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4/5页)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你再这么固执,我可要生气了。”凯妲说道,“快走吧。”
“你说得对,爸爸,”圣地亚哥说道,“可我一点也不难过,也从来不去想这些。我只是叫你放心,共产党、浪荡哥儿,我都不是,你别担心!”
“二百索尔接个吻都不行吗?”他噎住了,惶惑了,“可以吗?”
“你这样做是因为你感到太难过了,”堂费尔民喃喃地说道,“你是不是因为没能够去扔炸弹而感到难过?你别反驳我,我不过是劝劝你而已。你要记住,这一生,你一直在反对我。你没有成为共产党,那是因为在你内心深处对共产主义不太相信。”
他摇晃着双臂,仿佛人吊在树上,接着把一只手伸入口袋又抽出,迅速地比画了个圆圈。凯妲看到他手中有几张钞票,看到他把钞票塞到自己的手中,也不知怎的,揉皱了的钞票一下子被紧攥在自己的指间。黑人向屋内瞅了一眼,垂下沉重的头。她感到脖颈上有一股发黏的气息。他用力地抱住了她,但没有吻她的嘴。他一感到她在抗拒就松了手。
“我两者都不是,爸爸,你可以放心,”圣地亚哥说道,“多年来我已经不懂什么是政治了。我看报,但从不看政治新闻,不知道谁是部长,谁是议员。我也要求报社不要让我搞政治新闻。”
“真好,挺值得。”凯妲听到他感激地笑着说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停地在眼眶中转动,“有一天我会带来五百索尔的。”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想,瘦儿子,”小萨,他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得郑重,“你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太令人费解了。你瞧,我倒宁可你加入共产党,而不是成为酒鬼、浪荡哥儿!”
说着,他打开临街的门走了。凯妲木呆呆地看着自己指间飘动着的钞票。
“我根本没时间也没钱去胡搞,”圣地亚哥说道,“这太可笑了,爸爸。”
在稿纸上胡乱涂写,然后抛到字纸篓里。圣地亚哥回想:我就这样几个星期、几个月地胡乱涂写,把稿纸丢到字纸篓里,小萨,把稿纸丢在字纸篓里。平静的编辑部、老一套的玩笑和笑话、同卡利托斯在黑黑酒吧说着一遍又一遍的老话题、到舞厅去白吃白喝。卡利托斯同契娜好了又吵,吵了又好,有多少次了?卡利托斯的嗜酒是什么时候变成慢性病的?在记忆中流逝的那些混混沌沌的日子里,在那迷迷蒙蒙的岁月中,在那似水流年中,你只抓住了一条细细的线,圣地亚哥回想,那就是安娜。圣地亚哥出院后一个星期,二人就开始来往了,一起到圣马丁影院去看哥龙芭·多明盖斯和佩德罗·阿门达利斯主演的影片,到哥尔梅纳路一家法国饭馆去吃烤肉。第二个星期又去团结大街的美味店吃辣子肉,还去至上电影院看了一场斗牛片。接着,这一切变成了片断的回忆,混淆起来,小萨。到法院附近的茶馆去喝茶,去展览会公园散步吃廉价饭馆,观看又哭又笑的墨西哥电影和互相戏谑逗趣所形成的乏味关系,在那终日牛毛细雨、浓雾不散的冬天突然变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稳定关系。小萨,在海神舞厅那暗幽幽的舞池里,一对对懒洋洋的男女随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在跳着舞,舞厅里的墙上画着闪烁的星辰,充满了酒味和私通的意味。由于担心付不出账,你心中盘算着,小气地、慢慢地喝着杯里的酒。就在那里,二人第一次接了吻,圣地亚哥回想:是由于受到幽暗光线的刺激,是由于受到音乐的刺激,也是由于受到在黑暗中互相抚摸着的人影的刺激。我爱你,安妮塔。感到她把身子倒在你怀里的时候,你吃了一惊。我也爱你,圣地亚哥。她那贪婪而富有青春活力的小嘴,还有她的情欲,快要把你窒息了。二人一面跳舞,一面长时间地吻着,回到座位上还在吻,在回家的出租汽车上仍在吻。安娜任他摸了乳房,没有抵抗。圣地亚哥回想:那天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开玩笑。这是一次半秘密状态中乏味的浪漫行为,小萨。安娜坚持邀你去她家吃午饭,可你总说不行,要采访,另有约会,下星期再说吧,以后再说吧。一天下午,二人在中心广场的海地酒吧被卡利托斯撞见。卡利托斯看到二人手拉着手,安娜依偎在圣地亚哥的身上。他露出惊讶的神情。小萨,那回你们第一次吵了嘴。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也不想认识我的家人?我们的事为什么你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没讲过?跟我在一起你感到耻辱?二人站在保健医院门口,天气很冷,你感到很无聊。安妮塔,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墨西哥电影了。她转身走进医院,连一声告别都没有。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瘦儿子,”堂费尔民沉默了片刻说道,“起初,我以为你只是去消遣消遣,我甚至认为。这对你来说不无好处。但是有人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在这儿见到你,在那儿见到你,还喝酒,跟最坏的人在一起。”
吵嘴后的最初几天,圣地亚哥感到微妙的烦恼,有一种不安的思念。小萨,难道这就是爱情?这么说来你根本就没爱过阿伊达。你很久以前内心感到的那些蠕虫也许是爱情,可你对安娜又没有这种感觉,小萨啊。圣地亚哥又同卡利托斯、米尔顿和索洛萨诺来往起来。一天晚上,他开玩笑似的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同安娜的爱情,谎称下来已经跟她睡过。接下来有一天,他去报社上班前提前在法院车站下车,来到了医院。圣地亚哥回想:这个举动我事先没考虑过,仿佛即兴之举。在医院入口的门廊里,二人和解了。门廊里来来往往净是人,二人低声谈着,手都没碰一下,只是互相望着眼睛。安妮塔,是我不好。圣地亚哥,我也不好。安妮塔,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多么……圣地亚哥,我每天晚上都在哭。到了晚上,二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又见面了。咖啡馆里有许多醉汉,瓷砖地面上铺了锯末。二人整小时整小时地谈着,一直手握着手,面前的两杯咖啡一动没动。圣地亚哥,你应该早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跟家里的关系不好?圣地亚哥又重新给她讲了一遍:圣马可大学、卡魏德的大学部、《纪事报》以及同父母兄妹之间既紧张又亲切的关系,只有阿伊达、安布罗修和缪斯的事没有讲。小萨,你为什么要向她讲述你的情况呢?从此以后,二人几乎每天见面。一个星期,也许是一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二人在拉斯玛尔加利达斯建筑区的一家幽会旅馆里发生了关系。她的身子那么瘦,连肋骨都数得清,眼睛中流露出又惊又羞的神情,而你发现她还是处女后感到惶惑不安。安妮塔,我以后再也不带你到这种地方来了,安妮塔,我爱你。从此以后,二人就到他在巴兰科的住处去做爱,每星期一次,利用露西娅太太每星期三外出做客的下午,急切而疯狂地做爱。每次事毕,安娜都后悔,一面擦拭睡床一面流泪啜泣,小萨。
“你别理睬人们的流言蜚语,”圣地亚哥说道,“我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唯独这种事干不出来,爸爸。”
堂费尔民又去了办公室,早晨和下午都去。圣地亚哥每星期天还是去同家人一起吃午饭。索伊拉太太同意波佩耶和蒂蒂宣布订婚,圣地亚哥答应来参加订婚仪式。那天刚好是星期六,《纪事报》放假,安娜值班,圣地亚哥把一件最穿得出去的西装拿去烫了烫,擦亮了皮鞋,还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他八点钟乘出租汽车到了观花埠。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飞出花园的围墙,直达街心。邻居的阳台上,系着围裙的女仆在朝家中偷看,马路两旁停满了汽车,有的斜停在人行道上。你贴墙而行,迟疑一下,蓦地离开大门,没去按铃,但没有立即走掉,小萨。圣地亚哥透过汽车房的栏杆看到里面花园的草坪已经整平,一张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一名领班在值班,一对对男女围在水池旁聊天。大部分客人都在客厅和饭厅里,透过薄纱后的窗帘可以看到客人们的影子,从里面传出了音乐声和人声。他认出了某个姨妈的面孔、某某表兄的影子和许多模糊不清的面孔。突然,克洛多米罗伯父出现了,他在花园的摇椅上坐下来,单独一人。他双手、双膝并拢,望着那些脚蹬高跟鞋的姑娘和向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凑拢过来的、系着领带的小伙子。人们走过他,他就强笑一下。克洛多米罗伯伯,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到这种没人认识你或是认识你的人不喜欢你的地方来呢?你为什么要装作是家庭的一员、装出一个有家之人的样子而不管这些人净让你败兴呢?圣地亚哥回想:归根结底,家庭对你就这么重要?你就这么爱这个并不爱你的家庭?难道忍受耻辱比忍受孤独更好过一些?圣地亚哥下决心不进家门,但他并没有立即走掉。一辆汽车在大门口停下来,他看到下来两个姑娘,她们把头发整整好,等着开车的人把汽车停好走过来。圣地亚哥回想:那开车的人我认识,是托尼,他的前额仍飘动着一绺头发,仍是那鹦鹉般的笑声。三个青年嬉笑着走进了家门。小萨,你有一种荒唐的感觉,好像他们在笑你。圣地亚哥突然有一种要见安娜的强烈愿望。在街角的铺子里,他给蒂蒂打了电话,解释说:我不能离开《纪事报》,明天再来看你,代我拥抱一下我的妹夫,蒂蒂。唉,超级学者,你真让人扫兴,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来?圣地亚哥又给安娜打了电话,说要去看她。二人在保健医院门口聊了许久。
“年轻的时候?”堂费尔民说道,“你现在就感到自己老了?”
几天后,安娜往《纪事报》给他打了个电话,声音犹犹豫豫:我要告诉你个坏消息,圣地亚哥。圣地亚哥在华人咖啡馆里等来了安娜,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制服外披了一件大衣,面孔拉得长长的:亲爱的,我们要去伊卡了。原来她的父亲被任命为伊卡一所中心学校的校长,她可能得去伊卡的工人医院工作。小萨,你并没有感到事情有多严重,只是安慰她说:我会每星期去看你,你也可以过来,伊卡反正离利马不远。
“我只是偶尔去去,大家都是如此,”圣地亚哥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并不喜欢热闹,爸爸。你还记得吗,年轻的时候参加晚会,不是还非得妈妈坚持叫我去吗?”
安布罗修在莫拉雷斯运输公司当司机第一天,去廷哥马利亚前先用那辆凸凸瘪瘪、满身补丁的蓝色面包车把阿玛莉娅和阿玛莉塔·奥登希娅带到普卡尔帕坑洼不平的街上兜了一会儿风。车上的挡泥板、保险杠用绳子绑得牢牢的,以防在坑洼的路上被颠下来。
“最近不断有人告诉我,你的情况真叫人不放心,”堂费尔民说道,表情毫无波澜,“有人在酒吧、舞厅看到过你,都是利马最糟的地方。你这个人太敏感,所以我也不便问你,瘦儿子。”
“跟我在利马开的车相比,我那辆‘山间闪电’真叫人哭笑不得。”安布罗修说道,“不过我跟您说,我开车的那几个月真是幸福极了,少爷。”
“别以为我在胡搞,爸爸。”圣地亚哥说道。
“山间闪电”装上了木板凳,挤一挤可以乘十二名旅客。从此,起初那几个星期无所事事的生活转变成了一种正规的职业。阿玛莉娅每天给他做饭,把菜放在破车的小抽屉里。安布罗修则穿着背心,头戴遮阳帽,下身穿一条破裤子、一双胶质拖鞋,早晨八点就向廷哥马利亚出发。安布罗修出车后,阿玛莉娅几年来第一次想起了宗教,这也是露贝太太促成的。露贝太太送给她一幅圣像,让她贴在墙上,还拖她星期天去做弥撒。如果不遇水淹,破车不抛锚,安布罗修下午六时可以到达廷哥马利亚,在莫拉雷斯运输公司的柜台底下铺个床垫过夜,第二天八点返回普卡尔帕。不过这种日程很少能实现。车子总是在路上抛锚,有时一趟要走一整天。发动机旧了,阿玛莉娅,得经常停下来休息休息。安布罗修每次回到家,浑身上下都是泥,累得要死,进门就往床上一躺。阿玛莉娅给他做饭,他就枕在手臂上一面吸烟一面平静而详细地给她讲述他如何巧妙地修理汽车,他拉的乘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以及将如何跟堂伊拉留算账。阿玛莉娅,我最开心的是和潘达雷昂打赌看谁开得快,多亏跟他比赛,这一路才不那么枯燥,旅客却都吓得尿裤子。潘达雷昂开的车叫“公路超人”,那破车是属于普卡尔帕运输公司的,那公司是莫拉雷斯运输公司的竞争对手。两个人同时出发,一路比赛,倒不是为了赢得打赌的半镑钱,而是为了抢先去接一路上步行着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从一个庄园到一个庄园的旅客。
“你现在是大人了,不能总责备你、劝说你了。”堂费尔民说道,他一直是那么亲切,温和,还有点儿伤感,“再说,我知道责备、劝说都没用。”
“那些不买票的乘客实际上不是莫拉雷斯运输公司的乘客,而是‘安布罗修·帕尔多运输公司’的乘客。”他对阿玛莉娅说道。
“我到特鲁希约去了,爸爸。”圣地亚哥回想:当时他压低了嗓音,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你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报社派我去采访,匆匆忙忙地就把我派去,没来得及通知你们。”