架,翻阅了一会儿因年久而损伤了的书籍和掉了颜色的杂志。头戴软帽、两鬓灰白的老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圣地亚哥回想:那就是亲爱的马迪亚斯老人。老人接着用眼角扫了他一眼,最后走上来:你找什么书?我找一本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啊,老人笑了:在那边。也有时是:“亨利·巴尔布斯先生住在这里吗?”或者是:“堂布鲁诺·保埃尔在吗?”有时则一定要这样敲门。你搞错了就要闹笑话,小萨。老人把圣地亚哥引到一间屋子里,一垛垛的报纸塞满了房间,屋顶上吊着一盏银色吊灯,黑色的墙角处也堆着书。老人指着一把摇椅请他坐下。老人带有轻微的西班牙口音,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三角形的胡子全白了。有没有人跟踪你?要多加小心啊,一切全靠你们青年人了。
“那次,你经受了火的洗礼,”卡利托斯说道,“更确切地说,你开始走向死亡,小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